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侯旭東
秦漢時代是中國歷史上的奠基時代。
為什麼我們要從這個角度去分析秦漢時代在中國歷史上的意義?這種認識並不是今天才有的,從漢代開始,就不斷地有士大夫討論秦漢特別是對秦朝的認識,一直到後代,到現代,我們仍在追問這個問題。「百代都行秦政法」,「勸君少罵秦始皇」,是我們這個年歲的人,上學啟蒙時就聽過的詩句,不過未解其滋味。
秦王朝只存在短短的十五年,二世而亡,但兩漢加起來前後有400年,原因何在?這裡面有很多因素,包括律令、皇帝、官吏和王朝的日常統治,以及它們之間密切的互動,國家能維持運轉是這些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
絕大變局 「豈非天哉」
我們先看看司馬遷怎麼說。司馬遷生活在西漢前期,大概是在武帝的晚年才去世(約前145―前90年)。他在《史記》裡對秦的歷史,對由秦變漢的歷史有好幾段表述:
秦之德義不如魯衛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並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際,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司馬遷對秦如何崛起感到不解,歸之於天助。更令他驚奇的是,秦漢之間的轉機為什麼這麼快,五年之中就天翻地覆。秦國崛起花了一百多年時間,才統一天下,但劉邦這樣一個「起於閭巷」的無賴式人物,怎麼就能突然從民間崛起?劉邦最終在幾年內帶領眾多義軍推翻秦朝,建立漢朝,這是非常偉大的功業。在司馬遷看來好像不是人力所能決定的,所以他發了兩句感慨:「豈非天哉,豈非天哉!」
我們再把目光推後將近兩千年,看看清代以來人們的觀點。乾隆嘉慶時期很有名的學者趙翼(1727―1814年)說:「蓋秦、漢同為天地一大變局。」他以後的很多學者都贊同這一看法。錢穆先生(1895―1990年)上個世紀30年代在北大講《秦漢史》,講義後來在1957年出版,裡面有類似的表述:
秦自始皇二十六年並天下,至二世三年而亡,前後僅十五年。然開後世一統之局,定郡縣之制。其設官定律,均為漢所因襲。其在政治上之設施,關係可謂極大。對於文教上之影響,亦復匪淺。物質上之種種建設,亦至偉大。
他還說,漢朝興起「此誠中國歷史上一絕大變局也」。不光中國學者、政治家高度評價秦漢時代,日本學者西島定生在他的《秦漢史》裡也說:
(秦漢帝國)的意義在於因統一國家的建立而形成的國家構造基本形態,與這一時代造就的精神文化基本形態,一同跨越並規範了其後中國兩千年的漫漫歷史。
「傳舍」雖小 「五臟」俱全
秦王嬴政放手支持商鞅變法,富國強兵,前後十年間連續徵戰擊敗六國,完成統一大業,這些史跡大家耳熟能詳。今天我想換個角度,講講具體的例子,通過「傳舍」制度來看看,秦王朝如何實現從國家到地方各個層面的管理和運轉的。
「傳舍」用現代話講就是官方設立的招待所。這種機構戰國就開始存在,秦和兩漢叫傳舍,後代則有不同的名稱,如客館、館驛、驛站。秦漢時全國範圍內,縣以上都會設立,如果兩縣之間距離太遠,也會在交通線上設置。據我統計,西漢末年,全國有2057個這樣的機構,它提供的吃飯、住宿、車馬等服務都是免費的。但入住傳舍,需要獲得官方籤發的「傳」文書,用今天的話講,就是介紹信。有這個東西證明你的身份,才可以免費吃住和使用車馬。傳舍提供的飲食叫傳食,車馬叫傳車、傳馬,這在傳世文獻和出土材料裡都曾出現過。
