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鑑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鑑,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的重要動力」。中央社會主義學院(中華文化學院)近年來設立一系列中西文明比較研究課題,從學理上探尋中西文明的本源,以歷史自信提升文化自信,以文化自信強化理論、制度和道路自信。日前,中央社院黨組書記、第一副院長潘嶽同志為即將出版的研究成果「秦漢王朝與羅馬帝國比較」作序,探討秦漢治理之道與羅馬盛衰之由,澄清「西方中心主義」對中華文明的偏見與誤判,呼籲中西文明應當在交流互鑑的基礎之上,既尋找各自的改進之途,更淬鍊人類共同價值,共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前言
《歷史的終結》作者福山近年來多次撰文指出,中國制度具有「強大的國家能力」,中國從秦漢開始就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現代國家」,先於歐洲1800年[1]。「現代」是指一套非血緣、依法理、科層明確、權責清晰的理性化官僚體系。
與秦漢同時是羅馬。歐洲史上,凡是追求建立大規模政治體時,無不以羅馬為精神象徵。從查理曼大帝到神聖羅馬帝國,從拿破崙到第三帝國。就是在今天,世界秩序還被人視為「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2],其詞源正是「羅馬治下的和平」(PaxRomana)。
秦漢與羅馬作為兩個都建立在農業社會之上的超大規模政治體,都需要處理土地兼併和小農破產的關係、中央和地方的關係、政權與軍閥的關係、上層與基層的關係、本土文化與外來宗教的關係。但兩者的結果完全不一樣。羅馬之後再無羅馬,只有信仰基督教的歐洲封建列國。而秦漢之後卻繼續興起了隋唐大一統王朝。
相似的基礎,相似的挑戰,不同的路徑,不同的結果,是本文的主題。
第一章 兩大文明
(一)秦漢基層之治
2002年,在武陵山脈湘西龍山裡耶鎮,考古學家們挖出了一座秦朝小城。在一口廢井裡,發現了數萬枚行政文書竹簡(裡耶秦簡)。這是繼秦始皇兵馬俑之後第二個重大發現,使人們能近距離觀看秦代基層政權。
裡耶古城,是秦徵服楚後設立的「遷陵縣」。城很小,只有一個大學操場那麼大。全縣人口不過三四千。秦朝在這裡居然設立了完整的一縣三鄉機構,在編官吏多達103人[3]。這些秦吏組織人民開墾荒地,但畢竟高山深谷田地少,費了牛勁才達到戶均35古畝,還不到當時「一夫百畝」通制的三分之一。稅率只有8.3%[4],相當於十二稅一,比周代的「十稅一」還少。一個縣每年新增的稅收,只相當於6.5戶人家一年的口糧。從經濟角度講,為這樣一塊土地設置這麼多官吏很不值。
但秦吏要的不是稅收。考古學家清理出一支竹簡,記錄了當地深山裡發現的一種並非豐產的植物「枝枸」(俗稱「拐棗」),但秦吏仍認真描述了它的性狀、位置、產果情況,錄入了官方檔案(「下廣一畝,格廣半畝,高丈二尺。去鄉七裡。丗四年不實」)。這體現了一種不遺餘力探明山川物產的使命感。秦吏們一步步開發國土、編戶人民、畫出地圖交給上級的「郡」。「郡」再將下屬各縣的地圖合併成「輿地圖」,上報到朝廷歸檔閱存。秦吏們除了促進生產,還要處理紛繁複雜的民政司法事務。秦法非常完備,不光有法條,還有判例,還有上訴制度。小吏們必須嚴格依法工作。如每份文書都要同時抄送多部門留底查驗;如輕事重判和重事輕判,都屬於「不直」之罪,法條互相牴牾時,還要層層上報等仲裁。在兩千年前,就把基層行政搞到如此精細化世所僅見。
縣鄉小吏還常輪崗。在裡耶秦簡的傷亡名冊上,記載著多名小吏累死病死於任上[5]。103人的編制,長期缺額49人。秦把天下驅使得很苦,把自己驅使得同樣苦。但也只有這種玩命苦幹的「苛政」,才能在短短14年裡實現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整治山川,修建路網。這些使後面幾十代人受益的基礎設施,成本卻由這一代人背負。人民犧牲之慘烈,心靈之痛苦,連天下一統的成就都不能撫平。歷史評價,從來不只是道理,還有感情。秦滅亡時,天下沒有人愛它。
項羽滅了秦後希望恢復分封制。他不想管理如此大的天下,只想回到熟悉的水土做封建王侯。而打敗項羽的劉邦卻拒絕退回分封,反而沿襲了秦制大一統。他與項羽最大的不同,項羽是貴族,他是小吏,當過沛縣的一個亭長(相當於派出所長)。他的骨幹集團大多也是小吏,蕭何是主吏,曹參是牢頭。他們最清楚帝國的基層與上層如何結合;他們最熟悉郡縣制的運作;他們最明瞭庶民的需求;他們最洞悉維繫大一統的奧秘。所以在攻入鹹陽時,蕭何不要金銀財寶,只搶奪秦廷收藏的律令、地圖和編戶冊。漢朝正是依靠這些資料才重建了中央集權郡縣制。
基層政權出天下。這是秦漢之所以能建成世界最早現代國家的原因。
(二)羅馬國家之治
和秦漢同時,羅馬崛起為地中海霸主。
秦漢與羅馬,是歐亞大陸東西兩頭大致同期的古代文明。兩者的人口與地域規模也相似。羅馬帝國晚期,其囊括的環地中海人口大致是5000-6000萬[6]。秦漢的人口(西漢末年標準)也在5000-6000萬[7]。
很多人認為,中國是黃色農業文明,希臘羅馬是藍色商貿文明,似乎從源頭就有優劣之分。並非如此。從1960年代開始,西方古史學界的共識是,從公元前500年到公元後1000年的希臘羅馬都是農業社會,商貿只是很小的補充。「土地是最重要的財富,社會結構中家庭佔據首位,幾乎所有人都以經濟自足為目標。大多數財富來自土地的租金和稅收。貿易規模狹小,即便商人因貿易發財,也會將所得投資於土地。真正的城市人口從不曾超過總人口5%,而且城市是作為消費中心而非生產中心存在[8]。」這跟秦漢非常相似。
希臘出哲學家,羅馬出農民加戰士。羅馬大兵打遍地中海,只求退役後有塊土地,回去種橄欖與葡萄。就像秦漢的大兵,打仗是為了日後能「解甲歸田」。
羅馬公民看不起商業,貿易和金融是被徵服民族才幹的營生。在羅馬共和國黃金時代,商人不能進元老院。貴族徵戰得來的財富都是購買土地搞大莊園。農業不是謀生,而是田園生活之歌。秦漢更是如此,農為本,商為末。商人很少做官,而文人的官做得再大,理想仍是「耕讀傳家」。
羅馬人搞不出縝密的宗教和科學,所長是工程、戰爭和國家治理。希臘留下的遺蹟是神廟、競技場和劇場,而羅馬留下的是凱旋門、鬥獸場與浴場。秦漢也一樣。關注現實、經營國家、修築長城、發明火藥,但始終不以邏輯學與科學見長。
希臘是西方文明的精神基因,羅馬是西方文明的政治基因。羅馬超越希臘城邦政治,建立了憲制官僚體制與私法體系,塑造了早期的西方市民社會。無論是共和還是帝制,羅馬都是西方大規模政治體在觀念、制度、法律上的政治源流。英國革命時的「大洋國」藍圖有著羅馬共和國的影子;法國革命時期的羅伯斯庇爾們有著羅馬共和英雄的影子;美國參議院與總統制有著元老院和首席執政官的影子。直到20世紀,美國右翼學界還在爭論,建國原則到底遵循羅馬式古典共和,還是啟蒙運動的民主自然權利。在西方政治文明中,羅馬的魅影從未消失過。
第二章 羅馬共和
(一)土地與內戰
公元前206年,在中國楚漢相爭的同時,羅馬正進行與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的第二次布匿戰爭。之後用了50餘年,羅馬終於滅亡了迦太基,肢解了馬其頓,成為了地中海霸主。重要的是,在稱霸過程中,羅馬始終維繫著共和制。
史家波利比烏斯說,羅馬的成功是因為實行「混合政制」,融合了王權制、貴族制、民主制。執政官代表王權,元老院代表貴族,公民大會代表民主。執政官掌握對外軍事權,元老院掌握財權,公民大會掌握否決權,三種力量互相制衡。羅馬人相信,各方利益衝突是保證自由強大的「必要罪惡」[9],且「衝突」最終必能達成「團結」。羅馬早期的衝突確是溫和可控的。比如,羅馬平民戰士和元老院做鬥爭的方式,是在打仗前「集體罷工」提條件,元老院也願意做出妥協讓出部分權利,因為戰爭勝利與殖民擴張會帶來更大利益。近200年時間裡,羅馬共和制度內,不論執政官、貴族和平民吵得多麼厲害,面對外患時總能團結起來。
直到公元前一世紀,羅馬人突然發現,衝突變得不再容易妥協了。公元前88年到公元前31年,羅馬進入「內戰時期」。[10]馬略和蘇拉鬥了6年;龐培、凱撒、克拉蘇鬥了16年[11];安東尼、雷必達、屋大維又鬥了13年[12],在西漢成帝年間(公元前27年)[13],羅馬最終轉變成帝制[14]。為什麼過去150年內軍人從不打內戰,現在卻要刀口向內你死我活呢?
