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贈書丨河森堡:人類並不比其他物種高貴
我相信對這個世界稍有了解的朋友們都會同意,在地球數十億年的歷史中,從來沒有那個物種取得過像人類這樣的成就,我們深刻而永久地改變了這顆星球的模樣,以至於有學者認為我們已經親手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地質年代:人類世。
可僅僅在10萬年前,人類在世界上還幾乎沒什麼存在感,而今天已經有了支配性力量,是什麼給了我們逆生的力量,使得我們走到今天?
要想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們或許應該從一個更加基礎的問題著手,那就是:當我們在討論人類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相信讀到這段文字的都自認為是人。但我們憑什麼說自己是人呢?或者說人類與其他物種之間清晰的邊界到底在哪裡?
有人說,人類可以用兩腳直立行走,但是動物不行。那麼企鵝也可以用兩腳直立行走,企鵝也能算人嗎?
又有人說,人類可以說話而動物不能。聽上去好像如此,我們的確很少聽到動物之間嘰嘰喳喳、嘀嘀咕咕地交談,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所謂的語言就是通過震動介質——無論是水還是空氣——來傳遞聲音,進而承載信息和情緒。
並不是只有人類可以做到這點,比如,有的鯨魚在海中可以靠歌聲進行交流,聲音的傳遞範圍可以達到數百公裡,這幾乎相當於一個人站在北京用肉嗓子和一個站在石家莊的人說話一樣,從聲音的傳播範圍來看,鯨魚甚至要強過我們人類。
還有人說,人會使用火,但動物不會。的確,在自然界中,絕大多數物種都會迴避火焰,但別的物種真的就不會利用火嗎?朝鮮平壤動物園裡有一隻黑猩猩,它在長期觀察人類生活之後漸漸學會了抽菸,甚至會向遊客借火,它用打火機給自己點菸的樣子熟練得像個老煙槍,目光放鬆淡然,深沉的側臉在迷離的煙霧中就像一個厭倦了江湖恩怨所以選擇在胡同裡修車維生的「老炮兒」。我們能說這隻黑猩猩是人嗎?
有人或許會反駁,說動物園裡的例子不能算數,畢竟人為幹涉的因素太多了。
那麼野外的動物會利用火嗎?答案也是肯定的。
前不久,科研人員在澳大利亞發現了一個現象,有一次著森林大火,有的小鳥就從火場裡叼出著火的樹枝,飛到沒有起火的林區去縱火,這樣一來它們就能把別的動物嚇跑,然後趁機飽餐一頓,就好像一個人想在自助餐廳裡吃霸王餐,他就在餐廳裡縱火,把別人的客人都嚇跑,好讓他自己大吃一頓一樣。
這個例子說明,是否會利用火,也不是人和其他物種的本質不同。
當我在博物館的展廳裡講到這裡的時候,有的觀眾眼睛就亮了,他們說,哎,我知道了,人和別的物種之間最本質的不同,就在於人可以製作並使用工具,而動物不行。不得不說,能說出這個答案的朋友在讀書時應該是個認真聽講的好學生,我們時常可以在中學的政治課本上看到這個觀點。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有學者在野外觀察發現,黑猩猩特別喜歡吃一種叫作「嬰猴」的猴子,這種猴子因其會發出像嬰兒一樣的叫聲而得名。嬰猴是夜行性動物,夜晚活動,白天在樹洞裡睡覺。黑猩猩看見樹洞就忍不住去檢查一番,如果發現洞裡有嬰猴,就會把嬰猴掏出來吃掉。
但是黑猩猩很雞賊,它怕被嬰猴咬,所以不敢直接下手去掏,那該怎麼辦呢?黑猩猩就從附近撿起一根樹杈,把上邊的小枝條都掰掉,然後用嘴把樹杈的尖端咬得特別鋒利,好像長矛的矛尖一樣,它就這樣自己做了一把長矛,再把長矛伸進樹洞裡把嬰猴活活扎死,再掏出來撕碎吃掉。
可想而知,黑猩猩不僅會使用工具,還會製作工具和武器,把自己武裝起來用以獵殺。
這麼看來,製作和使用工具也不是人和動物之間的根本不同。
大家要是不服,不妨來和黑猩猩比一下智商。假如你是一隻黑猩猩,有一天你在野外走著走著,突然口渴了,想喝水。你發現不遠處地上有個小水坑,坑裡有水,但是坑口比較窄,手伸進去拐不了彎,而且坑裡的水位比較低,黑猩猩嘴短,臉懟在坑口上夠不到裡邊的水喝。如果你是黑猩猩,你怎么喝到水呢?
有人會說,很簡單呀,像烏鴉喝水那樣,找一些石子扔進坑裡,然後水就滿上來了,不就能喝到了嗎?這是一個答案。還有人說,使勁把坑口挖大,然後再把腦袋埋進去喝就可以了。這個答案比較簡單粗暴,但也是個法子。
還有人說,費那勁幹嘛,直接找個吸管插進去吸水不就可以了?我問他去哪找吸管呢?他說麥當勞啊!我就看著他說,你都到麥當勞了,何必還要回去嘬那坑裡的水呢?
