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簷烏黑下,滴水打在石階的硬瘩上,也打在一個鞋拖孩子凝視的瞳孔裡,水花微濺,時光旖漣慢慢暈擴開來……於我而言,老屋的記憶,總是會在某一個固點開始,然後續裂成各種枝幹的蔓延。
老屋是四面屋,也叫地主屋。於諾大方形天井圍成一周,許多人家住在裡面,據說大多是土改後分房入戶的,在溫州文成西坑梧溪這樣一個村莊,類似的房子有著不少,但在近數十年時代巨大的遷變中,或毀於火災事故,或毀于洋房拆建,甚或不經風雨頹敗的,餘者已是寥寥。
我居住的老屋,村裡人叫之南陽,而在門臺曾經的額題上,是南陽舊家四個大字(現已毀沒),則門臺兩邊的條石上,刻著一副對聯:門迎東嶼雙溪水,棟聳南陽四壁山。落款人為端木國瑚。
在近兩百年前,梧溪還是隸屬青田的,而端木國瑚,則是那時青田的大名人,號稱青田一鶴。誰是齊梁作賦才,招得青田白鶴來。端木國瑚進士出身,雖然官只做到知縣,文章卻是十分了得,其作品 《定香亭賦》,更是在當時就流播國外,朝鮮使臣曾慕名求見,求取詩文經注。這樣一個人物,在這裡留下聯文,可見那隻鶴確曾來過這裡,並與此間山水建築有過親密接觸,感念頗深。而慕名已久的主人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緣,留下的墨香石刻告訴我們,主人的心願的確是達成了。過程已不得而知,但在那個時代,文字的尊貴就刻在每個人的心裡,或山水,或建築,最尊貴的位置,總是會自覺地留給文字,留給心目中能提筆寫下最好文字的貴人。這是傳統,傳統源長,但也會逐漸式微。
門前的東嶼,如果把記憶翻到二十多年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左右,你還可以見到溪水如語,從門臺前流過,溪中有嶼,草皮裹土,與石相擁,多少年來,水洪無失,日曬不枯,形如大舟,分水左右,是為雙溪。
孩提時,常在東嶼的草坦溪石上跳躍翻滾,特別是夏日夜裡,炎熱在溪風中散淡,大人於溪邊納涼,孩子們則歡奔著各種遊戲,有疲憊的,則索性在草坦或溪石上躺下,溪風習習中,難免會入了夢鄉,更有睡到半夜的,才擦著眼睛哼哼地摸回了家,家長也不擔心,由著孩子放任一個夏夜的自由。
如今,東嶼已在梧溪水電建設鄉村改造的大遷變中,成了平水一汪。溪中嶼石挖去,兩邊建了駁坎,攔了水壩,儼然是一番全新景象。門臺東望,每每面視,東嶼若現眼前,恍然夢裡。那一條草碧溪中的大船,載著我曾經的童年時光,悠晃悠晃著,就走遠不見了。
其實,所謂的鄉愁,只是離開後,少時童年印記的磨滅悵然。對於常住此間的村民而言,他們渴望嚮往的,是進城後我習以為常的城市生活。我懷念的曾經,正是他們努力想改變的。而於此處,他們的生活,比我的鄉愁,更有選擇的權力。
我悵然的,或許正是村民渴望的。這個端午,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夜裡,溪流兩邊燈光亮起,鬧熱堂皇。
轉進老屋,一片漆黑。問起,說燈還未開呢。不知為何,驀然眼睛有了一種休憩的感覺舒服。
老屋一定是有故事的。
關於老屋的故事,我從小就耳聞的,是關於夢春的古世傳。古世傳大概指的是古人世代流傳下來的故事,往往有著警世的意味。「夢春三千租,賭光生。」就是發生在老屋裡的真人真事。說夢春是這一帶的大財主,收租就可收三千石稻穀(一石相當於120斤),在那個以糧食多少衡量財富的時代,可見其富有程度。
不過,夢春好賭成性,譬如溪對面有人推骨牌九,當時還沒就近橋梁相通,水稍大點,矴步過不去了,夢春就在這邊大聲喊著押注,輸贏那邊說了算。類似這樣的賭法,夢春的家產終於敗光,潦倒死去,留下兩個兒子討飯為生,不知去向。
