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哈耶克(1899-1992)奧地利裔英國經濟學家 。新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 。生於奧地利維也納。先後獲維也納大學法學和政治科學博士學位 。20世紀20年代留學美國 。先後任維也納大學講師 、奧地利經濟周期研究所所長、英國倫敦經濟學院教授、德國弗萊堡大學教授等。1938年加入英國籍。1944年出版《通往奴役之路》,預言蘇聯式的集權社會必定崩潰,1991年,蘇聯解體,1992年,哈耶克在英國去世。哈耶克著有《貨幣理論和經濟周期理論》、《物價與生產》、《資本純理論》、《通往奴役之路》、《法律、立法與自由》、《貨幣的非國家化:共存貨幣理論與實踐的分析》,1974年年獲諾貝爾經濟學獎。關於哈耶克的故事中,還有一個足夠震驚:柴契爾夫人在英國成為首相之初,多次召集內閣成員討論經濟政策,繁冗的討論多次毫不結果,最後柴契爾夫人終於忍不可忍,從皮包中拿出哈耶克的一本書,直接扔在會議桌上,簡潔地說,看看這個吧。一般認為,柴契爾夫人和裡根總統在英美兩國推行即為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哈耶克在中國大陸受到重視是90年代以後,
國人對哈耶克的關注,是與自由主義思潮在中國知識界的重生同步的。作為當代最富創見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的關懷與思索顯然在我們這裡引起了深刻的同情與共鳴。
○《哈耶克評傳》[美]布魯斯·考德威爾著,馮克利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6月,33元
○《哈耶克文選》[英]哈耶克著,馮克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35元
一部權威的傳記
《哈耶克評傳》(以下簡稱《評傳》)的出版引人注目。此前已經出版了一本由秋風先生翻譯的《哈耶克傳》(以下簡稱《傳》,[英]埃本斯坦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秋風還翻譯了一篇針對原著的書評,題為《一本不完整的學術思想傳記》。文中批評了「書中敗筆」之後說:「埃本斯坦是寫了哈耶克的第一本傳記,但人們仍需要期盼另一部更權威的傳記問世。」話音剛落,《評傳》這「另一部更權威的傳記」就應聲而出。中國知識界持續關注哈耶克,至少已經有十個年頭了,這勁道看來是有增無減。
撇開與《傳》的比較不談,《評傳》的優點是很明顯的。首先,它無疑是最新的研究成果。作者徵引文獻有晚至2003年發表者,可見其寫作的殺青時間也不會早於2003年,所以有關這個課題較為晚近的發現與觀點盡入其彀中。第二,作者布魯斯·考德威爾是一位經濟思想史專家,又曾擔任《哈耶克全集》的主編,在哈耶克研究方面確有很深造詣。第三,把「哈耶克的旅程」放在「奧地利學派及其對手之爭」這一背景下來寫,為讀者提供了一個既開闊又清晰的視野。我個人很喜歡作者那種有點學究氣、卻一點也不過分的嚴謹,字字句句扣緊自己的主題,不讓才情或材料牽著自己游離。舉一例言之:提到1950年哈耶克去芝加哥大學前夕辦理離婚一事只一筆帶過,卻加了個注釋說:「關於離婚的細節請見 Ebenstein(2001,167-70)。」可巧!他在這裡說的就是埃本斯坦的《傳》。
什麼樣的制度才能有效地保障個人自由
哈耶克在我們這裡何以會引起如此的關注?我覺得,《傳》封面上的廣告語提供了一個比較直白的答案:「法治社會與市場經濟的衛士。」法治社會與市場經濟恰恰是中國當前改革進程中的兩大課題,因此,用《評傳》譯者馮克利先生的話說,哈耶克「日益引起國人的廣泛關注,當然也是情理中事」。
然而我以為,還有更深的原因。國人對哈耶克的關注,是與自由主義思潮在中國知識界的重生同步的。作為當代最富創見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的關懷與思索顯然在我們這裡引起了深刻的同情與共鳴。
論及自由主義的關懷,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對個人自由的捍衛。但自由主義作為一種政治哲學、一種經濟學理論或一種熔兩者於一爐(如哈耶克所創建的)社會理論,當然不是「不自由,毋寧死」那樣一種樸素態度的表達,不是「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語)那樣一種浪漫情懷的抒發,也不是「只遵循理性指引生活」(斯賓諾沙語)那樣一種唯理主義自由觀的論說。按照哈耶克的說法,自由是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社會中的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強制被減低到最低限度」。哈耶克所秉承的始自18世紀蘇格蘭啟蒙思想家的自由主義傳統,關心的是每個人「在社會中可能享有的自由」。所以,他在論及自由時所關心的,不是個人的態度、情懷或精神境界,而是「社會共同生活的組織原則」(奧地利學派第三代傳人米瑟斯語)。也就是說,他始終在思索的是,什麼樣的制度安排才能有效地保障個人自由?這樣界定的自由(哈耶克稱之為「消極自由」),對於曾一度迷失於各種高調自由觀的我們,確實令人有醍醐灌頂之感。
沒有個人自由,整個社會就會失去創造力
