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4日,新學期社團納新這天下午,一個身著小豬佩奇人偶服的同學站在三角地通向宿舍區的路口,吸引著往來的目光。好奇者們停下腳步,圍攏過來,進而被一個穿著Animal Equality工作衫的小夥子邀請戴上VR眼鏡。幾分鐘後,他們中有人摘下眼鏡凝眉離開,有人仿佛因感到有趣而咯咯發笑,也有人保持著手扶太陽穴的姿勢,沒有什麼表情,像是被尚不溫暖的陽光粘定在地上。此刻,那些VR眼鏡裡滾動播放的是養殖場中的肉豬生命記錄。
這是北京大學素食文化協會春季學期的招新現場,今年已是素協成立的第十八年。在這次招新後,又有150名素食愛好者因餐結友,相識相知。據統計,在中國的兩千多所高校中,創立素食協會的只有45所,而北大則是大陸第一家。在2000年5月,一批喊出「關愛生命,健康飲食」的年輕學生矚目地將素食理念紮根燕園,並期待著這種主張能夠「為人所知,為人所理解,為願意選擇的所選擇」。
2009年哥本哈根氣象大會上,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主席帕喬裡稱,每人每周一天不吃肉來減少汙染是一個「最吸引人」的辦法。於是,「周一請吃素」的活動在素食者和環保人士的呼聲中湧起,降入世界各地。
素齡四年的張楠便會在朋友圈鼓勵大家每周吃一天素,這兩年也組織了「周一吃素打卡」微信群,號召她的朋友們分享一日素食經歷。每周伊始,她都會率先曬出自己的餐飯:芝麻手工元宵、素豌豆面、豆花飯、八寶粥……成員們生活在天南海北,由於習慣和時間差異,幾乎一天裡各個時段都有消息上傳。她常常驚嘆於大家的盤盤碟碟,感慨「不是缺少素食,而是缺少發現素食的眼睛」。
吃素以來,張楠常帶朋友們去學校附近的素食餐廳,每到一個地方,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探店。即便已經打卡過北上廣深、港澳臺、川渝滇各地各樣的素餐館,她依舊對藝園的素菜窗口稱讚不絕,常向朋友們推薦。
上周,藝園西北角又多了一面錦旗,是北大素協送去的,金字寫著「全心素食燴珍饌,滿勺熱情暖燕園」。作為大陸高校歷史最悠久的一個素菜窗口,這裡滿足著最嚴苛的素食主義者——後廚採用專人掌勺,從油料到食材單獨控制,隔離動物製品與五葷。張楠笑稱這裡對她「有養育之恩」,「乾淨、好吃又便宜,半份地三鮮只要一塊五,雖然很少吃學校食堂了,但松林青菜包和藝園素菜始終是我的最愛」。
在透亮的玻璃前,長長的隊伍中不僅有素食者,還有慕名而來的其他人,專門來嘗一口清脆的藕片和鮮綠的四季豆。然而,即便北大是素食方面的開創者,它的招牌窗口也已經許久未更新了。走進素食潮流的人數與日俱增,素食餐飲生態卻出於多數習慣和食材原料變化遲緩。
張寶荷剛剛做了一年的蛋奶素者(不食用動物的肉,但食用蛋類與乳製品),限制她全素的最大原因便是代替品的難尋與昂貴。她很難在滿課日的中午跑去離教學區較遠的藝園,也不願支撐校外高昂的素食消費,只得向蛋奶妥協。
高校素盟不久前發起了全國高校素食窗口盤點,結果顯示,在全國兩千多所高校中,僅有18家開設了專門的素菜窗口,還有大批訴求在等待校方處理。他們發現,「素食者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與素食生態環境供給不充分、不能滿足素食者需求的問題,是當前素食界面臨的『主要矛盾』。」
在北大,素食群體絕非屈指可數。從本科到博士,從中國到立陶宛,他們帶著素食習慣在園子裡自如談笑,作為芸芸學生中的一部分各自生活。高校素盟把時代裡的素食者稱為新素青年,他們不同於舊時代裡的「吃齋」,脫離了刻板印象中的禁忌和約束,而走入一種健康、環保、愛護生命的積極選擇。
走出肉食社區2011年,張楠進入北大,那時她最愛吃松林的奶黃包、康博思的水餃、農園的香鍋,也常去家園餐廳點一份豆豉鯰魚和青菜配飯。提起這些食物和與之有關的北大時光,張楠感慨道,「雖然我現在是個素食者,但回想起來,依然覺得記憶裡那些食物的味道非常好」。但如今,張楠簡直無法想像自己以前是怎樣大口吃肉的。她如今走過菜市場的魚攤時,常常被「腥得鼻子都不敢歙一下」,她稱自己「吃素並非全是因為慈悲,也因為恐懼與厭惡」。