因為土地。
一個半世紀的海外徵服,羅馬的權貴們將巨量的奴隸和財寶帶回本土,產生了大規模的「奴隸大莊園農業」。「大莊園」的效率技術遠超小農,以致大批小農破產,並將土地賣給權貴富豪,加劇了土地兼併。羅馬平民,漸漸成了羅馬貧民,最終成了羅馬流民。流民最好的出路就是當兵。哪個將軍能帶回更多的戰利品,羅馬戰士就為哪個將軍而戰,想打誰都成。為國家而戰的公民兵變成了將軍們的僱傭兵。
羅馬政治沒有調節土地兼併的能力。過去曾有一條法律,要求徵服來的土地應在貴族與平民間公平分配,並規定貴族擁有的土地上限,但這條法律從未被執行過[15]。凡是想執行這條法律的人,哪怕是貴族也會被殺,如格拉古兄弟。
在王權、貴族、平民三種力量中,最強大的還是貴族。從公元前232年到公元前133年一百年間,羅馬共和國的200名執政官出自於58個貴族世家[16]。這種可以「造王」的世襲貴族,在中國稱之為「門閥」。選舉制度不但沒能削弱門閥,反而加強了門閥。因為選舉需要動員投票。門閥庇護了大量人口,又有錢賄買選票,最有機會選上保民官。
馬基雅維利說,羅馬貴族願意在榮譽上向平民讓步,但在財產上從來分毫不讓鬥爭到底[17]。在內部分配土地,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羅馬人最害怕的事。反正都要打仗,還不如對外殖民。史家芬利說,「只要可能,羅馬人寧願殖民,而不是重新分配土地。殖民是消除內戰最好的安全閥,也是政治平靜和穩定的關鍵。」[18]正因如此,羅馬流民最終投奔了軍閥。只有軍閥能夠從對外戰爭中拿到土地,也只有軍閥能強迫元老院給士兵分配土地。
在政客無法取得共識的地方,軍閥登場了。
(二)以自由的名義
在前三頭與後三頭爭雄時期,有一個哲學家和雄辯家始終貫穿其中,他是西塞羅,是古典共和之父,是伏爾泰和孟德斯鳩的精神偶像。
但西塞羅不是貴族,而是「騎士」。所謂騎士,出自希臘羅馬「有財產者出騎兵」的習俗。騎士古而有之,但作為一個財富階層,是在羅馬小農破產的廢墟上發家的。他們雖有錢,卻很少有貴族的從政資格。
西塞羅是個例外——他是雄辯天才。他曾跟隨希臘雄辯大師學習,大師教完他後落寞地說,我為希臘感到悲傷,因為希臘唯一的榮光也轉歸羅馬。學成後,他依靠雄辯術成為大律師,用二十年廣結人脈,最終以法律領袖的身份贏得競選,成為執政官(公元前63年)[19],一度被尊稱為「羅馬國父」。
西塞羅在羅馬政壇呼風喚雨,「前三頭」與「後三頭」的命運都與他相關。有人因他而死,有人因他而敗,有人因他而名垂史冊。
凱撒死於西塞羅。
刺殺凱撒的布魯圖斯,雖然是凱撒的「繼子」,精神之父卻是西塞羅。在凱撒遇刺前的幾個月內,西塞羅不斷給這個年輕人灌輸:刺殺暴君乃真英雄,血緣越近越英雄。相當於中國的「大義滅親」。最後,布魯圖斯一邊揮刀衝向凱撒,一邊呼喊著「西塞羅」的名字。此時元老院人人都在,就西塞羅不在。
凱撒死後,西塞羅轉頭全力對付其繼承人安東尼。很多羅馬史家認為,挑起這場內戰完全沒必要。因為安東尼並不想走獨裁老路,一心想和元老院共治羅馬。他不僅壓住狂怒的軍隊為凱撒「復仇」的請求,還宣布不追究共和派刺殺者的責任。從人倫道義來說,這是對凱撒的背叛;從國家層面而言,是一個軍頭對共和秩序的主動服從。但作為共和派領袖,西塞羅不但不接招,反倒一邊讓共和派到東方行省招募軍隊,一邊鼓勵屋大維叛亂。
屋大維此時只19歲,屬政治邊緣人物。他是凱撒的財產繼承人,但不是政治繼承人。他想取安東尼而代之,便用私財召集了3000名老兵進軍羅馬。對安東尼的合法政權而言,屋大維的私軍形同叛逆。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西塞羅能引導元老院將「反叛」合法化。西塞羅欣然同意。他在元老院發表了一系列著名的《反腓力辭》,把安東尼定性為「發動內戰」,把屋大維定性為「保衛共和」。
由此,屋大維的小部隊配合著元老院的大軍,在穆蒂納戰爭中擊敗安東尼。但英雄氣終究藏不住。元老院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數萬大軍更願受屋大維的領導。恐懼之下,元老院立即解除了屋大維的兵權。屋大維的政治生涯本應到此結束,也不會有日後的奧古斯都。
孤立無援的屋大維,呼喚西塞羅為「父親」,懇求與西塞羅搭檔競選羅馬執政官。他賭咒發誓,當選後由西塞羅一人說了算,自己甘當馬前卒。63歲的西塞羅打量著乳臭未乾的屋大維好半天,又一次同意了。這真是再造之恩,因為執政官的年齡要求40歲以上,屋大維至少要等20年。
在洶湧的反對聲中,西塞羅以無與倫比的資歷人脈,疏通了元老院,招募了大量選票。他押上了人格擔保,「我發誓、我擔保、我保證,『小愷撒』一定會像今天一樣,永遠保持一個『公民』的本色」。
後面的事眾所周知。
屋大維當選執政官後,立刻拋棄了西塞羅,轉頭與安東尼和談,以「後三頭」同盟瓜分了羅馬政權。安東尼恨西塞羅入骨,要求取其性命作為聯手條件。屋大維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普魯塔克記錄下了這位雄辯家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盲目地奔逃,在馬車窗中不斷回頭張望追兵。安東尼的大兵們手起刀落砍下了西塞羅的頭顱,懸掛在他經常發表宏論的講壇之上[20]。正是在這個高臺上,西塞羅一直疾呼,「要讓刀劍聽命於長袍,要讓徵戰的桂冠讓位於辯才」。
這是羅馬史上最震撼人心的悲劇,是共和向帝制謝幕的輓歌。西塞羅死後11年,屋大維在亞克興海戰中完敗安東尼,成為了羅馬帝國的第一任皇帝。
一個掌控羅馬政壇多年的老政治家如何會上一個十九歲少年的當?致命傷正是羅馬元老院的典型思路。不求解決問題,只會玩弄權力。安東尼太強大,就支持一個弱小的屋大維來制衡,然後再對屋大維實行控制[21]。平衡控制,再平衡再控制,永遠保持自己的主導權。他們忽視了,此時的羅馬人民和戰士,已經厭煩了雄辯家的政治權術,而將獲取公正的希望寄托在軍頭身上。
西塞羅無法解決羅馬人民的根本關切。如羅馬的貧富分化問題;如士兵們流血一生分不到土地的問題;如腐敗的外省總督與包稅商勾結髮財而得不到監督的問題;如羅馬城內數百年沒有警察管理市政的問題。這些事,元老院有200年的時間,卻從未想過解決的辦法。西塞羅的現存著作中,全是關於共和國原則、法律、正義的鴻篇大論,卻沒有解決這些現實問題的一項內容。試圖解決這些問題的是屋大維。他設立軍事財庫,集中支付所有士兵退役後的土地和現金,把士兵從多頭依附中解脫出來;他在羅馬首次創立了警察制度和市政官;他第一次派遣了直接向皇帝負責的行省一級財務官。
凱撒也曾有過整理國土的宏圖。他想排乾羅馬附近的龐普廷沼澤,為數以萬計的羅馬貧農提供耕種的土地;他還想開鑿科林斯運河,把亞洲商業與義大利經濟進一步整合起來。這對於羅馬控制東方行省十分重要。如果真能完成,會延緩日後的東西羅馬分裂。但西塞羅當時滔滔不絕地批判說,這些工程與維護「自由」相比微不足道。這些工程是專制君主「好大喜功」的象徵,是迫使人民「流血流汗、甘當奴隸」的明顯標誌[22]。這也是後來西方學者批評古代中國的路數。巨型公共工程是孕育專制主義的溫床。但正是京杭大運河,打通了南北中國,避免長江以南成為獨立區域;正是建於400毫米等降水線上的長城,保護了北方的灌溉農業而養活了更多貧窮人口。
不僅雄辯家們濫用「自由」,軍頭們也濫用「自由」。在軍頭們眼中,「自由」的含義就是不受任何政治制約。羅馬史書上經常看見,當某個派系控制了元老院,反對派就宣稱該派系正在「壓迫自由」,理直氣壯地起兵造反。龐培宣布掌控元老院的馬略派是暴政,自己要保衛自由,於是招募了一支私人軍隊,而私人招募公民兵是違法的;凱撒宣稱龐培黨迫害了羅馬人民的自由,於是帶著高盧軍團跨過了盧比肯河,而軍團是屬於國家的;屋大維自己造反,卻宣稱是要把羅馬從安東尼手中解放出來,成功後,在鑄幣銘文中將自己刻成「羅馬人民自由的維護者」。
史家塞姆說,在羅馬史上,「再造共和」或「重塑自由」等口號可以賦予任何暴力陰謀以合法性和神聖性[23]。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利益,來決定什麼是「自由」「合法」,選擇最有利的理由進行鬥爭。自由,成為不同利益集團無限鬥爭的藉口。
羅馬擁有地中海世界的巨大財富,為什麼不能拿出一部分集中解決貧富差距以防止國家分裂呢?史書歸罪於羅馬貴族生活奢侈天天辦宴會。這不全面。破產農民雖在羅馬城裡四處遊蕩,但他們畢竟有一張選票。羅馬執政官一年選一次,貴族爭相贊助大型節慶、角鬥與宴會,就是為了爭取這張票。辦慶典總比分配土地容易得多。
貴族雖然富有,但年復一年的競選花銷仍然不夠用。很多貴族因搞政治而破產,凱撒就曾欠下一身債。因此,各行省的包稅商、工程商、貿易商、高利貸商就開始紛紛出面。他們雖然不能直接登上前臺,卻能投資登上前臺的代言人。
西塞羅就向來主張「貴族與財閥共天下」(等級和諧)。他的文集中,隨處可見為財閥們的法庭辯護詞。而財閥們往往兩邊下注,不光投資元老,也投資軍頭。軍頭間的密約,沒有一次不是在財閥的牽線搭橋中完成的。前三頭和後三頭的贊助人中,充斥了各種包稅商和金融家。當軍頭們控制政局後,就把他們拉入了元老院成為「新貴」。羅馬元老院的上限本來只有600人。凱撒上位後,將元老增加到了900名;後三頭上位,增加到了1000多人[24]。