大家知道黑猩猩怎麼處理這個問題的嗎?中山大學的學者觀察說,黑猩猩會在坑口附近抓一把樹葉子塞進嘴裡慢慢咀嚼,把樹葉嚼成像海綿一樣鬆軟的絮狀結構,也就是它自己做了一團海綿,然後把海綿吐在手裡,伸到水坑裡去蘸水,再擠出來喝掉。
看到了嗎?黑猩猩解決這個問題的成本要比大家低,效率要比大家高,若論製作和使用工具的效率,我們人類在野外未必是黑猩猩的對手。
那麼,人類和其他物種之間清晰的邊界到底在哪裡呢?
有一位非常偉大的動物學家,名叫珍妮古道爾,她在野外觀察野生動物(尤其是黑猩猩)50年,之後,珍妮古道爾說出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目前為止,我們沒有找到任何一條清晰的邊界可以把人和其他物種分開」。無數的證據和事實也都清晰地指向了一點,我們人類只是自然界中普通的一員,人類並不比其他物種高貴,其他物種也並不比人類低賤,人類和其他物種沒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
那麼,為什麼人類可以取得如此顯著的成就,而其他物種卻不行呢?想必一定是因為在某些事情上,我們比別的物種做得更好,才使得我們最終脫穎而出。
到底是什麼事呢?
這恐怕就得從青海省東部的一個史前遺址開始說起了。
1982 年,考古學者在青海省東部的下喇家村附近發現了一處遺址,後被命名為喇家遺址。根據碳14的定年結果顯示,喇家遺址距今大約4000 年,這是一處非常特殊的遺址,被學術界稱為「東方龐貝」。
因為很多細節和線索表明,這個遺址是在上古時代的某一天突然遭遇毀滅的,當時這個聚落裡的先民幾乎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就集體暴斃,所以他們死前最後一瞬間的動作幾乎被完全定格下來,其慘狀和義大利的龐貝古城非常類似。
在這個遺址中,考古隊員先後清理出了 25 具屍骨,其中有 14 具屍骨是在同一個房間裡,有的雙腿呈劈叉狀;有的身體擰轉,呈側臥狀。最讓人難過的是一位女性屍骨,她的懷中抱著一具小小的骷髏,那具小骷髏仿佛還在用手攬住這位女性的腰,可以想見,在死亡來臨的瞬間,這位女性還緊緊護著自己懷中的孩子,即使是死神用盡全力也沒能將兩人分開。
這些屍骨之所以被完好保存,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它們被發掘之前一直被大量的紅色黏土所包裹,這些黏土呈鹼性,而且富含鈣質,這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較好的保存條件。但這些黏土到底是從哪來的?
從地理環境來看,喇家遺址位於黃河岸邊,紅色黏土很可能來源於黃河。
專家們做出了一個推測,那就是大約在4000 年前的某一天,喇家遺址的人們突然遭遇了一場強度約為6~7級的大地震。突然坍塌的房屋活埋了屋裡所有的居民,喇家遺址也在這場地震中化為一片廢墟。
位於遺址上遊25千米處的積石峽,因為地震而滾落的山石和泥土死死地堵住了黃河的河道,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巨型堰塞湖。在接下來的 6到9個月的時間裡,黃河在大壩的背後不斷地積蓄著自己的能量,「面目」也變得越發猙獰恐怖。
沒過多久,沒頂的大壩終於崩潰,15.8 立方千米的大洪水呼嘯而下,吞噬了下遊近乎2000千米的一切,將廢墟和廢墟下的人們浸泡起來。待洪水退去,黃河水中的泥沙漸漸沉澱下來,便形成了那種包裹屍骨的紅色粘土。
而喇家遺址中發現的那對相擁的屍骨,人們最初都以為是一位母親在災難來臨時下意識地保護自己的孩子,最後不幸一起遇難了。但專家們對那兩句屍骨做了線粒體DNA測定後發現,他們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那位女性緊緊抱著的並不是自己的孩子。
這真令人難過又動容。我們不禁會想,是什麼力量讓陌生的人生死相依呢?
答案是——共情。
人類的共情能力可追溯到1800萬年前。當哺乳動物在養育自己的後代時,如果可以更加敏銳地察覺後代關於疼痛或危難的情緒信號,便有可能對後代的種種需求做出回應,以增大它們存活的機率。
久而久之,這種對後代情緒的感知漸漸溢出到廣泛的社會關係網中,而這也是我們對陌生人能夠感同身受的原因。正是由於共情的能力,才讓我們能夠形成團體,相互聯結;讓人與人之間相互關愛;讓我們從一個毫無存在感的物種最終取得今天這般支配性的地位。
喇家遺址中的那位女性和她懷中的孩子早已化為白骨,但他們相互依偎的樣子告訴我們,人類之所以走到今天,正是因為總會有人像她一樣,沒有理由地深愛著別人。
本文內容節選自
河森堡星空演講和《進擊的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