「咔噠。」
5月6日21時許,江西高院1301室,門應聲而開。
「燈大開著,窗戶也開著。有幾張案卷掉在地上了,應該是被風吹的。沙發上,沙發上——」劉新明頓了頓,有些哽咽。她看到丈夫胡國運,江西高院的一名二級高級法官,倒在沙發上,披著法袍,身子已經涼了。
一大早才並肩出門、一同上班的丈夫,居然就這麼沒了鼻息。她覺得頭腦發懵,眼前天旋地轉。
「那天南昌起風了,下了好大的雨。」
5月5日21時許,距離人們發現胡國運「睡著了」,不足24小時。
「淅淅瀝瀝——」斷斷續續的水聲從陽臺上傳來。
「他在擦風扇。」劉新明回憶說:「五月的天熱起來了。他清洗了風扇,打算給我爸用。」
把嶽父接到家裡照顧,是胡國運的主意。「我公公過完年去世了,他好傷心,覺得虧欠老人家。辦完後事,他就和我商量,要把我爸爸接到家裡來。」
為了「伺候」好嶽父的胃,胡國運親自下廚,每頓飯要燒四菜一湯,雷打不動。「鴨子肚片、墨魚湯、黃鴨頭燉老豆腐……」當晚的飯桌,豐盛一如既往,88歲患有輕微老年痴呆的嶽父,吃得樂樂呵呵。
結婚28年,劉新明一直安心得很。她習慣了胡國運的「打點照顧」,方方面面,周周到到。
「我比較忙,下班也晚,他擔起很多家務,孩子也是他一把拉扯大的。」
然而,這麼顧家的胡國運,卻曾對著家人,立下一條「鐵規」。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中秋節,兩名案件當事人找到胡國運家,手裡拎滿了禮品。
「我們說幾句話就走。」隔著一扇鐵柵欄門,兩人連聲請求。
「他們在外面站了半個多小時。」劉新明於心不忍,勸丈夫開門,讓他們進來說話,禮物不收便是了。
「不行,這個門不準開!我手上的裁判權是我的嗎?我能給嗎?!」出乎劉新明意料,這一次,丈夫堅決得很。
「家裡的事聽你的,但是我工作的事,你不能插手。」在劉新明的印象裡,胡國運一向隨和,這是僅有的一次「大發脾氣」。
自這件事後,他們家立下一條「家規」:凡是案件當事人上門拜訪或送禮,一概拒絕。「這是底線,底線沒守住,這個家庭也不會安寧。」
十多年從未破過。甚至於面對寵愛有加的女兒,他也未曾動搖。
2018年,女兒胡君妍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就業難題擺上了桌面。
「讓孩子去家好點的律師事務所,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面對親戚朋友的建議,胡國運二話不說,頂了回去:「我今天開了這個口,明天豈不就要辦虧心案?」
最終,女兒不負期望,憑藉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廣州市稅務系統的公務員。
入職時,胡國運一人拖著2個箱子,背著4個大包,坐火車趕到廣州,為女兒送行李。「他是想用行動彌補心裡的虧欠吧。」
從審判員、副庭長、庭長、審判委員會委員,再到省高院二級高級法官,一路走來,胡國運手握裁判權,但「一塵不染」。
5月6日早4點46分。距離人們發現胡國運「睡著了」,還有17個小時。
「長徵五號B運載火箭首飛成功,我國空間站在軌建造任務拉開序幕……」
天尚未大亮,胡國運已經醒了,照例打開「學習強國」APP,打卡籤到,收聽講座。在院裡的積分榜上,他位列第一。
愛學習,胡國運是出了名的。
他出生在江西南昌五星墾殖場,幼時家境清苦。
因時常與下放到墾殖場的北京知青交流,在年幼的胡國運心中,紮下了「去北京讀大學」的種子。
1983年,胡國運不負眾望,考入北大法律專業。
填報志願時,他選擇了法律,「這是弱者手中對抗不公的武器,也是守護尊嚴的最後屏障。」
「國運性格溫和,但學習勁頭相當強勁,沒日沒夜的。」據北大同學萬利平回憶,他曾節衣縮食,就為買個錄放機,把外語學好。
臨近畢業時,胡國運考慮再三,放棄了留京工作的機會。
他寫信告訴家裡人:「江西現在比較落後,我要用所學知識回報家鄉。」
他選擇法官作為終身的職業,一幹就是33年。
「這33年,他踏實做事,不求名利,主辦了一批有影響力的重大案件,所辦逾千,無一錯案。」
5月6日早7點40分。距離人們發現胡國運「睡著了」,僅剩14個小時。
一件格子襯衣,一條休閒褲,一雙休閒鞋。
胡國運穿戴妥當,等著妻子,一同出門上班。
「他拎了一個公文包,皮的,咖啡色。好多年了,有些地方被磨得不成樣子。」
胡國運是個特「儉樸」的人,大家都這麼說。
「我唯一送給過他的一件東西,是一雙幾十塊的回力步鞋。」 高院環資庭幹警駱麗玲回憶道:「那還是我在家裡收拾雜物時發現的。」
因為是新的,扔掉可惜,駱麗玲便在朋友圈裡吆喝。
胡國運看到了,欣然回覆:「這個碼子我能穿。」
「他對自己很摳。」
襪子破舊得不成樣子,腳掌處的線脫了,腳趾處是一個個的洞,看起來「千瘡百孔」。
內衣也穿得松垮變形了,妻子幾次勸他換下,胡國運就是不聽,只留了個倔強的背影:「又沒破。」
「他很樸實,不追求品牌,可能和農村家庭出身有關。唯一愛買的就是書了,尤其是法律專業書。」