有意思的是,我的父親壯年時曾去過蘭溪,聽聞一個關於討飯店的故事,說老早有一當鋪店主,在店裡打著算盤結帳,忽然聽到路邊一個聲音說,老闆,你好像打錯了。老闆一看,是個討飯的孩子,也沒太在意,不過還是再打了一次,結果還是與上次一樣。這時孩子說,老闆,我打你看吧。孩子接過算盤一打,老闆一看,確實是自己算錯了。
老闆好奇問起孩子家世,孩子說自己是青田八九兩都的(梧溪古時屬於八都),出身有錢財主人家,後來父親打賭敗光家私,兩兄弟只好出來討飯為生,後來兄弟兩走散了,他就一個人流落到了這裡,看到老闆算帳有誤,就忍不住說了出來。老闆覺得孩子聰明,正好店裡也缺個夥計,就把孩子留了下來。恰好老闆只有一個女兒,後來老闆就把女兒嫁給他了。這個鋪子,就被叫做了討飯店。
聽到這個故事後,父親自然就聯想起夢春的兩個孩子。回來後跟鄉人說起,後來梧溪富氏修譜,鄉人前往尋宗,終究是沒有找到故事裡的相關後人。
可以說,在我小的時候,夢春就一直是四面屋裡的大人物。出外問起,就拿夢春說事,附近鄉村人聽了都會哦一聲,然後如何如何一番感慨。附帶老屋的人們也沾了光顯了名。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除了夢春,在四面屋,還出了一個大人物。這個人名叫趙超構,是上海新民晚報首任社長總編,毛主席曾與其多次會談,著有《延安一月》,有新聞泰鬥之稱。這樣的人物,比起夢春這樣的地方財主,應該更要有知名度,但不可思議的是,以前老屋裡幾乎沒人提起。
而仔細想想,又非突兀,趙超構確實是出生在這四面屋,但卻是他的外婆家。也就是說,她媽媽原來的家裡。由於幾個孩子先後夭折,聽從算命先生的安排,趙超構母親再次懷孕後,就離開夫家選擇了在梧溪生產,並養到了一定年紀才被接走。趙超構耳朵重聽,據說就是因為小時在梧溪玩水,溪水浸泡耳朵發炎留下後遺症的緣故。
按照當時的風俗,外婆家就是外家,就是別人家,一個外甥,哪怕離不開母親血緣聯繫,哪怕與此淵源深厚,也很難得到父系一脈普遍的認同。更何況趙超構小名叫阿狗,村裡人也難把阿狗與後來名聲漸顯的趙超構聯繫在一起。
隨著時代發展,經濟社會結構發生改變,男女地位漸趨平等,對於母系的認同感也更加趨強,而趙超構出生在這裡,也就意味著,他的人生已經與這四面屋建立某種不可割捨的緣分,哪怕與傳統相悖,亦是無法辯駁。甚或,是趙超構自己,也早已經模糊了對老屋的印記,但老屋不會忘記,一個孩子在此呱呱落地,在襁褓中成長,在母親的攙扶下蹣跚學步,呀呀學語,然後撒開腳步奔跑在屋簷底下石階上……老屋不會攀附名流權貴,也不會嫌貧愛富,它只是記住了,生命在此間的光陰流轉,並刻納其中,沉默不語。
多少年後,在四面屋這裡,趙超構出生地的橫匾高掛門前,趙超構生前物件陳列室中,相關紀念活動鬧熱開展,遊人慕名絡繹,一切,都朝著人們希望的方向行進,但老屋依舊沉默著,不發一言。
其實,老屋裡還藏著許多的故事。只是,老屋不講故事。你要講,憑你講。
於我而言,似乎更在乎那些能用感覺觸及的平凡人故事。被時空隔絕著,老屋裡所謂大人物的故事,總是難免疏淡,唯有瓜葛相互的,那些尋常的故事人生,才會被記憶深烙,活生生地鎖在一起,刻骨入心。
在我童年時候,四面屋裡生活著許多人。那時候還沒有計劃生育,一家五六個孩子是尋常的事兒。於是老屋裡滿是孩子的聲音,不時地從簷頭屋角冒出。我在這裡成長,只要一想起四面屋,無數的童趣就會在我眼前浮起:躲貓貓,打紙包,捉分子,踢毽子,踢巖跳繩等等,以及歡笑哭鬧,一幕幕閃過。
而隨著年齡漸長,出外讀書工作,回老家的時間也愈發見少了。而老屋裡除了那些老去的,大多也搬出去了。老屋逐漸稀落,偶有孩子的歡鬧跑過,但更多的,是一群老人湊聚著,打發著餘年的時光。偶有回去的時候,我也會坐在一旁,聽他們講述著各樣故事。常在不知覺間,落日雲重午後,屋簷滴水響起。