財閥們的金錢,源源不斷流入了羅馬軍團,如烈火澆油,將黨爭演化成內戰。軍頭們開始從行省直接截留稅收以支付軍費。龐培派、共和派搜颳了亞細亞;凱撒派搜颳了高盧和西班牙;後三頭為了支付43個軍團的軍餉,把義大利本土再全部搜刮一遍,連廁所都上了稅。
五十年中四次大內戰,將整個地中海世界捲入無政府狀態[25]。內戰消耗的財富,遠遠大於彌合貧富差距所需要的數額。混亂絕望中,羅馬人民最終選擇了屋大維[26]。500年前,羅馬正是因為痛恨王政才創建了共和國。500年後,羅馬公民們卻一步步投票給獨裁。公元前49年,人民投票給愷撒當「獨裁官」[27];公元前43年,人民投票通過了後三頭[28];公元前27年,人民投票屋大維將共和變成帝制[29]。
這並非他們不愛自由,而是自由沒有給他們帶來平等、富足和安全,自由的空論不能解決人民的根本關切。共和政治想要達成共識而不使用暴力,只能在羅馬早期「中等衝突」時管用。當貧富差距擴大到沒有機制能進行結構性調整時,中等衝突就變成了你死我活的大分裂。彌合它的,不是感情安慰,也不是票決政治,而是政治家們進行結構性改革的自我犧牲精神。
保衛自由的,從來不只是「自由」本身。
第三章 西漢王朝
(一)大一統:一體多元
中國西漢王朝與羅馬共和國同時。
西漢初期繼承了秦制又修改了秦制——繼承了直達縣鄉的基層官吏制度,但給宗族鄉紳留下自治空間;繼承了秦法的大部分條文,但去掉了肉刑;繼承了中央集權的框架,卻推行「無為而治」而讓民間休養生息。
「文景之治」短短四十年,漢朝從天子湊不齊四匹同色馬[30],到糧食多得吃不完——「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為什麼會突然變富?儒家經師們都解釋為「以儉治天下」,似乎皇帝省著花錢就能讓民間富有。還是司馬遷有眼光,他說「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在消除割據的廣袤土地上,用統一的文字、統一的貨幣、統一的法律、統一的度量衡創造出一個巨大市場,用商業將幾大經濟區域地聯繫起來。分工產生的交易價值讓社會財富整體增長,又反過來促進了農業生產率的飛速提升。造就這個統一基礎的是秦朝。只是秦朝拿它來搞政治,漢朝拿它來搞經濟。
「文景之治」以黃老之道統攝「法家之術」[31]。道家思想最善於將水火不容的各方打通脈絡。儒法之間,儒墨之間,得時而起,過時則退,不留名相。這種拋卻「名實之爭」的氣度,成為中華文明善於自我整合的智慧。不過,道家解決了一些問題,又產生了另一些矛盾。巨商大賈周流天下,小農卻大量破產[32];民間有周急振窮的俠義之士,也多了武斷鄉曲的「兼併豪黨之徒」[33];諸侯王們孕育了《淮南子》這樣的人文經典,也引爆了分封割據的「吳楚七王之亂」[34]。
漢朝體制最終定型於漢武帝劉徹。他為中國幹了兩件大事。一是以推恩令「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重新完成基層「郡縣化」,並在此基礎上奠定了「大一統」的儒家政治;二是初步奠定了國家疆域。
儒家政治的主要根基,不是《論語》,而是《春秋》。《春秋》是孔子根據魯國史書修訂而成,譏刺諸侯,彰顯王道。在多個傳本中,董仲舒所推崇的《春秋公羊傳》是最有影響力的一派。
春秋公羊學的核心是大一統。從哲學上說,是天人感應;從政治上說,是中央集權;從制度上說,是文官治國;從倫理上來說,是三綱五常。這套制度解決了「起於布衣」的漢王朝為什麼能「君權天授」的合法性問題。最難得之處,在於既塑造了權力,又約束了權力。中國的「奉天承運」和西方的「君權神授」不同。羅馬的「皇帝神格化」是為了論證其統治的神聖性,但「神意」和「民意」無關。在古代中國,天意要通過民心來體現。天子對人民好,「天」才認其為「子」,對人民不好,天就收回成命,另付他人。「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35]。為了確保皇權對天的敬畏之心,董仲舒還加上了「災異」說。但凡有天災,皇帝就要反躬自省,看自己有沒有做錯的地方。於是,天子、天命和民心構成了一個三方制衡體系,天子管天下,天命管天子,民心即天命。它強調「權力」的最終來源是「責任」。有多大權就要盡多大責,不盡責就會失去權力合法性。父母不盡責,子女絕親不為不孝;君主不盡責,民眾改朝換代不為不忠[36]。「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37]。
大一統思想不光包含政治道德,也包含社會道德與個人道德。例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38]的仁道;例如「反躬自厚、薄責於外」[39]的恕道;例如「父子兄弟之親,君臣上下之誼,耆老長幼之施」[40]的親親尊尊之道。但任何思想體系都不能過度。災異學說一過度就成了東漢讖諱迷信;三綱五常一過度就成了束縛社會活力的教條;親親尊尊一過度就沒有了法律意識。但在那個摸著石頭過河的秦漢時代,建設一個超大規模政治體的過程,只能是邊建設,邊批判,邊創造,邊完善。
劉徹接受了董仲舒天人之策。
第一件事就是舉孝廉。在此之前,都是世家子做官,商人之家也偶爾可以「貲選」。這與羅馬開端相似,都是「貴+富」政治。但從他開始,官府從民間尋找既懂得「當世之務」、又能夠盡孝守廉的寒門之儒[41]。推薦的責任在地方官。如果不推薦,就要治「大不敬之罪」。這是件非常辛苦的事,一道詔書傳到邊疆要四十天,再組織基層的寒士依靠驛站系統前往京城開始「問策」,則要七個月之久。但這個折騰很值。劉徹一朝有不少布衣名臣都是靠讀透一本《春秋》而成為公卿。日後,凡想做官的權貴之後,都得爭先恐後學好儒家倫理。
文官政治的察舉制由此開啟。劉徹明白,治理如此廣闊的天下,不能僅靠門閥富豪,而要把權力分配給基層中那些最識大體、最有道德、最有知識、最有責任心的人,才能凝聚民心擴大執政基礎。秦朝基層都是法吏,會用嚴刑峻法,但不懂教化人心。劉徹讓儒生與基層法吏並行,實現了「治理與教化」合二為一。從此,地方的郡守、縣令,不僅要負責治理,還要負責建學校化風氣。察舉制亦有很多弊端。比如師生門戶之攀援,比如儒生與舉薦人之勾結,到東漢還發展出了「四世三公」經學門閥。真正的公平,要等到幾百年後的隋唐科舉制誕生。但漢的察舉制畢竟先邁出了一大步。
劉徹還創造了「刺史制度」以約束文官。即設立一批縣處級小刺史,不定期巡查郡縣「六條問事」[42]。一是針對地方豪強的土地兼併;二是針對地方文官的職業操守。這是歷代中央監察制度的開端。
說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為誤解。他用董仲舒的同時,還用了法家張湯、商人桑弘羊、牧業主卜式,乃至匈奴王子金日磾[43]。這些人,雖讀春秋,但並非全然的儒生文士。國家設立的太學有儒家經學的學官,民間則是法、墨、刑名、陰陽四處開花。西漢政治從思想到實踐都是多元的。既然多元,為何又要用儒家思想來作底?因為沒有一體,只靠多元互搏平衡,最終還會分裂。而只有「大一統」才能將多元的思想匯聚在一個共同體內。
文化上便是如此。齊國早不存在,但齊國的「月令」成為漢的「政治時間」,中國兩大神話系統之一「蓬萊」,正是出自齊地;楚國早不存在,但屈原歌頌過的楚神「太一」成為漢的至高神,伏羲、女媧、神農、顓頊、祝融,成為漢人共同的祖先神;漢皇室是楚人血脈,劉邦的大風歌,劉徹的秋風辭,都是楚歌,可定音協律的卻是趙人,漢樂府之祖李延年出身於趙國中山。考古學家們在北方長城,發現了楚風的銅器與漆器;在長江以南,發現了匈奴草原風格的動物牌飾[44];在從河北到廣西的漢代銅鏡上,發現蜀地首創的款式和銘文[45]。大一統並沒有造成地方文化的消亡。地方文化反而越過原生的界限,在更大範圍內傳播。只要永遠保持開放,統一之上也能多元。漢文化之所以比秦文化更能代表中華文化,是因為漢將多元乃至矛盾的思想、制度、文化和人群,最終融為一體。
一體多元,是漢的精神。
(二)史官制:天下人心
很多人常責難中華文化產生不出與「公權力」保持「絕對獨立」的西式知識分子。唯一有點接近的人物是司馬遷。他雖拜董仲舒為師學儒,但更加推崇黃老道家,更加喜歡自由放任的商業社會,更加讚許文景的「無為而治」。他《史記》裡的刺客、遊俠、商人享受著和王侯將相同等「列傳」待遇。他敢於批評漢武帝[46],還敢於站出來為蒙冤的李陵抱不平,因此被判罰宮刑。
但司馬遷終究跟遺世獨立的希臘學者們不同。宮刑之後,出於君道,漢武仍任命他為中書令,相當於貼身秘書;出於臣道,他仍然秉筆直書繼續發表意見。他雖不喜歡漢武帝的政治風格,但對其強化郡縣制之「推恩令」大加讚許,認為是解決動亂根源的偉大舉措[47];他一生清貧,但從不仇富,認為大部分商人的財富是靠把握經濟規律苦幹而來「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48];他被酷吏折磨,也沒有記恨法家,還認為法家政策如實行得好,也有「維萬世之安」之效果[49]。
司馬遷從沒有因個人痛苦而發展出對體制的系統性批判。因為「個人」不是司馬遷的精神追求,他關注的是整體,是「天下」。他批評公權力,不是因為刻意追求獨立,而是認為對天下有害;他讚許公權力,也不是因為屈服淫威,而是認為對天下有益。在天下面前,個人得失全得放在後面。自由之上,如何盡到家國天下之責任;責任之上,如何不失心靈之自由。不光破,還要立;不光提出差異,還應追求共同。個體自由和集體責任的對立統一,是中國知識分子區別於西方的鮮明特點。