胡國運生前在家中經常坐在此看書
在胡國運的辦公室裡,有一個三層的大書櫃。裡面滿滿當當的,全是書。
這不是擺設。
書裡的內容,胡國運刻在了腦子裡。
「他是一部『行走的法律百科全書』。」江西高院民一庭法官李平是胡國運的「鐵桿粉絲」:「無論是對法律條文、經典案例,還是最高法院司法解釋的條文,他都如數家珍。」
時至今日,李平在與人討論案件到激烈處,仍會習慣地脫口而出:「問問胡庭長,聽他怎麼說。」
話音落下,卻是一片沉默。
5月6日早8點左右。南昌的街上人來車往。距離人們發現胡國運「睡著了」,剩下13小時。
「小吳,今天你比我早了幾分鐘呀?」
「不多不多,就1分鐘。」高院民一庭的法官助理吳狄,正在打掃衛生。瞅著胡國運進來了,他笑得咧開了嘴。
「哈哈,節前我可是第一名!」胡國運邊打趣,邊加入到打掃衛生的行列裡。
這次「清掃行動」,是為了迎接新庭長,即將接替他位子的人。
「他主動和院領導表達,要把庭長的職務拿出來,給年輕同志鍛鍊。他自己願意做回一名普通審判員。」
李平一點都不意外。在她眼裡,胡國運就是這麼胸懷坦蕩的一個人,淡泊名利,無私無求;在和後輩打交道時,不僅沒架子,還總抱著一顆培養的心。
顏凌雲現在是江西高院研究室的副主任。她參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胡國運任庭長的民一庭。
那時的她,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經常會因為觀點不同,與胡國運爭執。
「胡庭長總是耐心地和我講事實、擺依據,從來不用領導身份壓我,還鼓勵我說出自己的看法。」
有一次,顏凌雲的同學來找她,她正好向胡國運匯報一個案子,就讓同學在隔壁辦公室等。匯報時,她又因觀點不同,和庭長起了爭執,說話的音量也比往日大。
「匯報結束後,同學問我,怎麼敢這樣和領導說話,還特驚訝說,『你們領導竟然也沒生氣』。」
顏凌雲當下覺得理所當然,「對案子有不同意見,可以敞開了說」。後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在剛開始從事審判工作時,就遇到了一位好庭長、好法官,得以擁有自由思辨的空間。
5月6日早9點左右。時針又前進了一格。距離人們發現胡國運「睡著了」,僅剩12小時。
「咚咚咚——」
一上班,李平就敲響了辦公樓1301室的門。整個13層,數它最偏,離廁所最近。
上周省裡下發了文件,要求報送婦女兒童權益保護方面的材料。「這項工作涉及法院多個部門,需要胡庭長出面協調。」
李平隱隱覺得,今天的胡庭長有些累。對於自己「喋喋不休」的匯報,胡國運並沒有回應很多,只是認真地點頭:「雖然我卸任了庭長職務,但新庭長還沒到位。我會站好最後一班崗,協調好這件事。」
盡心盡責,是胡國運的標籤。
2013年1月17日,有鬧訪者糾集了兩百多號人,把法院門口圍了個水洩不通。
「有打橫幅的,還有舉著喇叭大喊大叫的。帶頭的一臉橫肉,戴一條金鍊子,一身都是Gucci,挺社會。」
鄧相紅是承辦法官。按理說,該由她接訪。「但是胡庭長叮囑我,讓我不要下去。」
胡國運自己下去了。一片吵嚷中,他被拖進人群中央、推倒在地,有拳頭接二連三地落下來。
「案件沒判錯,威脅沒有用。如果我今天成了烈士,你就是罪犯!」被法警救出時,胡國運氣得手在發抖。
「所有案件按法律辦,案外壓力我來扛。」他是這麼告訴庭裡同事的,也是這麼做的。
但堅守正義,談何容易?有時候危險,不僅僅落在他身上。
曾有惡勢力威脅胡國運:「別把事情辦絕了!我知道你女兒在哪讀書,老婆在哪上班!」
因為擔心家人的安全,胡國運的眼淚止不住地掉。女兒是他的軟肋,但「得罪人,可以;對不起法律,不行。」
那段時間,他拜託妻弟,每逢女兒放學,就開車跟在後面。聽說女兒安全到家,他懸著的心,方才落下。
5月6日晚21時許,鑰匙入孔,1301房門大開——
對劉新明,對胡君妍,對李平,對許多許多人來說,那個畫面,不忍卒讀。
——「我很內疚,我沒照顧好他……他走得太急了。哪怕再有十年,再有十年,他能享享清福,我都不會這麼後悔。」
——「我好後悔,我應該快點成長起來……如果當初我選擇留在南昌,也許爸爸就不會出事了。」
——「我不該一大早就進他辦公室的,絮絮叨叨說了那麼多。他那天精神不太好,我怎麼沒早意識到。」
2020年5月6日,站了33年崗,胡國運倒在了案卷旁。
2020年9月,他被追授「全國模範法官」「江西省優秀共產黨員」榮譽稱號。
日前,中央政法委發出通知,號召全國政法機關和全體政法幹警認真學習宣傳胡國運同志的先進事跡和崇高精神。
可對女兒胡君妍來說,時至今日,爸爸離去這件事,她都不願與旁人多談。
6月21日那天,是父親節。
她悄悄捧著手機,給胡國運的微信發了一條消息:
「爸爸,祝您節日快樂。」
來源:中央政法委長安劍
編輯:張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