漸漸地,當白髮爬上鬢角,發覺自己亦自然開啟了死亡的視角。死亡是蓋棺定論,是一個故事的結束,也是一個故事的開始。故事的結局註定,開始才會有敘述滄桑的從容。
四面屋裡的老人,大多故事都是簡單平凡的,在這裡出生,在這裡成長,在這裡成家生子,然後逐漸老去。而他們的伴侶,也會跟著老去,成為老屋的一部分。
記憶中最早的一個老人死去,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老尼垢,補破鍋,破鍋補不起,走去死。」這是老屋裡的孩子,莫名對這個老人的厭惡,或許也是孩子對死亡的本能厭惡,在這個老人死去時,我跑到溪對面洋邊姆媽家躲了很長一段日子,任是父母催促,也賴著不想回去。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一個老人的一生,用死亡兩個字就可以概括了。不知道這個老人一生究竟是怎樣子的:是否對愛情有過渴望,是否對遠方有過想像,是否對生活有過期待?一切,都平靜地沒有一點聲息,只有最後的死亡,烙在一個孩子的心中,無法磨滅。
或許,在老房子裡,故事最豐富的,是那個曾經被打成右派的小學老師,我叫她姨媽,她為人嚴厲,孩子都懼她三分。即使我叫她姨媽,心底也是存三分敬畏。
耳聞她的故事,出生於富農人家,是趙超構的內侄女,讀過書,做了小學老師,嫁給了鍾意的男人,卻沒想被打成了右派,歷經批鬥,雖然最終得以平反,人生相對也算是坎坷了。她去世的消息,我是之後得知的,沒有送老人家最後一程,難免遺憾。
我的鄰居,其中一個是孤寡老人,一輩子沒結過婚,也沒有孩子,他時常值得提起的榮耀,是壯年時曾參與百丈漈水庫的大壩建設,在他老病之後,曾打報告給百丈漈電廠,希望能得到一點物質補貼,但不出意料地被拒絕了。聽說最後,他在病痛的哀叫中死去。有些死亡,充滿著殘忍。
還有一個鄰居,是喝藥水死去的。至於為啥要喝藥水,我無法確定。一個人選擇死亡,總有難能對人訴說的理由。只是鄉村底層的死亡,少有人會給予過多的關注。
而真正與死亡面對的,是面對我的爺爺。我的爺爺大概算是勤勞能幹的典型,奶奶去世的早,是爺爺一個人把幾個孩子帶大成人。爺爺去世時,已經中風了一段日子。最後的夜裡,爺爺躺在床上,一大家子就那麼守候著,聽著他微弱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然後沒了聲息。我那時剛上初中,面對死亡,我第一反應是看了看電子表,大概是凌晨三四點左右。
最清晰的死亡,是面對母親的時候。那個早上,我能清晰地感知,死亡是如此急迫,理所當然又出乎意料,連我預釀的淚流滿面都還沒顯示恰當,就開始了匆忙的後事準備。
這些普通的死亡,都是老屋見證的,更成了老屋的一部分。老屋不僅僅是一座建築的光陰流長,亦是這裡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融入,包含死亡貼進。一個人眼裡的見證,他人大多是片段化的剪像,唯有老屋沉默著,不分彼此的,把此間所有生命過程記錄其中,光陰流長,刻錄周全。
也正是如此,無論時空易變,都不會讓我與此處老屋疏離,與此間人生陌遠。死亡是生命的某種圓滿,本來就是無須避諱的,於老屋裡,想起死亡的時候,反而內心會充滿著溫暖。我的生命紮根在這裡,這裡就是我的家,我的歸宿。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那是無常的,亦是家常的。
老屋不老,只會在一個個人的時光流轉中,相繼消逝。而在老屋看來,是它把那一個個人的時光流轉,藏錄其中。如是,如我。
文/見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