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漢語中「必須」具有多功能性。文章從其歷時發展的角度考察「必須」的功能擴展及其演變機制。「必須」的演變依次經歷了短語結構向能願動詞、能願動詞向副詞及肯定性應答標記的轉變。在表達功用上,「必須」包含行域表敘述,知域表情態,言域表條件、建議的功能。副詞「必須」在篇章中具有銜接功能。口語中「必須」還可獨立充當肯定性話語應答標記。「必須」的演變過程受到主觀化及語境吸收等機制的影響。
關鍵詞:「必須」;關聯化;應答標記;機制
基金: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6YJA740008);華中師範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資助(創新資助項目)(項目編號2019CXZZ091)。
一、 引言
現代漢語中「必須」的詞性尚有爭議,有學者認為是副詞(呂叔湘 1999;郭銳 2002;袁毓林等 2009),有學者認為是能願動詞(孫德金 1996;李宗江等 2011;楊才英等 2016)。造成分歧的一部分原因是漢語中能願動詞和副詞不好區分。二者都可放在謂詞前邊形成一個謂詞性結構,並且二者都不能放在名詞性前邊形成一個體詞性結構。《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其解釋為副詞1,一是表示事理上或情理上的必要,意思為「一定要」,二是用來加強命令語氣。副詞一般不受「不」和「沒」的否定,但是「必須」可以受「不」的修飾構成「不必須」,偶爾也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表1是我們從語料庫中統計的搭配情況2:
表1 漢語中「必須」與否定副詞和程度副詞搭配情況
從表1可以看出,「必須」可以受程度副詞及否定副詞「不」的修飾,漢語史上受否定副詞「不」的修飾更常見,且「必須」還可以進入「可以而且必須發展」這樣的聯合結構(盧甲文 1984)。我們認為,現代漢語中的「必須」具有充當能願動詞表達情態的功能,但當情態義消失時又走向了演變為評註性副詞的道路。「必須」能願動詞的用法是在其演變過程中的殘留,也就是其「語義俯瞰」3的結果。
能願動詞表達的是一種與經驗意義相對的情態意義,是句子中命題以外的成分或修飾成分。根據彭利貞(2007)125,「必須」屬於單義道義情態動詞。道義情態表示說話人對句子主語實施某一動作施加主觀的影響或指令,表達說話人對事件成真的可能性與必然性的觀點或態度,涉及許可與必要等概念4。基於此「必須」的道義情態義可概括為「[+判斷][+義務][+推論][+強調]」等語義特徵,說話人通過能願動詞「必須」表達出渴望事件成真的強烈語氣。例如:
(1) 可是無論如何,這種敗類必須剷除,必須毀掉。(馮德英《苦菜花》)
除此之外,「必須」還可以用在動詞或句子之前,表示「一定、必定」的意思,具有條件義和建議義。例如:
(2) 一個人必須自己是個人物,才會感覺到一種偉大人格而且尊敬它。(《人民日報》1986-11-14)
趙元任先生(1996)指出,「助動詞跟動詞之間,就不能插進任何體詞」。例(2)中,「必須」後面緊跟VP結構,不可能是能願動詞,說明「必須」逐漸演變為副詞,其作用是連接小句,起到篇章銜接功能,邏輯上表達一種強制性的必要條件,相當於「只有」。「必須」呈現出的多功能性是其在具體語境下不斷演變的結果,本文著重探究「必須」的演變歷程,尋求其功能擴展的機制和動因。
二、 「必須」的演化歷程
「必須」作為一個合成詞是由「必」和「須」凝固而成的,有必要分別考察一下「必」和「須」的演變軌跡。
(一) 「必」的演化歷程
「必」,《說文解字》中釋為「從八,從弋。分極也」,本義為「區分的標準」。演變為動詞之後有「一定要(是)、必定」的意思,表示判別事理。如:
(3) 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韓非子·內儲說》)
「必」後的賓語為VP結構時,「必」的動詞義逐漸減弱,語義中心地位由「必」讓位於VP,「必」輔助表達句義。例如:
(4)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論語·述而》)
(5)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孟子·告子下》)
此時的「必」有「必然、必定、一定」的意思,起到修飾謂詞輔助表達句義的作用,具有推斷、強調的情態義,由動詞演變為了能願動詞。這種演變在上古時期已經完成。
(二) 「須」的演化歷程
「須」在《說文解字》中釋為「面毛也。從頁從彡」,本義是指鬍鬚。有時寫作「鬚」。後泛指動、植物身上像須的東西。例如:
(6) 若得其獸,則獻其皮革、齒、須備。《周禮·冥氏》
又《說文解字》:「: 待也,從立,須聲。」段玉裁注「依《韻會》而補『立而』二字。今字多作『需』,作『須』,而『』廢矣。《雨部》曰『需,也。』遇雨不進止也。引《易》雲上於天,需。需與音義皆同。須者,之假借」。由此看來,「需」和「須」同源,它的基本含義大體是指在勞動、運作過程中遇雨就停下來,等待雨過而後再勞作。「立待」是應付遇雨才採取的必要措施。「須」進而引申出動詞「等待」的意思。又「需、事之賊也。又曰: 需、事之下也。皆待之義也。凡相待而成曰需」(《說文解字注》)。所以此時「須」也很容易由「需」引申出「需要、須要」之義。動詞「須」後可帶賓語,也可不帶。如:
(7) 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罔可念聽。(《尚書·多方》)
(8) 事無間,時無反,則撫民保教以須之。(《國語·越語下》)
此時的「須」充當句子的謂語,是焦點結構的核心。例(7)中「須」表示「需要」,例(8)中表示「等待」。當「須」後的賓語由NP結構轉移到VP結構時,「須」作為核心動詞的功能逐漸衰退,例如:
(9) 世充更使謂曰:「今海內未定,須得長君,待四方乂安,復子明闢。」(《舊唐書·列傳》卷四)
(10) 大伊願家上倉,不計是兩個笠子,四十個笠子也須燒死。(《敦煌變文校注·舜子變》)
這時「須」的動詞功能逐漸衰退,動作性詞義減弱,起到輔助表達句義的作用,語義中心讓位於後邊的VP,這時的「須」由動詞演變為助動詞,具有[+許可][+義務][+命令]等語義特徵,變為能願動詞,用在動詞、形容詞前表示主觀上認為實施某些行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具有主觀評議作用。「須」在唐代產生出「一定」的意思,如例(10),表示必然,帶有強烈主觀推測的意味。
情態動詞「須」產生於東漢,由動詞演變為能願動詞到隋唐基本完成。隋唐之後,能願動詞「須」由於處於非語義中心地位,較易發生演變。根據吳春生(2008)「『須+(系詞)』的焦點標記的評議句,『須』用在判斷義素弱化的系詞前,對系詞進行限定,強調的是對主語屬性、狀態、特徵的強烈主觀性的認定,從而引發『須』有可能由助動詞變為副詞」。「須」的情態性逐漸固化之後出現在時間意義的語境中表示強調和主觀肯定,主觀推測意味減弱,進而演變出一種條件義或建議義,表示「必要」。例如:
(11) 以此知聽說話難。須是心同意契,才說。(《朱子語類》27卷)
(12) 國師道:「須帶在頸項上,方才消受得他起。」天師連忙的取出來,帶在頸項之上。(《三寶太監西洋記》第39回)
以上幾例都是「須」用作副詞的情況,更多的是表示強調一種條件或者給出一種建議。
(三) 「必須」的演化歷程
「必」和「須」的組合漢代開始出現,通常構成「X必須Y」句,「必須」表示「一定等到/需要」義,Y一般為體詞性成分。例如:
(13) 如必須天有命,乃以從事,安得先天而後天乎?(《論衡·初稟篇》)
(14) 而殷高、周文乃夢想乎得賢者,建洪勳必須良佐也。(《抱樸子·貴賢》)
此時的「必須」還是由「必」和「須」構成的跨層結構,「須」和後面的賓語結合更緊密,「必」修飾「須」,整體做句子的謂語,是句子焦點結構的核心。其結構分析為「X/必/須Y(NP)」。