吃蛋奶素的時候,張楠曾誤食過一次肉,「那天很想吃雞蛋餃子,好朋友就在外面買了帶到食堂一起吃,結果吃了一個發現裡面是有肉的。那天下午就拉肚子了。」這個事情讓她印象深刻,原來長時間不吃肉,身體真的已經不習慣了。這之後沒多久,張楠漸漸從蛋奶素過渡到了奶素,繼而放棄了奶及乳製品,成為一名純素者。
不同於張楠的身體信號,張寶荷吃素的原因只是「覺得有必要」,從念起到行動「自然而然」,沒有特別的交代。在她成為一名素食推廣者前,甚至籃球隊的朋友們都對此並不知曉。
張寶荷在課上學習了消費主義文化,她意識到,我們手中所握的選擇太過紛雜,「它們刺激著我們欲望的膨脹,卻也在不覺間剝削著我們享受簡單樂趣的能力」。同時,了解過食品工業的養殖狀況後,她看清了人類無視動物道德地位的傷害,自此開始規避一些食物清單中的條目。
她的一天通常從麥片和堅果開始,因為「堅果很重要,裡面有很多微量元素」。在後天減少自己菜譜中的選擇時,素食者們多數會在尋找代替品時更注重營養配比。和普遍概念中「只吃菜」的形象相反,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往往更精通菜餚之味。張楠日常也會吃複合維生素、葡萄籽等,她在本科期間便考取了公共營養師資格證。儘管周圍的人還擁有著「蔬菜只提供纖維和維生素」的籠統印象,她清楚地知道「同單位下西蘭花的含鈣量多於牛奶」。
外界總流傳,素食者會因為沒有肉蛋奶而缺乏B12,由此營養失衡,心情抑鬱。清華素協的董振邦和張軒都認為這並非無解命題:董振邦會吃維生素片,同時補充牛奶;而張軒不接觸肉和奶已經8年,他會食用各種蔬菜瓜果,而沒有進行過針對性的調整,他相信來自他身體的訴說,而不是經醫療器械檢測打出的報告單。
目前,清華大學的素協成員正在積極爭取開放專門的素食窗口,有望近期打開一片獨立的味覺天地。對於董振邦來說,飲食本是人生一大樂事,而由於所處的「生活社區默認主流文化為肉食」,素食者們只能「被迫地作出食物選擇」,一道無形的屏障將素食者限制在相對單調的環境中。「目前這個群體的比例小,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做出大的改變」,他期待著擁有素食團體的小型「社區」,不再牽掛「何以為食」。
事實上,除了一部分人是胎裡素,大多數素食行為都出於自己的主動選擇。無論是動物倫理、保護環境還是促進健康,殊途同歸的背景使他們在結識彼此後興奮而欣慰。相同的食素習慣帶領他們手挽手進入一個新的象限,在那裡,他們努力開闢著一個同樣滋潤味蕾的巨大資料庫,並將之逐步導入自己的可食用列表。
只有素食者和雜食者據估計,全球素食人口至少有4億。早在2013年,國際公眾電臺網站上的數據便顯示,中國素食者人數已超過5000萬,佔當時總人口的4%—5%。但同時,在人口膨脹的背景下,肉類商品的製造量卻也與日俱增。
1980年至今,全球養殖場的生豬屠宰量持續增長,而早在2015年,中國的生豬出欄量(指商品動物被賣到市場上的數量)就已佔全球過半的比例。市場需求刺激著生豬養殖企業不斷提高宰殺量和屠宰效率,以期更高的利潤回報,僅在察覺到能繁母豬的數量下跌時,企業才會更關注它的生命價值。在工廠的金錢與機器面前,動物強行誕生,再被強行處理。
張軒即是出於動物倫理方面的原因成為素食者,這也成了他如今的學術研究方向。畢達哥拉斯是西方可確知的最早素食者,張軒便用他的名字在清華素協的平臺上創建了讀書會。在每周的「畢達哥拉斯讀書會」上,張軒都會與同學分享素食相關的作品。他們討論被稱為「現代素食起源」的《動物解放》,觀看2003年公映引起熱議的《地球公民》,了解印度和中國的傳統吃素歷史。在他看來,吃素需要一個合理化的原因,他願意幫大家找到它,也願意為素食者找到一個更公平的身份。