《史記》中不光批評了漢武,還寫了劉邦之猜忌、呂后之亂政、各個功臣名將之微處,將漢的開國說得毫無神聖可言。《史記》一共只抄了兩部,銷毀輕而易舉。然而,從昭宣兩朝開始,這部「謗書」竟成為官方正式收藏的國典。《太史公書》亦作為西漢的國史代代相傳。沒有主動包容的意識,沒有自我批判的精神,是做不到的。漢將史官制原則推向了新的高度——史官有評價皇帝的權力。歷史相當於中國人的「宗教」,歷史評價相當於宗教審判。這個原則被歷代王朝所繼承。哪怕是元朝與清朝,皇帝可以殺個別史官,但從來不敢撤銷史官制度。撤銷了,就不是華夏正統。
華夏正統就是中華道統。大規模政治體的長治久安不會建立在純粹威權之上,必須是各群體各階層對道統的內心認同。中華道統的核心是中容和。體現著一種原則,一種境界,一種規律,一種價值。聖賢有聖人之道,而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將有將道,商有商道。一直到琴棋書畫醫酒茶劍等人倫日用方方面面,都有道。深埋於士民骨子裡的春秋大義,對一切事物都要評點一番。拿兩漢臣道為例,霍光、王莽、諸葛亮都是勢可傾國的權臣,在士民心中評點完全不同。王莽雖號稱儒家,但其篡漢是為私而不為公;霍光出於公心兩易皇帝,但為人太霸道;諸葛亮雖然國弱,但不尋求割據,寧可失敗也要「王業不偏安」。是為公還是為私、是維護大一統還是搞分裂,士民心裡如同明鏡。史書這麼寫,戲詞也這麼編。大道高懸,各種人都逃不過「道」的評判。軍閥也要有「道」。如曹操雖對漢朝不忠,但也要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為理想,也要以「使天下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而自辯。至於像董卓這類無道無術的土匪軍閥,就如亂雨浮雲而不值一評了。
第四章 中西商道
(一)仁政的負擔
2017年盛夏,中蒙聯合考古隊在蒙古國杭愛山一處紅色石壁上,發現了一幅摩崖石刻,蒼古斑駁、模糊不清。經學者仔細辨認後,確定這就是東漢大破北匈奴後的「燕然山銘」。「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無數書傳中都說到「燕然勒碑」,卻從沒人找到準確的地方。作為古代中原人最北之想像,人們終於看到真正的燕然山。
這塊碑文,對羅馬也很重要。正是因為這一仗結束了漢與匈奴兩百年拉鋸戰,使北匈奴一路西走,牽引了中亞草原民族西遷的連鎖運動。兩個多世紀後,匈人、東哥特、西哥特一波又一波地突破了羅馬邊防,瓦解了西羅馬帝國。中國史家喜歡說匈人就是匈奴,西方史家不認可。雖然從人種上來說,匈人未必就是匈奴,但引發中亞草原民族大規模西遷的主因肯定是匈奴。
匈奴為什麼要西遷? 2013年,美國古氣候專家Edward R. Cook採集了中國青海的植物年輪數據,結合太平洋地區氣候變化歷史,提出匈奴的西遷與氣候變化有直接關係[50]。原來,在公元二三世紀,蒙古高原和中亞草原經歷了長達100多年的嚴重旱災,遊牧族群無法生存,要麼南下中國,要麼西遷歐洲。匈奴首選是南下,但與兩漢打了兩三百年後仍無法得手,只能西遷。西遷的匈奴與中亞草原上同樣為旱災所困的遊牧民族一起,衝向另一個繁榮的農業文明中心——羅馬。正好趕上西羅馬的「三世紀危機」。搖搖欲墜的奴隸制大莊園生產被遊牧民族「踏上最後一隻腳」,西羅馬就此崩潰,再沒有統一過。
如果兩漢沒有抵抗住北匈奴的南下,東亞史與世界史都將重寫。氣候成了草原民族的不可抗力,草原民族又成了農耕文明的巨大考驗。秦漢羅馬相隔萬裡,都面臨著不可抗力的同樣考驗。兩漢經住了考驗。
漢匈之爭了結於東漢,肇始於西漢。西漢早期就已出現了氣候變化的前兆。匈奴領地連年出現雨雪大災,牲畜大批死亡。文景時每和親貿易一次,匈奴就能安穩十年八年。但從景帝末年、武帝初期開始,送財物送公主都不管用了,今年剛送完,明年還來搶,矛盾迅速激化。西漢武帝時也出現了大規模水災、旱災與饑荒,都靠舉國體制硬挺過來了。是以內生力量消化天災,還是以侵掠遊走轉移天災,體現著文明的可持續性。
漢武帝即位7年後(公元前133年),不堪匈奴持續進犯,開始了十二年的漢匈戰爭。最終衛青取得河套地區,設立了朔方郡;霍去病打通西域,建立了武威和酒泉郡。正是有這兩個基地,日後東漢才能打到蒙古高原腹地。這個勝利十分昂貴,文景兩朝的存糧被一掃而空。誰能捐錢捐糧,誰就能做官。「入羊為郎」的笑話就是這十二年裡發生的。
最大的尷尬發生在霍去病定鼎河西的最後一戰。匈奴渾邪王率四萬部眾投降,漢武帝決定在邊郡劃出五個屬國好好安頓。他詔令長安地區的商賈捐獻兩萬乘車馬給投降的匈奴作「安家費」。但沒有商人肯捐。劉徹怒極,要砍長安縣令和五百商人的腦袋[51]。
大臣抗諫說,匈奴為非作歹,我們花費了無數資財才戰勝。現在既然得了俘虜,就應當賜給死難戰士之家做奴僕以補償。現在居然要用官府的錢財去供養,讓漢地的良民去照顧,就像奉養驕橫的兒子一樣,這是傷害中國之根本[52]!
漢武帝默然半晌,沒有聽從,依然出錢安頓好了這批匈奴部眾。只不過錢不是由國家財政(大司農)出,而是由皇室內庫(少府)出。這是了解中華文明又一角度。有人說,漢朝開邊與其他帝國殖民沒什麼不同,但哪有不以戰敗者為奴隸、還自掏腰包去供養戰敗者的「殖民者」?與漢匈戰爭前後腳發生的,是羅馬與迦太基的第三次布匿戰爭(公元前149—146年),羅馬將迦太基全城夷為平地,將投降的5萬老幼婦孺全部賣為奴隸。
希臘羅馬的對外戰爭都能掙錢,而漢的開邊都是貼錢,史書上批評其「虛耗海內」。但漢朝要的是人心,而不是錢。匈奴部眾只要誠心歸附,就是中國百姓,就要以仁義財帛待之,以換「遠人歸心」。這是儒家仁政精神。
仁政的負擔太沉重了。中原和草原同受天災,小農出現了大規模破產——「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小農不能抗災又不能免債,只好賣掉田宅。賣給誰?自然是賣給巨商大賈。漢朝出現的大商人主導的土地兼併,與羅馬「大土地農業」一樣;投機商和大地主們從來「不急國家之事」,也與羅馬一樣。商人們的財力早已壓倒了各級政府(「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裡者,不可勝數」)[53],但當朝廷要平七國之亂而向富戶借錢時,富戶們覺得朝廷未必打得贏而不肯借(「關東成敗未決,莫肯與」)[54]。
從文景開始,朝野就在爭論農商矛盾的解決辦法。一種是賈誼的「重本抑末」。這是典型的法家。《商君書》裡對付「奸商」的手段是十倍徵稅、禁止貿易、把旗下夥計都發配去修路等等,可商業是西漢繁榮的基礎,豈能又回到秦制苛政?另一種辦法是晁錯的減免農業稅。這是典型的儒家。萬般困難一招鮮——減稅,可減免了稅,中央財政又拿什麼去抗災打仗?文帝景帝都難以定奪,就這樣繼續熬下去。
最終解決的還是漢武帝。有人為他發明了一套既不退回秦制,也不加小農稅賦,還能增長國家財力的方法,「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這個人,既非儒家也非法家,而是一個商人。
(二)儒商的家國
在景帝去世前的最後一年,洛陽城巨商之子桑弘羊,以特殊才能「心計」(心算)進入宮廷做「郎官」。這一年他才十三歲。和長安不同,洛陽是商業都市,居民都「喜為商賈,不好仕宦」。漢朝也不讓商人做官,做「郎」的資格只有郡守和將軍的後代才能享受。商人世家子弟能破例進宮很不容易。
桑弘羊進宮是為了給16歲少年天子劉徹當伴讀。劉徹讀什麼書,他就跟著讀什麼。劉徹微服野遊,他就去侍衛。劉徹的侍衛大多成了名臣名將,他卻二十年沒得到重用。直到商人拒捐馬匹給匈奴這件事發生。
憋了一肚子氣的劉徹,在桑弘羊的策劃下,於公元前120年,做了一件讓儒生們目瞪口呆的事——他任用了著名的大鹽商東郭鹹陽與著名的大鐵商孔僅,主導了全國鹽鐵官營。伴讀郎官桑弘羊則以「計算用侍中」,在內廷裡予以配合。
鹽鐵官營,是指將此前由民間經營的製鹽鑄鐵行業,轉隸官方實行更大規模經營。鹽和鐵是古代社會最大消費品,官方經營就是壟斷了最大財源。很多人批評這是國家與商民爭利,但幫國家搞壟斷鹽鐵的,竟是鹽鐵商家本人。這就奇了。羅馬商人用財力挾迫國家讓自己發財,漢朝商人卻幫國家搞宏觀調控。
桑弘羊還發明了「均輸法」和「平準法」。
均輸法,就是各地的「土貢」以當地最豐饒之物品上交,再由官營網絡運往稀缺地區出售。對民間而言,可以避免中間商的盤剝;對國家而言,亦在不增加農稅的情況下獲得了巨大財力。平準法,就是以官營網絡解決價格波動。某種商品價格過分上漲或下跌,國家就向市場拋售或買進該商品,以平抑物價。而羅馬帝國戴克里先皇帝在面對物價波動時下過一道限價敕令(公元301年),從商品到工資都規定了最高價格,結果失敗了。朱理安皇帝在公元362年也試了一次,同樣失敗了。
桑弘羊還統一了幣制,將各郡國分散的鑄幣權收回到朝廷,銅錢都是用統一鑄造的「五銖錢」。而羅馬只實現了金幣銀幣由國家鑄造,銅錢仍歸各城市獨自鑄造。
正是這套宏觀調控財經制度,幫助漢朝同時扛過了農業災害和匈奴進犯,用「均輸」「鹽鐵」之積蓄,既支付了戰士俸祿也賑濟了北方饑民。「賴均輸之畜、倉廩之積,戰士以俸,饑民以賑」[55]。初創的宏觀調控亦有缺陷。鹽鐵官營中,公營器物的規格經常不合私用;均輸平準中,官吏經常亂徵收物產[56];告緡制度中,為了徵收高利貸和投機商的財產稅,居然搞出了全民告密運動。桑弘羊在晚年承認政策初衷與官僚執行效果的差距——「吏或不良,禁令不行,故民煩苦之」。雖有欠缺,但瑕不掩瑜。