當「必須」後接成分從體詞性詞語發展為謂詞性詞語時,「須」的動詞性減弱,逐漸產生出「必要」的意思,與前面的能願動詞「必」同義。「必須」不再佔據語義中心地位,而是讓位於後面的謂詞性詞語。此時的「必須」經過重新分析為「X/必須/Y(VP)」。朱冠明(2005)認為,能願動詞「必須」的詞彙化是兩個語義相近的並列項連用導致的黏合成詞,在這一過程中,詞語的雙音化趨勢及高頻率使用逐漸使語義凝固,對「必須」的詞彙化產生重要的作用。此時的「必須」雖然已經詞彙化,但是由能願動詞「必」和能願動詞「須」演變而來的「必須」並不是詞彙化為副詞,而是仍然能感覺到動詞意味,具有強烈推測意味,表達出「[+判斷][+義務][+推論][+強調]」等情態義,表示確鑿或必然的語氣。演化的過程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漸變的連續統,存在分析為短語或者成詞兩可的狀態,兩可狀態是觸發重新分析的關鍵階段。例如:
(15) 聽訟必須兩辭以定是非,偏信一言折獄者,唯子路可也。(《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例(15)中的「必須」既可以析為「必+須」這種表示「一定等到」意思的短語結構,也可分析為表達「必定、一定」的情態義的能願動詞,這是處於「必須」成詞過程中的過渡現象。兩可狀態經高頻使用重新分析凝固成詞。能願動詞要真正演化為副詞,還需要語用因素的介入。例如:
(16) 紂王覽本,驚問箕子曰:「不道姜尚作反,侵奪孤之關隘,必須點將協守,方可阻其大惡。」(《封神演義》第七十八回)
(17) 少要動手,聽俺一言,既是你們要打,必須男對男,女對女,才是道理。(《粉妝樓》第二十二回)
(18) 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是無益,不但不能長進,且壞了式樣;必須立了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紅樓夢》第七十五回)
以上例子中「必須」的推測意味減弱,情態義逐漸消失,語用上的表條件和表建議的功能逐漸凸顯,在此基礎上由能願動詞演變為副詞,有時表示事理和情理上的必要和建議,表示「一定要、最好」的意思,語氣相對平和。例(16)表達一種條件,只有「點將協守」才能「阻其大惡」,例(17)、例(18)則是表達一種建議。
三、 「必須」的篇章化及其篇章連接功能
副詞「必須」表達條件義或者建議義時經常被用在篇章中,起連接作用。例如:
(19) 必須先抓住童進,才能穩住葉積善和夏世富這班人。(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20) 必須用雪搓,這就像我們吃凍梨一樣,買回來,必須放在涼水裡,才能把冰緩出來,要把凍梨放在熱水裡燙,非燙爛了不可。(曲波《林海雪原》)
以上兩個例子中,「必須」都是副詞,但是都起到了銜接句子的作用,可以換成表示條件的連詞「只有」。這是因為,在這種語境下,副詞「必須」表示「必要」的條件義被激活,凸顯出來,與關聯詞「才」相連又吸收了篇章中的格式義,表達邏輯上的必要條件,「必須……才……」相當於「只有……才……」,表義功能由句內的概念義向句間的功能義轉移。篇章的邏輯銜接功能被固定下來,用來表達達到某種目的所需要的必要條件。但是在「必須」的連詞性用法中,我們還是能夠感受到其表「一定要、必要」的副詞詞義,只是其作用不再是修飾,而是銜接。以上例子中我們不排除情態語氣關聯在小句關聯中所起的作用,但同樣我們也無法忽視「必須……才……」作為關聯標記在凸顯句式條件義方面的功能,「必須」起到了連接分句與分句、標明分句間邏輯關係的作用,經過高頻使用,「必須」已經固化為凸顯前後小句條件語義關係的關聯標記,類似於漢語中固定表達條件關係的「幸虧」「只有」等關聯標記,這是「必須」區別於其他能願動詞的顯著功能,由此也可以看出「必須」在演變為副詞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
起連接功能的「必須」除了可以換成「只有」,與「才」連用外,還可以跟「否則」類關聯詞語連用,前句表示條件,後句表示假轉,表明沒有達到「必須」引導的條件時所產生的結果,簡言之,「必須」和「否則」連用表示的是原因和逆原因的結果。例如:
(21) 必須要有證據,否則打不著狐狸還得惹一身騷。(王朔《看上去很美》)
之所以表示條件的「必須」後面能跟表假轉的「否則」連用,是因為中間省略了連詞「才」引導的結果句,原句式應為「必須P,才非Q,否則Q」。邢福義先生(2001)在研究「P,否則Q」時,著眼於前句,發掘出9種相關句式5,「必須P,否則Q」也可添加到其中,表達廣義假轉。