近年,畢業於北大的張思所創辦的「素食星球」公眾號在素食群體中非常流行,但張軒卻覺得另有更好的方法,「在歐美,倫理素食團體更多一些,可能我也無非是『嚴肅』一些的素食者」。點開素食星球的頁面,我們可以看到精挑細選的餐點和食譜,也可以看到內容豐滿的餐館推薦,這種推廣方式在大陸產生了龐大的吸引力。但張軒認為,即便「素食星球」是一個不錯的推廣策略,但更多的時候「瞄準了某一個中高收入群體」,而使受眾有了特定的選擇。
與張軒不同,董振邦則在堅持某些原則的前提下,更在乎宣傳的結果,他認為這種「精準投放效果更好」,吸引外界來了解素食文化更重要。生活中,董振邦常在朋友圈曬出所嘗到的美味,也會帶朋友一起去清華東南門的素虎、天廚妙香素餐廳尋覓佳餚。在幾周前的一次班級轟趴中,由於素菜被剩下,他便親自下廚,端上幾盤素餐,頗受好評。
張楠也支持學姐的「素食星球」,她喜歡食物美學,平時下廚會認真擺盤。張楠也有自己的公眾號,其中專闢一個欄目來記錄一些素食推薦和相關活動。她反感用血腥和暴力的場面督促人們進行飲食上的反思,更傾向把素食和美味連結起來。在2016年的社團文化節上,她曾和其他素協成員一起發放過1000份扁豆燜面,當時周圍的社團紛紛來取,邊吃邊說自己「被素協養活了」。讀研期間,張楠又在北大組織發放過3000個素月餅和1000份臘八粥。她想通過共同的食物愛好把大家融合在一起,「吃素不是持缽的苦行僧,如果你開始了解素食,就會發現吃素不過是另一種有趣有意義的生活方式而已」。
「人是不能被完全改變的,但你可以先做好自己,再去影響別人,通過意識的影響,行為自然會有所變化。」張楠覺得讓所有人吃素的想法太偏激了,她只想告訴別人「素食也很美味,也許是更有意義的一種選擇,我覺得我是一個蠻溫和的批判者。」素食者的目標並非讓全人類都吃素,他們大多數都以傳播價值文化為目標,「肉類的話,能少吃一點就少吃一點,是減少傷害,不是消除傷害」。
張寶荷為了推廣素食,睡覺時間後移了一兩個小時,「不是說做了以後就心安理得了,而是要在有很高的道德責任指引的情況下,去理性考證推廣的手段是否有效」。她最近在翻譯一本《素食推廣行動手冊》,「裡面講究特別多,儀容儀表也不能太出格,像我這種染了黃頭髮的,我會擔心和餐飲中心主任交流時留下不好的印象」。
在推廣過程中,素食者做著不同的方式選擇,而他們本身也成為一種新興的文化符號,以分享者的形象,成為推廣素食過程中的一張張亮眼名片。
有次,張楠做過一個手術,術後只能喝流食。護士要求她攝入牛肉胡蘿蔔湯和含乳清的蛋白粉確保營養,以加速身體的恢復,而那時她已經成為素食者很久了。張楠提出自己是素食者,吃不了含肉含奶的食物,但護士不同意,她便勉強喝了一次醫院的營養餐,「不是我矯情,喝了一口直反胃,真的喝不下去」。
「雖然醫院出發點沒錯,但那是我的底線啊。」張楠感到委屈,她不明白為什麼不吃香菜可以被理解,不吃肉就不行。張楠只好回家修養,食用媽媽做的素流食。但事實上,母親也一直擔心只吃素會影響身體恢復。結果,張楠在複查時,醫生跟她開玩笑,「你媽媽給你燉什麼鴿子湯了嗎?這恢復得也太好了!」母親也感到驚訝:「醫生,您忘了我們家孩子吃素的呀!在家無非是弄一些果蔬汁和營養豆漿。」由於比同期吃營養餐的病人恢復得都快,母親的擔心和疑慮也就打消了。
在董振邦看來,之所以外界有聲音說素食者「禁慾、矯情」,都是因為不了解。「他們喜歡臨時建構出一個形象,或是把素食主義定勢化」,但這種偏差是可以被糾正的。事實上,這些素食者的朋友們多數支持和理解他們的習慣,因為「他們的生活和心情沒有被影響,而且常常感到好奇」。
在上個月,董振邦照例去宿舍旁邊的食堂要了一個蔬菜卷餅當早餐。阿姨笑了笑問他,「你是不是不吃肉啊?」「對啊,我不吃肉。」「真好,我要跟你一樣吃蔬菜。」董振邦的整個早上都因為這件小事過得特別開心。
在共同的天空下,人類行走在不同的飲食體系中,但張楠從不認為「素食者和非素食者是割裂的」。在她看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肉食者,只有素食者和雜食者」。