桑弘羊還幹了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假民公田」。公元前114年,他首次赴外朝上任(大農中丞),就將從投機商人和高利貸者手中沒收上來的土地,重新租給無地的流民耕種[57]。羅馬也有公地制度,即從徵服土地中拿出一部分租給貧民。但仍擋不住權貴者的大量侵佔,致使公地越來越少,國家最終喪失了調節能力。桑弘羊的「假民公田」(公元前114)與羅馬格拉古兄弟因土地調節被殺(公元前133年、121年)時間相距不遠,一個成,一個敗。
他幹的第二件大事是西域。漢朝設立河西四郡,本來只是軍事點,正是在桑弘羊的建議下,徵發了六十萬戍卒河西屯田。這花費了數以億計的財富——「中國繕道饋糧,遠者三千,近者千餘裡,皆仰給大農。」沒有這個基礎,東漢的班超就建不了西域都護府,絲綢之路就永遠打不通。桑弘羊對西域比朝廷還要狂熱。在劉徹晚年,桑弘羊還力主「屯田輪臺」徹底鞏固西域。最後還是劉徹先放棄了,發布《輪臺詔》,下令「棄武歸文」。
一個巨商之子為何如此執著地為貧民分土地,為朝廷開西域?因為他讀《春秋》。他少年時和劉徹一起讀了《春秋》、《魯詩》、《尚書》。老年之後,在鹽鐵會議上舌戰群儒時,他還能句句引用春秋大義和儒家經典。自劉徹開始從貧寒儒生中選拔文官後,民間儒學蔚然成風,不談「王道」都會被樵夫舟子恥笑。沒有這樣的文化氛圍,產生不出這批發明了「宏觀調控」的大商人們。和他共同搞鹽鐵官營的商人東郭鹹陽與孔僅,也同樣為朝廷奔波到老。
桑弘羊一直保留著商人習氣。他不認為持家必須簡樸,反而得意地誇耀如何「善加籌策」朝廷的賞賜和俸祿而使自己過得更富裕[58]。他的子弟也曾因遊獵被都城治安官查辦。但他靠中央集權搞出來的那些錢,全部投入了西北的屯田與山東的水患,投入到了「經營天下」。他服膺儒家精神,卻看不起儒生空談(「不知治世而善訾議」[59])。他的觀點沒錯。漢朝所有的成就,沒有中央財政體系,是根本無法實現的。
桑弘羊是商?是官?是儒?是法?他開啟了一個永恆的話題。商道的使命,是追求一個跨越任何束縛的私人商業帝國?還是在獨善其身之外去兼濟天下?這是中國商人心中永遠的掙扎,帶來了各種截然不同的命運。
(三)商道的分殊
和桑弘羊同時,羅馬的頭號巨商是與凱撒、龐培齊名的「前三頭」之一克拉蘇。他幹了件最著名的大事,鎮壓了斯巴達克斯大起義。
克拉蘇是「羅馬最富有的人」。普魯塔克記錄道,他致富的方法是,利用羅馬沒有消防隊,自己成立了一個500人的私人奴隸消防隊。誰家的房子著火了,他就帶人堵在門口要求廉價收購房產。如果房主答應,他就滅火。如果不答應,就任由其燒光。等房主不得已將房子低價賣給他後,他再加以整修,高價租給原來的苦主居住。就這樣,他空手套白狼,買下了大半個羅馬城。他還經營著羅馬最大的奴隸販賣生意,從義大利的種植園,到西班牙的銀礦,到處都是他賣出去的奴隸。他死後的遺產,相當於羅馬國庫的全年收入。
他從政後的慷慨,與經商時的盤剝同樣驚人。他拿出財產的十分之一辦慶典,給每個羅馬公民發三個月生活費。這一票拉的,在公元前70年輕鬆競選成功,與龐培一起任命為聯合執政官。偉大的凱撒拼命苦戰了十年,才勉強與他倆並稱「前三頭」。
克拉蘇的名言是,不夠武裝一個軍團,就不能算作富人。他死於率領羅馬軍團遠徵安息帝國的途中,戰鬥和死亡都十分英勇,充滿羅馬風範。但他打安息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自己——羅馬的潛規則是,誰打下新行省,誰就有權利先行搜刮那裡的財富。他沒有成功,帕提亞騎兵砍下了他的頭顱,往裡面灌滿了黃金。
克拉蘇這類的商人政治家,在中國不可能出現。其發家手段在商界都得不到尊重,更不要說當政治領袖。而在羅馬,只要他的財富足以武裝起一支軍隊,只要他的財富足以搞定更多選票,都可以。
羅馬創造的地中海世界裡,產生了大量克拉蘇式的金融家、包稅人、奴隸販子,他們投資羅馬的政治,但在羅馬崩潰後,他們都沒受影響。他們和蠻族和教會充分妥協,轉化成新的封建領主。
近代以來,總有人認為明末才有資本主義萌芽,商業精神似乎是儒家農業文明主幹上的支流。實則不是。中國的商業精神不是其支流,而是其內在的重要部分;不是天生不足,而是天生早熟;不是被動接受了儒家,而是對儒家進行了實質性修正。正如桑弘羊在晚年的鹽鐵會議上提出的,商業亦可立國(「富國何必本農,足民何必井田」)。他認為,國家要建立大市場,匯聚萬貨,讓農、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他還說,國家沒能讓人民富裕,不是因為道德問題,而是因為工商業不發達。「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商工不備也。」這些來源於戰國時代齊國的「管子輕重之學」。輕重學派明確地提出用市場調節財富,用貨幣塑造價格,用利益機制來引導社會行為,反對以行政手段強制管束。這些思想是非常現代的。我們經常低估了先賢的價值。中國最終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經濟,有很多原因,但並非沒有工商文明的種子。
中國工商業一開始就被儒家套上了道德倫理,後來又被套上了家國責任。有人說,正是這種雙重束縛,讓我們沒能早產生西方式企業家。然而,道德倫理和家國責任正是今天西方企業家們非要回答不可的問題:自利和利他的關係?純粹自利能否自動達成社會共利?國家和個人的邊界?自由經濟能否脫離國家主權?這些問題,中國2000年前就開始思考了。
第五章 羅馬帝國
(一)上層與基層
西漢王朝滅亡時(公元8年),羅馬帝國剛剛開始。創建羅馬帝國的屋大維,和劉徹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他們都是天才少年。劉徹17歲即位,23歲同時開始立儒學打匈奴,49歲前兩件事都完成。屋大維19歲起兵,32歲時結束分裂,47歲前完成了羅馬帝國的制度建設[60]。
他們都是複雜的人。劉徹的歷史評價在窮兵黷武和雄才大略之間擺動了2000年。說他是儒家,他行事卻像法家;說他是法家,他又沒有退回秦制;說他愛道家神仙,他又偏偏用儒家立國。屋大維也充滿矛盾。他與巨頭合作,架空了元老院;又與元老殘黨合作,消滅了巨頭。他保留共和國的形式,卻變更其內在邏輯,雖稱元首,實為皇帝。他身兼多個文職,從執政官到保民官到祭司長,但18萬羅馬軍隊才是他的真正力量。他沒有建立明確的繼承制度,但王朝最終還是在家族內傳承。
屋大維和劉徹之複雜,在於羅馬與秦漢都是超大規模政治體。在草創之初,要整合這樣廣闊複雜的疆域,任何單一的理論、制度、安排都不足為憑。
屋大維和劉徹的治國思路,也是英雄所見略同。
屋大維很重視制度建設。除官僚、軍隊、稅吏制度外,也很重視國家意識形態,希望以羅馬早期的傳統道德來凝聚人心,即對家庭、對國家、對本土神靈的忠誠與責任。就像劉徹找到了董仲舒,屋大維也感召了一批文化巨匠。維吉爾仿照希臘的荷馬史詩,創作了羅馬史詩《埃涅阿斯紀》,構建了「羅馬民族」的認同;李維寫了《羅馬自建城以來史》,總結羅馬建城700年來的興衰成敗,批判分裂的派系主義;賀拉斯的《諷喻詩》,批判當下的腐敗風氣,號召社會回歸對家國的責任感。
而兩人的路徑與結果大不一樣。
屋大維建立了文官系統。為了克服財閥對政治的破壞性,他大膽吸納財閥進入文官體系。騎士階層可以從實習軍官做起,進入稅吏系統,最終出任行省的財務官,頂尖的可以進元老院。真正實現了西塞羅的「貴族與財閥共天下」。與之相比,漢朝的文官路線則是求取基層寒士。錢穆說,漢代是第一個「平民精神」王朝[61]。
羅馬帝國的文官,都集中在行省首府,更沒有建立一桿子插到底的基層政權。行省之下無官僚,下面是一堆擁有自治權的王國、城市、部落,各自按照原有的制度運行。羅馬派遣一個總督和若干財務官,掌管稅收、軍事與司法,對於行省下的公共服務和文化教育則一概不管。中央委派的財務官也只在行省而不下基層,更懶得設垂直管理的基層稅吏,徵稅就攤派給地方領袖。地方領袖對當地事務很有發言權,總督經常按照地方實力派的願望作決斷。如羅馬總督彼拉多並不想處死耶穌,然而在猶太領袖們的強烈堅持下,還是不情願地將耶穌釘上了十字架。總督不管事,也不承擔公共經費。地方的城市建設和文化活動由本土富商志願掏錢。在中央政權衰落之後,這些地方實力派就此轉化為蠻族王國之下的封建地主,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獨立的,誰收稅都一樣。英國學者芬納將羅馬帝國稱為「由眾多自治市所組成的一個龐大的控股公司」[62]。
歸根結底,羅馬的治國思路是只管上層,不管基層。羅馬帝國,只是環地中海的上層精英大聯合,基層群眾從來不曾被囊括其中,更談不上融合相通。如西方學者所言,羅馬帝國文明有著無比豐富和複雜的上層建築,經濟基礎卻是粗陋和簡樸的「奴隸制大莊園」[63]。文化基礎也如此。羅馬的行省中,只有貴族、官僚能說拉丁語,基層群眾基本上不會拉丁文,因為羅馬從未想教他們。高盧和西班牙併入羅馬300年後,農民們還在說自己的凱爾特語。也因此,屋大維苦心建構的「羅馬民族認同」,隨著拉丁語僅停留在貴族圈裡,從未抵達基層人民心裡。一旦上層崩盤,基層人民就各自發展,把羅馬拋到九霄雲外。而秦漢則是打通了上層與基層,創立了縣鄉兩級的基層文官體系。由官府從基層徵召人才,經過嚴格考核後派遣到地方全面管理稅收、民政、司法和文教。在居延漢簡中,連一個在西域屯田的小吏,都被嚴格要求「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64]。文吏還要專門讀史書,寫文件,練禮儀[65]。兩漢的基層官吏不光管理社會,還要負責公共文化生活[66]。郡守設學,縣官設校,配備經師,教授典籍,慢慢將不同地區的基層人民整合起來,聚合成一個大文化共同體。即便中央政權崩塌,基層的人民還是要書寫同樣的語言,遵循同樣的道德,擁有同樣的文化。唯有這樣的人民基礎,大一統王朝才能多次浴火重生。