除此之外,連詞性的「必須」後面可以和「因為……所以……」「即使……也……」「不僅……還……」等關聯詞語連用和套用,表達複合語義關係。例如:
(22) 對於這一點,我不覺得特別可怕,因為作為一個被安置者,我必須服從公司的一切安置制度;作為一個公民,我又必須服從國家的一切制度;更大而化之地說,作為一個人,我還要服從人間的一切制度,所以再多幾條也沒什麼。(王小波《未來世界》)
(23) 我深信這樣的純潔的愛的生活,決不能發見於夫妻間的,但必須有了夫妻生活的經驗者,並且是疲倦於平凡的夫妻生活的人才能夠保持這種理想的精神的純潔的愛的生活。(張資平《上帝的兒女們》)
(24) 即使個人有所創建,也必須得到社會的公認,才有發展的前途。(南京師大中文系教研室《〈現代漢語〉提示與解說》)
(25) 顯然不僅是這個原因,因為她們必須同時死才會有這樣的墓,那麼,為什麼又要同時死呢?(餘秋雨《文化苦旅》)
(26) 不僅要看到「教育」的角度,還必須聯繫音樂發展的歷史及現狀,否則是不能全面正確地把握音樂教育反映出來的趨勢、動態的。(姚思源、 李婉茵《創造性音樂教學新探》)
(27) 他覺得這事既然辦了,就必須想得更周全些,得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行……呼國慶思前想後,反覆掂量,最後,又給省報的副總編馮雲山掛了一個電話。(李佩甫《羊的門》)
副詞「必須」連詞性用法的產生,既跟語法化有關,又同語法化過程中的篇章功能強化的關聯化有關。從語義功能上來說副詞「必須」表示「必要、一定要」,本身含有「條件性」的意思,這是從「必須」經詞彙化成詞之後就具有的,用在篇章中與連詞「才」連用,又吸收了格式義,所以很自然的在篇章中充當銜接連貫的手段,正如張誼生(1996)所言,「具有連接功能是現代漢語副詞的基本功能之一」。
四、 「必須」的話語應答功能
「必須」在口語對話中經常被用來表示肯定性的應答。意思相當於「肯定、一定」,既可以單用,也可和「的」「啊(呀)」一起連用。例如:
(28) 下午的會我們必須參加嗎?——必須
(29)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嗎?——必須(啊、的)(必須=肯定是)
(30) 我結婚那天你來不來?——必須的(必須=一定去)
這種肯定性回答適用於口語中的是非問和反覆問,表達出確定無疑的回覆。通常情況下後面跟「的」或者「啊」,有時也單用。近些年被高頻使用的「必須的」這個肯定性話語應答標記最初來源於東北的口語,通常表達毋庸置疑的意思,有時還伴隨著開玩笑。「必須的」的功能主要已不在於表示條件或建議,而是作為一個應接標,用於應答和接續對方的話語,可以凸顯說話人對聽話者所說話語的堅定認同,形成了某種獨特的話語功能。同時由於其側重承接聽話人的話語並表達認同,可以拉近說話人和聽話人雙方的距離,體現了交互主觀性。
「必須」用在對話中表示應答性標記是其進一步語法化的表現。從某種程度上說,單用「必須」進行應答是語言經濟性的體現,可以看作是「必須VP」應答的省略,但是其成為固定用法則是語用表達強加的結果。由於單用「必須」應答具有拉近說話者與聽話者之間關係的作用,詼諧幽默的表達較容易產生情感上的共鳴,並且還具有緩和話語氛圍的作用,被越來越多的人使用,使用頻率的增加使其成為固定的應答語。例如,當有人問你「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對嗎」,說話人用「必須」回答比用「是的」回答能夠表達出更多的情感認同義,聽話者能夠接收到更多的感情信息,有利於對話進行。此時的「必須」可以說是經歷了語用化的演變。在這個語用化的演變過程中,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必須」表達出的「[+判斷][+義務][+強調]」的情態義,表達出說話人對聽話人所說的話的主觀肯定,表達說話人對渴望聽話人所說命題成真的可能性與必然性的觀點或態度,因此體現出了「必須」的某種道義情態,基於此我們認為表示肯定應答的「必須」是從能願動詞「必須」語用化而來的,並不是從副詞「必須」演化而來的。