不止於此。哈耶克所探求的實際上是這樣一種「制度框架」,它能在「為個人的首創精神提供最廣闊的活動空間」的同時,又能「為個人的努力進行有效合作提供最佳機會」。也就是說,他探求的是一種能使社會生活充滿活力且富有成效的秩序。這樣一種秩序,不僅能保障個人自由,同時也能保障社會進步。儘管「進步」一詞容易引起爭議,但我們也不難從常識層面確認進步的存在,尤其在社會開放、科技發展和經濟增長明顯帶來許多文明成果的今天。哈耶克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文明便是進步,而進步便是文明。」看來社會進步也可理解為文明的發展。這種「進步」和「發展」並不表示趨向某個「目標」,而只是在保持社會生活和人類文明的活力。只要設想一下相反的景象——社會靜止和文明衰敗所帶來的僵固與凋敝,這一點就不難理解。對於我們生存於其中的現代文明來說,停滯的確就意味著死亡。
哈耶克所關懷和思索的,不僅僅是個人自由如何才能得到保障,而且是人類文明(尤其是現代文明)如何才能得以持續生存和發展。而從後一個問題的角度看,個人自由更加顯得至關重要。這是因為,沒有個人自由,整個社會就會失去創造力,而創造力乃是人類文明(尤其是現代文明)的生命線。因此,個人自由一旦受到威脅,人類文明也就受到威脅。哈耶克一生親歷了多次這樣的威脅造成的危機與災難。他的關懷與思索,不是杞人憂天。同樣,他在我們這裡引起的反響,也不是邯鄲學步。中國當前的改革進程以及近百年來在現代化道路上的追求與挫折,都明顯是人類現代文明發展之一脈,有著相同的脈動。
「自由派」與「計劃派」之爭
在什麼意義上可以說哈耶克是一名「衛士」?馮克利先生為《傳》一書寫的序言題名為「用觀念戰勝觀念」,可以說是一種比較好的提示。而在《評傳》一書提供給我們的視野中,我們無需提示就能明白看到,戰鬥是在什麼地方進行的。
威脅個人自由和人類文明的,有強權和暴行,也有觀念。而且,從長遠處說,威脅歸根結底是來自觀念——荒謬的、糊塗的或偏執的觀念。哈耶克以及整個奧地利學派的思想是在與各種對手的爭論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評傳》把這種爭論作為貫穿全書的主要線索,做了極為精當和清晰的展示與分析。歷史主義、實證主義、唯科學主義、建構論的理性主義……所有這些對手在爭論的焦點上都可以用「計劃派」一詞來概括。而爭論的另一方即哈耶克以及整個奧地利學派則可以被概括為「自由派」。
所謂「計劃派」,最簡單的界定是,他們在「社會共同生活的組織原則」上相信「計劃」的優越性。這種計劃當然是集中的而不是分散的。我們一度很熟悉的「計劃經濟」可以算得一種實例。當然,「計劃」一旦成為「組織原則」,就不可能僅僅停留在經濟領域,勢必會在政治以及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推行。
所謂「自由派」,也可以簡單地界定為,在「社會生活的組織原則」上相信「自由」的優越性。用哈耶克的概念來說,就是相信「自發秩序」的優越性。這種秩序必然是「多中心」的,「市場經濟」可算一種實例。「當秩序在人類中的形成是因為允許他們根據自己的自發意圖進行互動,僅受制於平等一致地適用於他們全體的法律時,我們便在社會中擁有了一個自發秩序的系統。」這個「自發秩序的系統」,當然也不可能局限於經濟領域,事實上市場經濟秩序必須依存於「法治下的自由」這樣一種政治秩序。
既然是認知活動,就有出錯的可能
如果問題僅僅涉及信念,爭論是沒有意義的。就像宗教派別之爭,本來就不是說理的事。但近現代各種觀念的主要生產者是知識分子,從原則上說,他們據以立論的基礎是知識。既然是知識,就必定不是來自信念,而是來自某種認知活動。既然是認知活動,就有出錯的可能:觀察不準、判斷有誤、推理不合邏輯等等。於是就有了辨析的必要、商榷的可能,爭論就這樣發生了。事實上幾乎可以認為,在近現代的觀念生產流程中,爭論是必不可少的工序。
觀念之爭畢竟不是單純的知識之爭,總難免包含著信念的表達,有時候這會混淆爭論的性質。對此,哈耶克在弗萊堡大學的就職演說中曾以「交換的公正」(自由派的主張)和「分配的公正」(計劃派的主張)之爭為例,做出了頗有說服力的澄清。在分析論證了「分配的公正」必然會要求「取消個人自由」並「實行一種嚴密的極權統治」之後,他說:「關鍵的一點是,它(指上述結論)僅僅取決於科學的分析,而不是任何價值判斷。只有當我們就貫徹某種公正會導致什麼結果取得一致後,對它們的選擇才依靠價值判斷。」真正有意義的爭論是在做這種選擇之前。「但是如果有人承認這一結論,並宣稱他仍然寧肯選擇一個以個人失去自由和少數人有無限權力為代價而實現了分配公正理想的制度,也不要那種個人自由和交換公正——在他看來這可能是一種極端的不公正——結合在一起的制度,那麼科學就實在無話可說了。」但他相信,絕大多數人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之後,都會選擇能保障個人自由的制度,所以他決心要把「最偉大的科學統一性的傳統」和「就公共生活的重大問題表達信念的傳統……結合在一個經濟學家的學術工作之中。」(見《哈耶克文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知識論問題
還有必要強調的一點是,從《評傳》中可以看到,哈耶克一生不斷地陷入知識論之爭。在近代西方學術傳統中,知識論可以說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因為它們關涉到論者據以立論的知識的真確性。如果知識的真確性得不到保證,所有立論就會變得可疑乃至可笑。另一方面,一種觀念的謬誤也可以通過知識論的檢討得到揭示。因此,論者在任何時候都得小心腳下的知識論陷阱,不能不步步為營。反觀我們這裡,顯然是缺少這種傳統的。所以時常會看到,有人僅憑著奔放的靈感,在正需要下力氣論證的地方靠文採過渡,就輕而易舉地完成了某種觀念拼貼。當然,這已經是題外話了。
圖:1985年春,哈耶克與牛津大學耶穌學院的學生在一起,瑪雷耶-格雷(Marie Gray)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