(二)政權與軍權
羅馬與秦漢第二個不同在於軍隊與政權的關係。
屋大維起於軍隊,他解決政權與軍隊的關係,仍然是軍閥式的。他先將最富有的埃及財政收歸為「元首私庫」(fiscus),再用私庫之錢給軍團發酬勞。士兵雖不再是各將領的私軍,但依然是皇帝的私軍。這導致了一個雙向規則:一方面,軍隊屬於能發出最多軍餉的那個人;另一方面,一旦皇帝發不出軍餉,就得換一個能發餉的人當皇帝。果然,這種規則下的和平,在屋大維之後只維持了50年。公元68-69年的內戰中,地方軍閥都從行省趕到首都參與帝位紛爭,各軍團將領多次舉兵奪取中央政權。專家統計,「從屋大維到君士坦丁的364年中,平均6年發生一次帝位更替。其中有39位皇帝死於近衛軍和軍隊之手,佔總數70%;只有12位皇帝屬於自然死亡,不足20%。」
先是義大利本土兵為主的中央禁衛軍操控皇帝。近水樓臺先得月。合法繼承人要賄賂禁衛軍才能登基。一旦禁衛軍不滿意其報酬便殺了再換新人。最後發展到在軍營前「拍賣」皇位,財閥和元老競相出價。有勝選者當了60天皇帝而被殺[67](公元193年,朱莉亞努斯)。
壓制中央禁衛軍的,是邊疆軍閥。發家於邊疆行省總督的塞魯維王朝,解散了義大利本土兵,帶領外省軍隊佔領了羅馬。他們屠殺羅馬的貴族和財閥,把沒收的資產拿來發軍餉。軍隊的賞銀雖增加了一倍,但慾壑難填,塞魯維王朝也滅亡於自己軍隊的暗殺(公元235)。之後的羅馬,50年內出現了23個皇帝,統治不到一年都死於兵變。
羅馬帝國晚期經濟崩潰,出不起豐厚的賞金,羅馬人都不想當兵,只能僱日耳曼蠻族看家護院。此後,帝國的命運就掌握在蠻族僱傭軍首領手裡。最後攻陷羅馬的阿拉裡克、奧多亞克、狄奧多裡克,都是蠻族僱傭軍首領。羅馬興也軍隊,亡也軍隊。塔西佗說,「羅馬帝國的秘密,就在於皇帝的命運實際上把握在軍隊手中。」
羅馬為什麼無法控制軍人幹政?第一個重要原因是,羅馬沒有基層政權,因而軍隊代行著許多政權職能。行省總督們要仰仗軍隊的威勢來維持治安與收稅,收上來的稅又變成了軍餉。行省軍隊和稅賦激增成為惡性循環。如此,本應代表中央的總督,變成了代表地方的軍閥。秦漢的軍隊不能收稅,也不能管理民政。在完善的文官制度保障下,軍隊都是小農,戰時徵召為兵,戰後復耕為農。邊疆部隊也是屯田為生,兵農一體,沒有變成羅馬軍隊那樣固化的利益群體。
第二個重要原因是羅馬軍人的「國家意識」有問題。孟德斯鳩說,因為軍團距離羅馬太遙遠,便忘記了羅馬。「當軍團越過了阿爾卑斯山和大海的時候,戰士們不得不留駐在他所徵服的地方,逐漸地喪失了公民們應有的精種,而在手中掌握著軍隊和王國的將領們感到自己的力量很大,就不想再聽命於別人了。於是士兵們這時就開始只承認自己的將領了,他們把自已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將領的身上,而且和羅馬的關係也越發疏遠了」[68]。
並非如此。漢朝與西域近萬裡之遙,中間隔著世界第二大流沙沙漠。但漢將班超赤手空拳僅靠千把散兵,憑著縱橫捭闔的外交軍事智慧,在西域諸國數十萬軍隊圍裹中,為東漢重建了西域都護府,打通了絲綢之路。西域各國與相鄰的月氏貴霜等國都只敬服他一人。他完全可以割據自重。但他為漢朝苦心經管西域30年後,只提出一個要求,就是歸葬故土,不帶走一兵一卒一草一木。他的成就,是在政治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完成的。他的胞兄班固是與司馬遷齊名的史學大家,追隨外戚竇憲驅逐北匈奴,起草了《燕然山銘》,之後捲入竇憲宮廷案,以61歲高齡身死囹圄。此時的班超孤懸西域,前有未克之敵,後有不可測之政治風險。他不僅沒為兄長之事抱怨,反而集中精力打下最艱難一仗,徹底拿下了北道諸國,西域50國全部歸附漢朝。戰後,班超病入膏肓,屢屢上書乞求回歸漢土而不見應答。他妹妹班昭上書求情,這才在死前一個月萬裡回朝,總算「生入玉門關」。兩漢像班超這樣的將軍還有很多,如衛青、霍去病、馬援、竇融等等。
有意思的是,班超放權乞歸的這一年(公元69年),正是羅馬邊疆軍閥首次幹預中央政權的那一年(公元68-70年)。有人說,羅馬軍人能夠幹政,是因為羅馬皇權是「相對專制」,而漢朝皇權是「絕對專制」。似乎軍人不造反的唯一理由是受到強力管制。更非如此。東漢黃巾之亂,名將皇甫嵩出師剿滅,威震天下。當時弱主奸臣當道,有人勸皇甫嵩擁兵自重,否則功高震主後更會性命不保。皇甫嵩卻說,「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雖雲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他回到長安,放下兵權。
在皇權沒有強制之力時,軍人為什麼還要遵守規則?這並非畏懼皇權專制,而是主動服從國家秩序。中國雖然也出現過藩鎮割據與軍閥混戰,但從來沒成為主流。中華文明大一統精神產生了「儒將」傳統。在法家體制與儒家意識雙向發力下,中國古代最終實現了由文官控制軍隊,保證了長久穩定。雖時有反覆,但總算漸成體制。海外漢學家們公認,「文官控制軍隊」是中華文明又一重要特徵。西塞羅的「讓刀劍聽命於長袍」的夢想,反倒在中國實現了。
第六章 基督國教
(一)「上帝之城」與「人間之城」
西羅馬帝國最後150年的主旋律,是基督教。
原始基督教,源於中東巴勒斯坦,是「漁夫和農人」的樸素宗教。這些底層貧民是羅馬各行省從不在意的人群,也是拉丁語從未到達的人群。許多基督徒也不在意羅馬,他們屬於「上帝之國」的兄弟,而不屬於「塵世之國」的公民。他們拒絕服兵役,拒絕任公職,拒絕向羅馬多神獻祭,拒絕向皇帝的雕像焚香跪拜。
羅馬本土的多神教,沒有嚴肅的道德規範[69],無法約制羅馬社會墮落。羅馬墮落源於富有。毫無節制的個人享樂成為了社會風尚,婚姻家庭責任全面瓦解,國家居然要靠立法來對獨身施以重罰,要靠公務員升職來對婚內生子予以獎勵。多神教已從宗教變成了娛樂[70],富貴人家花錢祭神,民眾參會取樂,有事求神,無事享受。
羅馬越墮落,基督教越高尚。羅馬國家對底層貧民、孤兒寡母、殘疾病人不聞不問,只有基督徒們竭盡全力去養老存孤,去訪貧問苦,去照料瘟疫死者。再往後,不光是平民,有點理想追求的精英都開始信基督。如30歲就出任義大利總督的貴族安布羅斯,信教後放棄官職,散盡家財分給窮人和教會。如生於義大利富商之家的公子哥兒法蘭西斯變賣家產,穿粗布長袍、赤足託缽募捐,「方濟各會」由此而來。
多神教以宗教寬鬆為傲,萬神殿裡供奉著一萬個神靈,但不同神靈的祭司各自為政,多元缺一體。基督教卻紀律嚴明,在邊遠城市和蠻族地區建立了基層組織,在軍隊與宮廷中也發展了大批信徒,在羅馬的軀體內形成一個日益壯大的「隱形國家」。
對這樣強大的組織力和精神力,羅馬起初感到恐懼,進行了300年屠殺迫害。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轉而懷柔,承認基督教合法,甚至賦予主教司法權,希望將「凱撒」和「上帝」統一起來。公元392年,狄奧多西皇帝正式確立基督教為國教,摧毀多神教的神廟。
羅馬為什麼要以基督教為「國教」?有史家說,是為了爭取下層民眾和平民士兵的支持。還有史家說,是因為多神教的神太多了,每個軍人造反都宣稱自己是某個神的後裔,一神教更有利於塑造絕對皇權。不管是哪一種,羅馬皇帝們的願望都落空了。
在君士坦丁宣布基督教合法的40年後(公元354年),羅馬的北非行省努米底亞一個羅馬官吏家庭,誕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按照羅馬精英模式,系統學習了拉丁語、希臘語、雄辯術、哲學,尤其痴迷於維吉爾的史詩和西塞羅的政論[71]。當他第一次閱讀《聖經》時,因其語言簡陋而斥「這部書和西塞羅的典雅文筆相較,真是瞠乎其後」[72]。他深研新柏拉圖主義,也短暫信奉過摩尼教。無論哪種,都帶著羅馬式的慧辯。他的私生活也有羅馬時尚——14歲就和一名底層女子婚外生育了私生子。
30歲那年,他去了米蘭在羅馬皇帝瓦倫提尼安二世的宮廷內當公共演講家,頌揚皇帝,宣講政策。羅馬老政治家西馬庫斯認為他是希臘羅馬古典文明的「火焰傳承人」。然而,優渥的生活,自由的思想,寬鬆的環境,極低的私德門檻,都無法填補他心靈深處的缺憾。當他再次閱讀「言語粗陋」的《聖經》時,卻經歷了一個無法言說的「神啟時刻」。從此,他就變成了基督教最偉大的神學家奧古斯丁。他用已學成的希臘羅馬知識,將基督教原始教義發展成龐大的神學體系。他的原罪、神恩、預定論、自由意志等思想,成為基督教教父哲學的集大成者。其後中世紀幾乎所有的西方神學,都是給奧古斯丁做註腳。
被視為古典文明火種的精英,轉頭就開始清算希臘羅馬。曾經的他為西塞羅的政論五體投地,皈依後的他改稱西塞羅為「半吊子哲學家」;曾經的他為維吉爾的史詩熱淚滂沱,喚作「我們的詩人」,皈依後的他改稱維吉爾為「他們的詩人」;曾經的他為《埃涅阿斯紀》中的英雄輾轉反側,皈依後的他說,羅馬祖先埃涅阿斯從特洛伊廢墟上搶救回來的祖先神,連特洛伊都保護不了,如何能保護羅馬?