通過觀察語料可以發現,「必須」的肯定性話語應答標記功能是在口語語體中演變而來的。口語和書面語是語言研究中的兩個維度,「必須」在口語中的高頻出現,使它語義上進一步虛化和用法上的進一步泛化成為可能。因為「高頻運用往往帶來原有典型功能的削弱,同時也會衍生出新的語篇功能和句法功能」(方梅 2008),不管是能願動詞還是副詞,「必須」都表達的是一種真值語義(即邏輯概念),但是當它語法化為肯定性應答話語標記時,它傳遞的不是命題意義或語義意義,而是為話語理解提供信息標記,是表達說話人態度或程序性意義的語言成分。「必須從實際使用的語料出發研究語言,重視語用維度的研究,才能準確認識歷史演變過程中,詞性由虛到更虛的演化特點,只有結合說話人的認知心理從語用功能的角度入手進行分析,才能發現其演變的真實軌跡和內在規律。」(姚雙雲 2012)所以從這個方面看,口語和書面語相互補充,口語中的「必須」為其演變提供了新的方向。
五、 「必須」的演變機制
在「必須」的語法化過程中,主觀化、語境吸收、重新分析、雙音節趨勢、隱喻及相鄰句位都是其語法化的制約機制。總體來看,在「必須」的演變歷程中,從「須」一開始表示「鬍鬚」這一物體遷移到表示「等待」和「需要」的動作意義,體現出了由空間向時間義的轉變。而「須」與「必」結合之後,「必須」由表示「一定等到」的時間義逐漸向表「義務」等情態義遷移,在此基礎上又向表示條件或表建議的性質義遷移,甚至還遷移出了表示應答的話題義,體現出由時間到性質遷移的一般規律。整體表現出了由具體到抽象的趨勢。在此種遷移過程中,特定語境下的某種語義凸顯後被經常使用並固定下來,「必須」進而演變出了不同的用法,推動了其語法化的進程。以下,我們主要分析一下在「必須」演變過程中主觀化和語境吸收對其語法化的制約。
(一) 主觀化及其表達功能
語言不僅表達命題意義,而且還透露出說話人的情感和態度。「必須」由線性序列上的連用到詞彙化為能願動詞的過程就是其主觀化的過程。是在命題成分之外添加了說話人主觀的觀點和看法,表達出情態義,隨著概念功能不斷減弱,語篇功能和人際功能不斷加強,最終才虛化為具有連詞性質的副詞。從表達情態功能上說是由行域命題意義到知域的認識意義的過程,也是由客觀性到主觀性的過程。在「必須」由能願動詞演變為評註性副詞及肯定應答標記的過程中,情態性減弱,推測性降低,轉而表達事理和情理上的必要或者是主觀上的建議,以及表達出說話人對聽話人所說的話的主觀肯定,表達說話人對渴望聽話人所說命題成真的可能性與必然性的觀點或態度,由主觀化轉向交互主觀化,更多地考慮聽話者的感受和預期,由知域轉向言域,命題意義轉向言談意義。「必須」由表敘述功能的跨層結構「一定等到/需要」詞彙化為具有情態意義的能願動詞,再語法化為表條件或建議的副詞和表肯定性話語應答性標記這一過程,是從行域表判斷到知域表情態再到言域表條件或者建議的過程,是其語用化推動語法化發展的內在過程,也是其主觀化和交互主觀化的過程。
(二) 語境吸收
語境吸收也可以解釋為語用推理。「必須」的連詞性用法就是語境吸收的結果,語境吸收必然伴隨著語用的擴展。副詞「必須」被經常用在表示條件的語境中,說話人用「必須」是為了強調一種必要條件,表達出只要達到這種條件才能怎麼樣,或者達不到這種條件會怎麼樣,逐漸強化其「必要」的意義,並且不斷和關係詞語「才」連用,使其不斷吸收語篇的格式義,句法不斷凝固,語義上「條件性」不斷凸顯,最終具有了表示必要條件的連詞性用法。語用表達的需要使其連詞用法逐漸固定。此外,「必須」作為應答性標記的用法也是語境影響的結果。用「必須」應答具有拉近說話者與聽話者之間關係的作用,詼諧幽默的表達較容易產生情感上的共鳴,還具有緩和話語氛圍的作用,因而被越來越多的人使用。使用頻率的增加反過來又促使其成為應答標記。
六、 結語
本文分析了「必須」發展演變的過程和機制。漢語中的「必須」漢代已出現,是個跨層的短語結構,隨著動詞「須」後的賓語出現VP結構,經重新分析「必須」開始詞彙化,能願動詞「必」和「須」通過語義疊加雙音節趨勢影響詞彙化為能願動詞「必須」,表達出多種道義情態,在此基礎上,當情態義弱化時,受特定語境影響,「必須」一方面演變出表條件義或建議義的評註性副詞用法,另一方面演變出表肯定性話語應答標記6。評註性副詞「必須」在特定語境下還具有連詞性功能,常用在「必須……才……」和「必須……否則……」結構中,表達必要條件,相當於現代漢語中的「只有」。「必須」的演變過程可以表示如圖1所示:
