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一流學府,美國有哈佛、耶魯,英國有牛津、劍橋,法國則有巴黎高等師範學院。法國人的傳統以哲學為最高,最卓越的知識人必然是哲學家。近一個世紀以來,最有名的法國知識分子,大多寫過哲學性質的著作,至少也要通過自己的學科來影響一些根本的東西:思維,邏輯、語言習慣、知識體系、學科的區分與邊界。
1950年代雅克·德希達進巴黎高師時,他的同學裡有後來大名鼎鼎的歷史學家勒華拉杜裡,有哲學家米歇爾·塞爾,他的授業老師路易·阿爾都塞,只比他大四歲,十幾年後以《保衛馬克思》一書成名,當時還沒有任何作品發表;開學才幾周,德希達就開始上米歇爾·福柯的實驗心理學課,後者也毫無名氣,但德希達已為他的風採所傾倒。「藏龍臥虎」這種詞彙,用來形容巴黎高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就好比說「獅子山裡有好幾頭獅子」一樣。
1955年,德希達準備他的碩士論文,這篇長文是對他之前一年閱讀胡塞爾的一個總結,阿爾都塞批改了這篇論文,並打了不及格。德希達早年在考場上的不順利,以及他對考試的排斥態度,是相當有名的,不過,關於這次失敗,伯努瓦·皮特斯《德希達傳》裡的說法,與德希達自己的回憶略有出入。皮特斯寫道,阿爾都塞給論文寫了長達四頁的評語,懇切地勸告他「在陳述與表達上進行徹底的『改變』」,因為胡塞爾「並不是一個評委們『熟知的思想家』」。
但據德希達自己在《切磋》一書(薈萃了他後三十年的訪談和對話)中的說法,阿爾都塞當時明確告訴他,他難以把握,要去問問福柯的意見。福柯看了文章後,親口告訴德希達:「這篇文章要麼F,要麼A+。」福柯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明覺厲」。
不管真實情況如何,1955年,高師碩士論文答辯委員會的人,對胡塞爾的了解程度和接受度還很低,這肯定是事實。考試給德希達帶來了很大的痛苦,考慮到他後來的成就,這種程式化的選拔和考核制度真是大可詬病的。當然,邁過了這道坎,下面的路看起來就要平坦很多。德希達從胡塞爾現象學研究起步,當他翻譯出胡氏《幾何學的起源》,並為之撰寫了超過此書篇幅四倍之多的導論時,他得到了哲學家康吉萊姆和福柯的肯定。康吉萊姆讚許說,讀這篇長文帶給他「精神上的滿足感」,福柯則說:「哲學的第一行為就是閱讀,你的閱讀恰恰證明了這樣的行為。這就是為什麼它具有如此莊嚴的誠實。」
對一個德國哲學家做了創造性的解讀,為一個年輕的法國學者確立了地位。日後,成功解讀德希達的後學,也能據此在這行裡站住腳跟。疊床架屋,闡釋之闡釋之闡釋,西哲之掘進就是這麼一條路徑;一個後學的命運,掌握在比他早入行的權威們的手裡。在德希達的成長期,他與阿爾都塞、列維納斯、福柯等權威過從密切。1963年後,他日甚一日地活躍,但每走一步都小心地探問前輩們的態度。
結構主義興起於那個時間段,福柯、羅蘭·巴爾特、列維-施特勞斯等是最有名的代表人物。何謂結構?我的理解,就是我們用手頭的符號無法把握,但的的確確存在並起作用的東西,它在各個學科領域中無所不在。福柯對「知識範型」的探索、巴爾特對「寫作零度」的揭示,其意正在向結構存在之前的語言和知識世界投射光束。
德希達也處在這個範型裡面,自然深受影響,且形成了某種「路徑依賴」。這在我看來是一種相當無奈的不自由狀況:在一個時期治學,就得對那時時髦的學問有所研究和回應,正如同在21世紀,再喜歡寫字的人也得被鍵盤所綁架。看德希達的著作,無論是《書寫與差異》還是《論文字學》,結構主義的味道非常濃重,濃得讓人窒息,句章之間不太正常的邏輯編排,以及成批量的術語使用,頗讓人想起了羅蘭·巴爾特那些獨具特色的文學批評。
但是,德希達的思想進路和寫作,對結構主義的一套又形成了突破。學理問題太過艱深,隻言片語難以說清,只談一個核心概念:解構。皮特斯在傳記的第11章裡說,德希達對「解構」的最為清晰的闡發,出現在《致一位日本友人的信》之中,而其立論的前提,是認定結構主義仍然被邏各斯中心主義所主宰,「即長期以來貶低文字的『語言文字的形上學』。」按照西方學術的常規路徑,他把這一思想回溯到盧梭那裡,以此來顯示,現代西方已經感覺到「文本性」是一個深淵,在這個深淵裡,越是現實的在場,越是缺席。他說,結構主義把秩序看作一個由無中心的元素統一運行而形成的東西,而結構主義者首先接受了結構思想,再去試圖描述結構的瓦解,由於他們只能使用瓦解前的語彙和符號,那麼這種努力就必然是徒勞的,結構主義也必然顯現出一種消極、無力的特點。
晦澀的學術並非《德希達傳》的全部。皮特斯運用了大量的私人書簡來描述一個哲學家血肉飽滿的一生。德希達並非象牙塔裡的人,他生於阿爾及利亞,青年時代趕上了那場慘烈的戰爭,趕上了戴高樂政府壯士斷腕,艱難放棄了殖民地。和阿爾貝·加繆的立場相仿,德希達也不想看到白人和當地穆斯林之間互成仇讎,刀兵相見,「也掙扎於對法國的歸屬感和對去殖民主義原則的認同之間」。但是,他也未曾參與籤署任何支持兩族人共存的文件,因為有家人在阿爾及利亞,他擔心陷他們於危險之中。
皮特斯強調,阿爾及利亞是德希達持續的內心之痛。2004年6月,他去世前參加的最後一場電視節目,主題便是以色列——巴勒斯坦問題:正如當年他不贊成法國人和穆斯林分開,他也不支持以巴分治,各建一國。他堅持認為,在多民族混居的地方,為了避免矛盾而將不同的民族分開、隔離,總不是最佳選擇,這就如鯀以堵治水,不如大禹以疏治水,是一個比較懶惰的笨辦法,也是缺少勇氣、缺少政治想像力的表現。但是,給予他的時間還是太少了。一個常見的事實:思想家越是思想深邃、關懷深廣,在進入永遠的寧靜時,帶走的遺憾也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