公元410年,西哥特首領阿拉裡克攻破了羅馬,洗劫了三天三夜,被稱為「永恆之城的陷落」。羅馬民間出現了一種呼聲,認為這是因羅馬拋棄了自己的多神教而信奉外來基督教所遭致的「報應」。奧古斯丁拍案而起,寫了《上帝之城》予以駁斥,並徹底否定了羅馬文明。他說羅馬建城的羅慕洛斯殺掉兄弟而得國不正,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敗亡的種子。羅馬的太陽神、戰神和美神沒能阻止羅馬人道德敗壞,也並沒有抵擋蠻族入侵,毫無用處[73]。他引用西塞羅《論共和國》,指責羅馬從來沒有實現正義,從沒實現「人民的事業」[74],因此不是共和國,只是一個「放大的匪幫」[75]。他甚至全盤否定了早期羅馬戰士「愛國即榮譽」的精神,認為所有的榮耀應該歸於上帝[76]。連羅馬早期的節制、審慎、堅忍都不是美德,只有基督教的信、望、愛才是。
奧古斯丁最後總結說,羅馬的陷落是咎由自取,基督徒最終的期許是上帝之城。而教會正是上帝之城的代表。
(二)「國家之惡」與「國家之善」
奧古斯丁為什麼稱羅馬國家為「匪幫」?考慮到羅馬帝國如同「控股公司」的組織形式,考慮到長達200年亂軍分肥的中央政權,考慮到上層精英對於底層人民的拋棄,奧古斯丁用「匪幫」形容晚期羅馬可能有一定原因。
但按照中國人的觀念來看,羅馬再不好,也是母國。恨其腐敗,難道不應該先去改革制度重塑精神,使之再次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外族入侵時,難道不應該先投筆從戎捍衛家國,等天下太平後,再去追求宇宙真理?怎麼能在尚未盡到改造國家責任之前,就全然拋棄打倒。說到底,基督教雖被羅馬奉為國教,但從未與羅馬血脈相連。
這是漢朝與羅馬又一不同之處。一方面,儒家政治的道德倫理嚴格於羅馬多神教,「鰥寡孤獨皆有所養」是從政者的天然責任;另一方面,法家的基層治理遠勝於「控股公司」,不管是精英還是人民,從不認為「國家是非正義的匪幫」。這不是靠說教能達到的,只有在現實中見過「好的國家」,人民才會擁有長久記憶。
一神教在中國很難像在羅馬那樣發展。因為儒家信仰涵蓋天理與人倫,文官組織又貫通精英與人民,沒有留給任何一神教像羅馬那樣的空間。更重要的是,儒家敬鬼神而遠之,以人文理性立國,中華文明是罕見的不以宗教做根基的古代文明。所有外來宗教進入中國後,都必須褪去非此即彼的狂熱,在國家的秩序之下和諧共處。與基督教傳入羅馬的同時期,佛教傳入中國。三百年後趕上五胡亂華,北方胡族政權大多信奉佛教,而所有胡族帝王都主動選擇儒學為官方意識形態,都主動爭取華夏正統,都沒有變成佛教國家。中國對佛教不像羅馬對基督教那樣輕率,要麼屠殺鎮壓,要麼全盤接受,而是產生了中國「禪宗」。
中國很難產生奧古斯丁這種宗教家。因為基督教的上帝之城可以脫離人間而存在,中國的天道卻要在人間實現才算數。儒家知識精英很難認同宗教大於國家,反倒認為,國家有難時「遁世」才是「非義」。「以遁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因為儒家意識和國家已融為一體。儒家的「教會」就是國家本身。在儒家精神浸潤下,中國化宗教都對「國家價值」有著深刻認同。道教一直有著致天下太平之藍圖,佛教也認為當政者治理好國家的功德絕不亞於當一個高僧。國家觀念外還有哲學觀念。基督教之前的希臘哲學既有個體也有整體。但經中世紀一千年的神權壓制,導致宗教改革後的「個體意識」反彈到另一個極端,此後的西方哲學執著於「個體意識」和「反抗整體」。中華文明從不曾以宗教立國,沒有神權壓迫,也沒有對個體的執念,所以中國哲學更關注整體秩序。
自基督教與羅馬國家分離之後,殘存的羅馬知識分子,不再背誦維吉爾和西塞羅,劍術和《聖經》變成了進身資本,主教職位更能獲取地位權勢。羅馬的地方貴族,也不追求「光復羅馬」,而是就地轉化為新的封建地主。羅馬文化只有很少一部分得以繼承。羅馬之後再無羅馬。
中國東漢末年大亂不下於羅馬。上層宦官外戚奸臣黨爭輪番權鬥,基層百萬黃巾軍大起義。此時,在朝堂上,總站著一批楊震、陳蕃、李膺、李固、範滂這類的忠臣士子,不顧身家安危,成為黑夜中的盞盞孤燈,最後死無葬身之地。在草野之中,總生出一批桃園結義劉關張之類的販夫走卒,主動為國家興亡盡匹夫之責。他們永不拋棄國家永不拋棄道義。這是中國士民的主流。歷史上出現的諸多昏君亂臣,從未阻斷過這一主流。這一主流,雖沒能改變兩漢滅亡的結果,卻始終高懸出一個價值觀。任何逐鹿天下之人,都必須遵守這一價值觀。士民信仰倒逼著英雄選擇。
有人說,中國哲學中沒能產生西方獨立自由,是阻礙政治現代化的精神缺陷。實際上,現代西方政治中把「國家當成惡」的「消極自由」精神,不是來源於啟蒙運動,而是來源於基督教中「上帝之城」與「人間之城」的分離。基督教將「羅馬國家」視為惡。到最後,天主教會也被視為「惡」而被宗教改革攻擊。除了上帝之外,在「眾生皆罪人」的塵世間,沒有任何由「人」組成的機構有資格領導其他人。從洛克的保護私有產權的「有限政府」,到盧梭的基於公共意志的「社會契約政府」,再到亞當·斯密只能做「守夜人」的政府,都是為了防範國家之惡。
而中華文明是相信「國家之善」的。儒家相信人性有善有惡,只要見賢思齊,化性起偽,總能夠通過自我改造,建設成一個更好的國家。就像「國家之惡」的概念不是憑空產生的一樣,「國家之善」的概念也不是憑空產生。兩漢儒法並行後的盛世記憶,又將「好國家」的信念傳了下去。
結篇
呂思勉說,「秦漢之世,實古今轉變之大關鍵也」。對此轉變,譽者贊為「從封建到郡縣的進步」,毀者謗為「東方專制主義的開始」。
「東方專制主義」這一概念最初由亞里斯多德定義,指君主對人民就像主人對奴隸,擁有隨意處置的無限權力,不需遵循任何法律。但那時希臘羅馬眼裡的東方,僅限於埃及波斯;中世紀歐洲眼裡的東方,僅限於蒙古沙俄,對「東方之東」的中國,幾乎毫無認知。儘管早在亞里斯多德定義「專制」二十多年前(公元前350年),中國的商鞅變法就已實現了「編戶齊民」、「一統於法」的郡縣制度。
歐洲最初了解中國,是通過明清來華傳教士們帶回的信息,形成了短暫的「中國熱」。凡爾賽宮的舞會上法王穿著中國服裝;塞納河邊民眾爭看皮影戲;淑女養金魚,命婦乘轎子。由此激起了兩派大師的爭論。一派是以伏爾泰為首的「崇華派」。他想「託華改制」,把自己的書房稱為「孔廟」,給自己取筆名叫「孔廟大主持」;萊布尼茨認為中國的「科舉取士」類似柏拉圖的「哲學王治國」;魁奈認為「中國的制度建立於明智和確定不移的法律之上,皇帝也要審慎遵守。」另一派是孟德斯鳩為首的「貶華派」,為了指桑罵槐反對法王的「絕對王權」,而把中國塑造成東方專制的典型。同樣是君主統治,西方人可以叫「君主制」(monarchy),而中國人只能叫「專制」(despotism)。因為歐洲君主制有貴族和教會制約,而中國沒有。他不了解對中國君主加以制約的是規模龐大的文官體系(「皇權與士大夫共天下」),不了解相權分治、行封駁事、史官監督、言官諫議等制度設計。文官制度與基層政權,是中西方國家治理體系的根本性不同。孟德斯鳩還把中國和韃靼帝國同歸一類「東方專制」進行批判。他說,即便是西方的君主暴政,也要遠勝於「東方專制」[77]。再後來,黑格爾發明了歷史從東方開始到西方結束的歷史觀,東方天然是落後、停滯、奴役;西方天然是進步、自由、文明。這些評論中國的大師們,除了從傳教士那兒道聽途說,沒有一人去過中國,沒有一人看得懂中文,沒有一人研究過中國歷史,甚至沒分清有多少種「東方文明」。大師們對中國政制的一知半解,卻被不少中國人自己當真了。
除了「東方專制」這條脈絡,大師們對中國的誤判還有很多。比如馬克斯·韋伯。他說中國是「家產官僚制」,說官僚們都是君主家臣,說中國沒有建立統一的財政體系,說讀書人科考做官是對「官職俸祿」的投資,期待成為「包稅人」,上交完正稅配額後的錢全歸私人腰包。這不符合基本史實。從漢代開始,財政就分為國家財政(大司農)和皇家財政(少府),皇帝從不用私錢支付俸祿,官僚也不是皇帝家臣。從秦朝開始,徵稅都是由縣鄉兩級的基層稅吏完成,「包稅人」從不曾在大一統王朝時代存在過。韋伯描述的場景倒完全是羅馬皇帝與家臣、與軍隊、與包稅人的關係。對這類誤判,中國史學家們想講也沒處講,因為西方很少認真傾聽過中國。幾百年來的現代化始終以西方為中心。中國一直處於被改造被教育的邊緣。今日西方之所以聚焦中國,只是由於中國工業化成功的事實使他們回頭看看而已。
我們不能跟在西方中心主義後面認識自身。中國近代以來,許多改革者都在「自由」與「專制」間掙扎。如梁啓超。戊戍變法失敗後,他先後寫了《擬討專制體檄》與《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一邊說「專制政體者,我輩之公敵也」,號召人民「破壞而齏粉之」;一邊又承認,中國的科舉制和郡縣制有著皇帝與平民聯手從門閥世家、諸侯藩鎮手裡奪取治權的積極一面,與歐洲貴族封建歷史完全不同。之後,他訪問美國,當聽到西奧多羅斯福總統擴充海軍的兩次演講中談到「彼中國者老朽垂死,歐洲列強當共盡勢力於東亞大陸,而美國亦可同時擴其版圖」時,徹夜不眠「怵怵焉累日,三復之而不能去」(《新大陸遊記》,1903年)。梁啓超便又寫了一篇《開明專制論》(1906年),說中國古代儒、法、墨三家都是「開明專制主義」[78],儒墨重民本,類似於沃爾夫與霍布斯;法家重國本,類似於博丹與馬基雅維利。梁啓超的矛盾與變化,反映了中國許多知識分子一方面想借西方文明改造自身,一方面又對西方叢林法則無法認同的痛苦心路。
秦漢與羅馬,兩條不同的文明道路,各有高峰低谷。我們不能用別人的高峰來比自己的低谷,也不能用自己的高峰去比別人的低谷。我們應當從高峰中體會到彼此的優點,從低谷中體會到彼此的缺陷,再尋找各自改進之途。中國歷史遠非完美無缺,否則就不會在近代遭遇慘敗;中華文明仍需轉型提升,才能真正體現與時俱進的能力。
羅馬之獨特價值,在於相信有限的衝突能創造活力。羅馬史家林託特說,「這個社會允許其最能幹的公民以廣闊空間實現自我、成就偉大。這個社會所接受的是:界限之內,有活力的衝突可能富有創造性」。羅馬之失不在於衝突,而在於衝突失去了界限,又沒有「一體」來予以調節,最終導致大分裂。「衝突政治」最要命的就是團結需要外敵。西方史學家們認為,羅馬政制一旦排除了外敵,達到一種無人能及的優勢和統治地位時,一切平衡的因素都開始越過應有的「界限」而開始崩裂。羅馬之衰落,從擊敗迦太基成為霸主之後就開始了。
兩漢的獨特價值,在於一體與多元並存。一體保證凝聚,多元保證活力。難在同時保持一體與多元。當一體完全壓倒了多元,就開始僵化。當多元完全壓倒了一體,就開始分裂。秦亡於「法家壓倒一切」,西漢亡於「儒家壓倒一切」,東漢亡於上下層同時分裂。如何同時駕馭「一體」與「多元」,是中國政治的永恆課題。
在真實的世界裡,沒有一種政治制度,能僅僅依靠制度本身得以成功。制度發揮好壞,取決於運行制度的人。因此每一種制度的真正生命力,在於是否能源源不斷培育出既能維護根本價值觀,又能填補其缺陷的人。今天,在於是否能培育出既能擁抱世界多元,又能堅持自身一體的青年一代。
中國不是唯一的古老文明。其他古老文明也掙扎在「現代化」和「重新審視自己」的痛苦中。然而,他們必將完成現代化,也必將開始講述被現代化一時遮蔽的古老價值。中國如能與西方完成文明對話,就會為所有古老文明互融互鑑開闢出一條近路。
東方和西方,都站在自己的歷史遺產上,誰都不可能推倒重來。但我們依然可以商量著來。
*此文為潘嶽同志為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的「秦漢王朝與羅馬帝國比較」一書的序言。
注釋:
[1]參見:福山著,毛俊傑譯,《政治秩序的起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福山著,毛俊傑譯,《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2]參見:H.L.Lee. The endangered Asian century. Foreign Affairs, 2020, 99(4): 52-64.
