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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
——加繆《鼠疫》
疫情期間讀鼠疫,與其說是恰逢其時的應景之舉,不如說是望文生義的歪打正著。加繆所寫的鼠疫,同現實中的疫情只是同名,並沒有實際上的聯繫,而更多的是一種隱喻,一種對生活的隱喻。
作品的第三部中,監獄裡爆發了疫情,情勢穩定以後,當局想要授予獄卒「瘟疫紀念章」未果,原因有二:其一,獄卒什麼都沒有做,僅僅是遭遇了一場疫病,如果授予軍功章,只能「視為被軍事動員」,而這與事實不符;其二,對於疫情來說,每個人都是公平地遭遇了這場劫難,這個紀念章毫無意義。
這段情節給我很大的啟發。在生活中,許多人將疫情同戰爭相比,但其實這是一種蹩腳的比喻,因為這種比喻並不準確,除了凝聚人的精神,再沒有別的意義:戰爭,一向有勝有敗,而疫病無所謂成功或者失敗,除非人類因此滅絕了(而這個時候談「勝負」恐怕已無意義),否則人類一定是「勝利」,其區別只在代價的多少。
再比如說,戰爭中一定有一方是主動的、有目的的發起者,而疫病不同,人只能悲劇性地、被迫地遭遇和對抗,這種看似積極的回應,實則是被動的抗爭;還有,人通過戰爭,往往能夠有所贏得,譬如土地、財富等具象事物,或者自由解放、民主正義等抽象事物,但疫病恰恰相反,人類在整個過程中所做的一切,都僅僅是消耗與犧牲。凡此種種,還可以列舉很多。
但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儘管罕有人以疫病做人生的比方,但這個比方似乎極其恰當:沒有人能夠選擇自己的人生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面對著同一個終點,人們各自同自己的命運做著不得不做的抗爭。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試圖賦予自己和全人類的生命以意義,但在得到背後,卻是無盡的失去。
在這位存在主義文學家的眼中,人們可能會被這種人生逼瘋,所以他才寫道:
「那逐漸充滿整個城市的無休無止、令人窒息的沉重腳步聲,它夜復一夜,以最忠實最憂鬱的音調呼應著那盲目的執著之情。」
人們在這樣的情緒下尋找著一切能尋找的救命稻草:朋友、親人的抱團取暖,投入公共事物的洪流當中去,或者是隨意相信一種流傳的預言……總之有一個就好。
這是人的本能,因此人類的文明史、思想史,無不以這條線索貫穿。我們一直在試圖給生活的意義一個答案:基督教把定義的權力交給上帝,希求通過「最後審判」裁決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儒教等一干人等,告訴我們為社會做貢獻就是最大的意義;佛教篤信輪迴,用來世的福報勸勉苦行的人們;自由主義者完全摒棄了客觀的標尺,將生命的意義放在自己的行動上……這些都是大膽的嘗試,可是皆不足以服人,因為帶著這樣「隱喻」的眼光重看,這些假說被一一否決。
那麼加繆的答案是什麼呢?我們根據他以往作品中的經驗,不難按圖索驥。在鼠疫中,原本忙碌的小鎮居民,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男男女女們不再「竭力掩蓋他們之間的關係」,「緊緊依偎在一起,在全城招搖過市,對周圍的人群視而不見」;
「他們的一切都變成了現時。對他們來說,」只存在當前的瞬間」,「他們全神貫注在排隊、走門路、為吃飯而辦手續之類的事情上,再也沒有時間去琢磨周圍的人如何死去,他們自己某一天又如何死去。」
因為意義受到了懷疑,所以沒有記憶;因為只能被動地接受未來,所以希望也是無用。他們在現時裡安頓了下來。正如作者所言:
「這本編年史不可能是一本最後勝利的編年史,它無非顯示了人們在當時不得不做了些什麼。」
鼠疫,恰如西西弗斯推上又推下的巨石。只不過疫病是世界上本就有的事物,而巨石只能是故事的設定。裡厄醫生,同西西弗斯一樣,是個存在主義的英雄。他們「對英雄主義和聖人之道都沒有什麼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怎樣做人」。也就是說,他們並不想做英雄(所有我們能叫得上號的英雄),但是在生活的過程中,他們就是英雄。
這是很啟發人的。生活的意義,我們或許可以問一問餘華所寫的福貴:「你活著是為了什麼?當你離開世界,世界上會留下怎樣關於你的回音?」先想想他可能作何答案,再想想這個問題有沒有意義。
對於譯本,我以為不必怎麼挑,因為這本書也不以文句上的東西取勝。我讀的時候,用的是這個劉方的譯本,讀起來沒有極大的障礙,別的譯本也就不用對比了:
至於加繆其他的書,我個人還是非常喜歡的,讀起來能給人一種出於理性的安慰和安全感。其中《局外人》我讀的是柳鳴九的譯本,《西西弗神話》是李玉民的版本,都覺得尚可。尤其是柳鳴九的本子,當時還想背誦其中許多段落,可惜尚未實現,但也可見其譯筆有可取之處。
我其實是很走運的,先接觸的存在主義,然後以後讀自由主義的作品時,這兩種思路相得益彰,很啟發人,自由主義的話,以後再推,都2020年了,也該讀讀加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