圖1
在表達功用上,「必須」依次經歷了從行域上表敘述,到知域上表情態,再到言域上表條件和建議及充當應答性話題標記的功能的演變過程。該演變過程是一個由短語到能願動詞再到副詞或應答性話語標記的連續統。漢語中,關於「必須」到底是能願動詞還是副詞的爭論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在於「必須」處於能願動詞向副詞演變過程中,這造成了「必須」既具有能願動詞的用法,又具有副詞的功能,也造成了它既不是一個典型的副詞7,也不是一個典型的能願動詞的結果,它已經逐漸喪失了能願動詞的一些功能,比如它不能出現在「X不X」肯否重疊結構中,相比較於「應該」「可能」等道義情態動詞,「必須」往演變為副詞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了一些。
通過「必須」的演化歷程可以看出,在詞語的發展演變過程中語法化和詞彙化息息相關、不可分割。最初的語法化是詞彙化的必要條件,只有經歷語義虛化和重新分析才可能發生詞彙化。跨層結構一旦完成詞彙化,就為進一步的語法化創造了條件,從這個階段來說,詞彙化又是語法化發展過程中一個至關重要的預備環節。當然,在再次語法化的過程中,語用因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語用推理和語境吸收加快了語法化的進程,反過來,語法化和詞彙化分別在句法獨立性和表達經濟性兩個層面推動了語用化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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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除《現代漢語詞典》外,《文言虛詞通釋》《現代漢語虛詞詞典》《漢語虛詞辭典》《現代漢語虛詞詞典》《古代漢語虛詞詞典》《近代漢語虛詞詞典》等幾部詞典,無一例外地都將「必須」解釋為副詞。
2語料統計依據北京語言大學BCC現代漢語語料庫,得出統計數據。
3「語義俯瞰」由儲澤祥、謝曉明(2002)提出,是指語法化過程中原詞的意義往往仍然控制或影響著新詞的意義或新詞分布的句法環境。Hopper和Traugott(1993)也有類似的觀點,他們認為在演變中語義具有滯留性,新的語法項會保留原有詞彙意義的蹤跡。
4漢語中的情態類型有兩類(道義情態、認識情態)和三類(道義情態、認識情態、動力情態)之說。彭利貞(2007)41認為「必須」屬於單義道義情態,朱冠明(2005)認為現代漢語中的「必須」屬於道義情態和中性動力情態。朱冠明認為動力情態與說話人的主觀態度無關,主語指向類表示句子主語的能力或意願,中性(條件)類表示一種客觀的可能性/必然性,認為「必須」屬於中性動力情態時舉的例子為「總統必須對選民負責」,我們認為即使是這種看似客觀的情態表述從說話人口中說出也具有了說話人的某種主觀態度,也反映出了說話人對事件成真的可能性與必然性的觀點或態度,也應該屬於道義情態。
5這9種相關句式分別是「幸虧P,否則Q」「可惜P,否則Q」「因為P,否則Q」「想來P,否則Q」「除非P,否則Q」「要麼P,否則Q」「還是P,否則Q」「不能P,否則Q」「不能不P,否則Q」。
6在「必須」的演變過程中之所以分出兩條路線是因為一方面應答標記「必須」可以單說,而「可以單說」是朱德熙(1982)總結的5條助動詞的特點之一,副詞一般不能單說,另一方面應答標記「必須」暗含有道義情態義,是能願動詞的語義殘留,並不是副詞的建議義和條件義的殘留。此外,我們也沒有發現評註性副詞演變為應答標記的先例,正反兩方面比較,所以我們寧可相信應答標記的功能是從能願動詞用法直接演變而來。
7一般認為典型的副詞不能用「不」或「沒」否定,不可加程度副詞,不可用肯否重疊式提問,根據前面的分析,「必須」可以受「不」的否定,可以加程度副詞「更」「很」等,所以「必須」也不是典型的副詞。詳見孫德金(1996)、朱冠明(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