[3]參見: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南龍山裡耶戰國——秦代古代一號井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第4-35頁;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湘西裡耶秦代簡牘選釋》,《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1期,第8-25頁;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裡耶發掘報告》,長沙:嶽麓書社,2007年,第179-217頁。
[4]參見:陳偉主編,《裡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
[5]參見:《裡耶秦簡·吏物故名籍》,簡8-809;簡8-1610;簡8-938+8-1144。
[6]參見: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 Blackwell, Oxford, 1964,284-602.
[7]參見:顏師古注,《漢書·地理志》,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309頁。
[8]參見:芬利著,晏紹祥、黃洋譯,《古代世界的政治》,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VII頁。
[9]馬基雅維利認為,是「平民和羅馬元老院之間的不和,促成了共和國的自由與強大」。參見:馬基雅維利著,馮克利譯,《論李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頁。
[10]參見:Nic Fields, The Roman Army: the Civil Wars 88-31 BC, p.53.
[11]參見:特奧多爾·蒙森著,李稼年譯,《羅馬史》(第四卷)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287頁。
[12]參見:Nic Fields, The Roman Army: the Civil Wars 88-31 BC, p.53.
[13]參見:崔瑞德、魯惟一編:楊品泉等譯,《劍橋中國秦漢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11頁。
[14]參見:H.F 喬洛維茨、巴裡·尼古拉斯著,薛軍譯,《羅馬法研究歷史導論》,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頁。
[15]參見:馬基雅維利著,馮克利譯,《論李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頁。
[16]參見:芬利著,晏紹祥、黃洋譯,《古代世界的政治》,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83頁。
[17]參見:馬基雅維利著,馮克利譯,《論李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3頁。
[18]參見:芬利著,晏紹祥、黃洋譯,《古代世界的政治》,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40頁。
[19]參見:西塞羅著,王煥生譯,《論共和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頁。
[20]參見:普羅塔克著,席代嶽譯,《希臘羅馬名人傳》(下),吉林出版集團,2009年版,第1581頁。
[21]參見:Cassius Dio,The Roman History: The Reign of Augustus ,Penguin,1987.
[22]參見:伊莉莎白·羅森著,王乃新等譯,《西塞羅傳》,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262頁。
[23]參見:羅納德·塞姆著,呂厚量譯,《羅馬革命》,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12頁。
[24]參見:羅納德·塞姆著,呂厚量譯,《羅馬革命》,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57頁。
[25]參見:羅納德·塞姆著,呂厚量譯,《羅馬革命》,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9頁。
[26]參見:塔西佗著,王以鑄、崔妙因譯,《編年史》,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頁。
[27]愷撒在705年即前49年自西班牙歸之後首次受任此職。參見:特奧多爾·蒙森著,李稼年譯,《羅馬史》(第四卷),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447頁。
[28]公元前43年,安東尼、屋大維和雷必達在波倫尼亞附近會晤,達成協議,史稱後三頭政治同盟。是年11月,公民大會通過了一項法律,授權同盟頒布法令和任命高級官員,統治國家5年。
[29]「就是這個屋大維——他更為人所知的是在公元前27年接受『奧古斯都』的稱號——通常被說成是第一位羅馬皇帝」。參見:H.F 喬洛維茨、巴裡·尼古拉斯著,薛軍譯,《羅馬法研究歷史導論》,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頁。
[30]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平準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344頁。
[31]參見:蒙文通著,《蒙文通文集·古學甄微》,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284頁。
[32]「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參見:賈誼著,《賈誼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01頁;「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參見:晁錯集注釋組,《晁錯集注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31頁。
[33]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平準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352頁。
[34]西漢初年,中央直接統治的地區不過15個郡,僅佔全國土地的三分之一。而諸侯大的如齊、楚、吳等,每人都有五六個郡,幾十個城。漢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漢武帝時,也有淮南王、衡山王之亂。
[35]參見:凌曙注,《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73頁。
[36]「脅嚴社而不為不敬靈,出天王而不為不尊上,辭父之命而不為不承親,絕母之屬而不為不孝慈,義矣夫」。參見:凌曙注,《春秋繁露·精靈》,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8頁。
[37]參見:凌曙注,《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74頁。
[38]參見:顏師古注,《漢書·董仲舒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918頁。
[39]「春秋刺上之過,而矜下之苦,小惡在外弗舉,在我而誹之。以仁治人,以義治我,躬自厚而薄責於外,此之謂也。」參見:凌曙注,《春秋繁露·仁義法》,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13頁。
[40]參見:顏師古注,《漢書·董仲舒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913頁。
[41]「吏民有明當世之務,習先聖之術者,縣次續食,令與計偕」。參見: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17頁。
[42]「一條,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二條,二千石不奉詔書,遵承典制,倍公向私,旁詔守利,侵漁百姓,聚斂為奸。三條,二千石不恤疑獄,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任賞,煩擾苛暴,剝戮黎元,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訛言。四條,二千石選置不平,苟阿所愛,蔽賢寵頑。五條,二千石子弟恃怙榮勢,請託所監。六條,二千石違公下比,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政令」。參見: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623-624頁。
[43]「卜式拔於芻牧,弘羊擢於賈豎,衛青奮於奴僕,日磾出於降虜,漢之得人,於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朱買臣,歷數則唐都、洛下閎,協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其餘不可勝紀。」參見: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998-1999頁。
[44]參見:黃展嶽,《關於兩廣出土北方動物紋牌飾問題》,考古與文物,1996年第2期。
[45]參見:鄭君雷,《百越融入中華一體的考古人類學考察》,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40卷第2期,2018年3月。
[46]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汲鄭列傳》,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100頁。
[47]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492頁。
[48]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貨殖列傳》,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662頁。
[49]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437頁。
[50]Edward R. Cook提出了一種關於氣候機制的假說,4世紀中亞旱災的發生與匈人(the Huns)第一次向西遷入羅馬帝國幾乎同時發生。參見:Nicola Di Cosmo, Neil Pederson, Edward R. Cook: 「Environmental Stress and Steppe Nomads: Rethinking the History of the Uyghur Empire (744–840) with Paleoclimate Data,」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XLVIII: 4 (Spring, 2018)。
[51]「上怒,欲斬長安令……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餘人」。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汲鄭列傳》,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113頁。
[52]「臣愚一位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今縱不能,渾邪率數萬之眾來降,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譬若奉驕子。……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汲鄭列傳》,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113頁。
[53]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貨殖列傳》,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622-7623頁。
[54]「吳楚七國兵起時,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齎貸子錢,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決,莫肯與」。參見:韓兆琦譯註,《史記·貨殖列傳》,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620-7621頁。
[55]「戰士或不得祿,而山東被災,齊趙大飢,賴均輸之畜、倉廩之積,戰士以俸,饑民以賑」。參見: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7頁。
[56]「有者半賈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參見:晁錯集注釋組注,《晁錯集注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31頁。
[57]秦漢的土地制度中,同時存在國家擁有的「公地」和個人擁有的「私地」。國家公地用於重新分配和租借,雖然不能解決根本矛盾,但能夠緩和土地兼併。北魏和隋唐之盛世,正是與授田制相始終;但每當國家失去公田這一調節手段的時候,也就進入了王朝衰敗的周期。
[58]「車馬衣服之用,妻子僕養之費,量入為出,儉節以居之;俸祿賞賜,一二籌策之,積浸以致富成業」。參見: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19-220頁。
[59]參見: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95頁。
[60]參見:Nic Fields, The Roman Army: the Civil Wars 88-31 BC, p.53.
[61]參見:錢穆著,《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28頁。
[62]參見:芬納著,馬百亮、王震譯,《統治史》(卷一),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62頁。
[63]參見:佩裡·安德森著,郭方譯,《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頁。
[64]參見:佛雷德裡克·庫珀著,柴彬譯,《世界帝國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2頁。
[65]「學史書、讀律諷令,治作情奏,習對向,滑習跪拜」。參見:黃暉撰,《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23頁。
[66]「郡國曰學,縣道邑侯國曰校,校、學置經師一人」。參見: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48-249頁。
[67]參見:Cassius Dio, lxxiv, 17.5; Historia Augusta, DidiusJulianus, 8.8.
[68]參見:孟德斯鳩著,婉玲譯,《羅馬盛衰原因論》,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48-49頁。
[69]參見:奧古斯丁著,王曉朝譯,《上帝之城》,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3頁。
[70]參見:特奧多爾·蒙森著,李稼年譯,《羅馬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84頁。
[71]參見:奧古斯丁著,周士良譯,《懺悔錄》,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40頁。
[72]參見:奧古斯丁著,周士良譯,《懺悔錄》,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41頁。
[73]參見:奧古斯丁著,王曉朝譯,《上帝之城》,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9頁。
[74]參見:奧古斯丁著,王曉朝譯,《上帝之城》,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6-77頁。
[75]參見:奧古斯丁著,王曉朝譯,《上帝之城》,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4頁。
[76]參見:奧古斯丁著,王曉朝譯,《上帝之城》,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頁。
[77]「韃靼人摧毀了希臘帝國,在被徵服國家中推行奴役。哥特人徵服了羅馬帝國,到處建立君主政體,確立自由。」參見: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許明龍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324-325頁。
[78]參見:梁啓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啓超全集》,第5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97-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