萬物平權人類學家費迪斯認為,肉類強化著人類對自己支配權的感知,「殺戮、烹煮、食用動物,或許為人類對自然界其他動物的優越性提供了最終的確認,而其鮮血噴灑是一個生意盎然的主題。」出於各種原因,素食者們割捨了自己曾經有過依附的食物,想要走到和其他動物所處的同一頻道,擁有與之平視的資格。
五年前,張楠還可以說服自己「心安理得的吃肉」。那時候她覺得就算自己不吃肉,還是有人會去吃掉它,自己「又有沒有殺生,吃一口又有什麼關係」。但某天,她轉念意識到,世界上或許本「沒有無緣無故的肉」,「如果我不吃魚,你也不吃魚,餐館裡所有的人都有覺悟不吃魚,這條魚或許就不會因我們而死了,這大概就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當這條吃肉合理化的路徑不再行得通,張楠便「從一個曖昧且想要吃素的人,變為了一個完全做好準備的素食者」。
張寶荷看來,「許多養殖場中生命誕生的意義就是它們的死亡。」市場張開血盆大口,農場主們不得不想方設法創造出更多的骨肉提供者,並更快地進行加工。「倒不是說我們要如何愛護動物,我覺得我們就是同類。」帶著相似的同理心,張楠和很多朋友同樣拒絕使用皮毛製品,以期進一步減少動物的痛苦。素食骨幹們關注動物在多個領域遭受的不公正對待,他們抵制為醫藥、化妝品所進行的動物實驗,也反抗馬戲團、鬥牛場上的對動物的娛樂奴役,他們期待著一場真正的「動物解放」。
如今的素食主義群體和此前的封閉狀態不同,他們喜歡和更多相關的群體打交道,擴展更多的聯繫點,達成一種寬泛且有益的善良。高校素盟近來在積極促成農校對接,他們想把學校素食窗口的蔬菜供應源轉移到貧困地區的農民那裡,在推廣素食的同時進行扶貧。張軒希望,未來的素食團體不再只為動物平權,而是與兒童、勞工、女權等運動相結合,找到群體間相處更合理的方式。
以前,張寶荷把「自然」看作「很老土的觀念」,她從小就覺得「做人應該要酷一點」。而在一次英語系與自然詩歌相關的課上,老師對一些平凡細節的務實解讀使她開始思考人類「孤獨、自我的狀態」,她認為這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是「在對理性和科學的過度追求中,不加任何考慮地利用自然」時產生的。在那之後,她在各個維度上更關注自然之美。
張楠也說,如今自己不再追求對於食物繁冗的加工,「土豆蒸一蒸或者炒一炒就特別好吃」,現在的她更喜歡「食物本來的味道」。此外,公益一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也想把素食推廣這件事一直做下去。她說,其實自己有時候根本不介意吃不吃得到更多素菜,她更在意的是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如何看待少數人並以何種方式對待他們。「不因少數而忽視其自由與權利,存在一個少數人可選擇的選項,這就是好的社會,我希望它越來越好。」
在汩汩奔湧的時間洪流裡,素食主義早已不是一個陌生概念,古代西方便有人「為了飽腹之外的目的和信仰」去吃素,他們相信基督所說,「我給了你們每一種草木的種子,散布在大地的表面,所有樹木和上面的果實,即是你們的食物!」而在這個概念被翻新重整的今天,衝在前方的素食者們再次站起身,為了生命的原汁原味,去呼喚整片土地的「素心」脈搏。
張楠說,如今母親對自己的食素生活完全理解,也成為其中的有力支持者,而自己未來可能會擁有一個胎裡素的寶寶。雖然這並不能確定,就好像我們今天仍無法預知素食風潮的未來,但至少,我們和素食者一樣,都擁有選擇每頓餐飯的權利。況且對於地球來說,我們所有人都坐在一張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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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王雅淇 尹霜雪 江明昱 熊華儀
編輯|張煒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