1987年,考古工作者在甘肅敦煌東北方向發現了懸泉置遺址,1990―1992年進行發掘,出土了大量簡牘。懸泉置是河西走廊上一個綜合性的後勤保障機構,有提供馬的懸泉廄、負責做飯的懸泉廚、可以住宿的懸泉傳舍、傳遞普通文書的懸泉驛,還有辦理速遞的懸泉騎置,這些都是圍繞著統治運轉而設置的機構。懸泉置周邊是戈壁,供給比較困難,所以把五個機構放在一處,在內地應該是分開的。
1993年,在江蘇東海縣,也就是連雲港附近的一座西漢末年墓葬裡出土了一批簡牘。墓主人叫施饒,是當時東海郡的功曹,也就是人事廳廳長。在他元延二年(前11年)的日記裡發現,這一年他有38天夜宿傳舍,那是他外出住宿時進出最頻繁的地方。由此可知,王朝官員出差最常住的就是傳舍。
為了維持統治的日常運轉,官員出差十分常見,傳舍不可或缺。管理傳舍顯然不能皇帝親力親為,需要制度化的辦法。秦王朝通過律令來管理傳舍,今天可以看到的秦漢律令中,有很多規定與傳舍的使用有關。從什麼人可以使用傳舍,到具體的招待規格,如一頓飯吃多少鹽、能在傳舍吃多少天;從隨從人數到能不能發兵,從動用當地車馬的規格到馬匹如何管理,規定十分細密。
一般情況下使用傳舍都依據律令來處理,但皇帝可以給本來沒有資格的人下詔書,賦予他們使用傳舍的資格。只是皇帝批示文書未必能及時送達,一些應該由他批准才能籤發的「傳」文書未必能按時獲準,後來也允許在向皇帝報告而未獲批准的情況下簽發「傳」文書(要註明「有請詔」),由此可以看到皇帝不同的側面,他既可以超越律令,其職權也可以被臣下預支。
這一日常事務,亦成為皇帝與官吏圍繞律令相互博弈的空間。皇帝可以說是個失敗者,儘管法網嚴密,但官員未必都會嚴格遵守。我們在敦煌懸泉置出土的簡牘中就可以看到,當時傳舍的出米記錄,說明官府的免費口糧花費在哪些人身上,除了外國使者和出差官員,還有縣長夫人:
出米一鬥二升,十月乙亥,以食金城枝陽長張君夫人、奴婢三人,人一食,東。
西漢的金城枝陽縣在今天甘肅蘭州市西北不遠處,枝陽縣長的夫人與奴婢並非官吏,同樣享受傳舍的免費口糧,等於佔國家的便宜。他們從枝陽一路走到敦煌,往返兩次的開銷可以計算出來,一共用糧7.2石。
「日且十輩 取辦於民」
地處西北邊關的懸泉置一次額外的招待花銷有限,全國一共有2057個這樣的機構,如果到處都有佔便宜、搭便車的,積少成多,加在一起對國家來說就不是個小負擔,會成為朝廷財政的巨大包袱。皇帝對此並非毫無察覺,而是高度注意,卻無法解決。
西漢時,每年年底各地郡國都要派遣官吏向朝廷匯報全年的工作,稱為「上計」。上計完畢,發遣返回時,丞相都要令人重複宣讀同樣的敕令:「詔書無飾廚傳增養食,至今未變。」就是要求各地官吏遵守傳舍與飲食的接待及供給標準。最早大概在漢宣帝(前74―前48年在位)時,就已有這樣的詔書,元康二年(前64年)五月詔提到:「或擅興徭役,飾廚傳,稱過使客,越職逾法,以取名譽,譬猶踐薄冰以待白日,豈不殆哉!」
詔書年年讀,表明問題年年得不到解決,不難看出皇帝的無奈與無力。這類現象歷朝歷代都會遇到,積年累月也可能成為使國家走向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西漢末王莽(前45―23年)時期許多機構已無法正常運營,《漢書王莽傳下》「地皇元年」提到:
乘傳使者經歷郡國,日且十輩,倉無現谷以給,傳車馬不能足,賦取道中車馬,取辦於民。
翼平郡(今山東省青州一帶)太守田況甚至向王莽上書建言:
宜盡徵還乘傳諸使者,以休息郡縣。
1972―1982年間考古工作者在甘肅省發掘的居延新簡中,也可見多位地方官員進言「廚傳食者眾,費用多,諸以法食者皆自齋費,不可許」。無論文獻還是簡牘,都在抱怨傳舍供應負擔沉重,難以承受。東漢初年就因為財政無法供應,只好大量裁減這些機構。《晉書刑法志》引《魏律序》稱:
秦世舊有廄置、乘傳、副車、食廚,漢初承秦不改,後以費廣稍省,故後漢但設騎置而無車馬,而律猶著其文,則為虛設,故除《廄律》,取其可用合科者,以為《郵驛令》。
這裡雖是從律令角度來描述,「費廣稍省」已經點出制度變化的核心背景。從上述例子可見,秦漢以來的傳舍設置既幫助維持了國家運轉,但也掏空了國庫,前期正面意義大,後來逐漸朽壞。
「上計」國情 損多益寡
在律令、皇帝、官吏之間的互動的同時,秦漢國家管理還有許多其他機制。一個是年度的層層匯報,從鄉裡開始,到縣郡、朝廷,自下而上每年都要進行,國家要掌握全國的統計數字,包括人口、田地、財政收支、官吏與機構設置,以及司法案件數量等。除了民政系統,軍事系統也要一層層上報,以使國家了解「國情」。因為王朝對統計的需求,數學作為統治術的一部分獲得發展。
在下對上的匯報之外,還有上對下派出的使者,刺史就是使者的一部分。皇帝不放心,時不時要派一些身邊的臣下到郡國視察工作,皇帝自己也會出去巡視,到各地進行檢查。定期的統計與臨時的監察兩相結合,管理國家。秦代有監御史,漢代武帝之後設刺史,名稱不一樣,但功能差不多。需要注意的是,除了皇帝,丞相、九卿等也都可以派使者去地方檢查工作。西北地區出土的漢簡中就不時可以看到「丞相使者」的身影。
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出土材料裡有上報用的各種統計報表。朝鮮平壤出土過樂浪郡(編按:漢武帝平定衛氏朝鮮後在今朝鮮半島設置的漢四郡之一,直轄管理朝鮮中部和南部)戶口簿,整個敘述方式和中國出土的文書完全一致。前面提到過的江蘇連雲港東海縣的尹灣漢墓出土材料中,有西漢成帝末年東海郡向朝廷上計用的「集簿」抄件,內容很豐富,郡國的基本數據都包含在內。具體如下:
行政機構設置(縣邑侯國、鄉裡、亭郵數量),郡界,縣鄉三老、孝、悌、力田數量,編內官吏數量,不同性質的官員分類統計,戶口數量與增量,土地面積、各類耕地面積、種麥子面積,人口統計、春種樹數量、成戶數、錢穀收入與支出等等。
很有意思的是,這裡面也不乏虛假數字。根據這份抄件,東海郡當時人口不到140萬人,90歲以上的就有11670人,這個高齡人口比例今天也達不到。造假原因大概是「仁者壽」的觀念流行,以此來暗示郡太守的德政。
國家掌握了郡國的年度基礎統計數據之後,如何實施管理呢?我們來看看財政管理是如何運作的,東漢的一條材料非常重要,《續漢書百官志三》「大司農」條:
郡國四時上月旦見錢穀簿,其逋(拖欠)未畢,各具別之。邊郡、諸官請調度者,皆為報給,損多益寡,取相給足。
大司農相當於今天的財政部長。這說明當時的財政運作是通過文書來管理數據,根據數據安排實物轉運。各郡國每三個月要向大司農匯報一次錢、谷的基本帳目,由大司農依照各郡國錢、谷的盈缺需求進行調撥,原則是「損多益寡,取相給足」。全國一盤棋,實際就是古代的計劃經濟,然後再根據大司農的指令,郡國之間調劑轉運。
這種行政調撥是很常見的,具體體現為百姓承擔的各種運役。當時人們還不會計算GDP增長率,只是作多與少的比較而已。因受天災等多重因素的影響,生產無法計劃,所以和現代計劃經濟的管理效率相差甚遠,但也是數目字管理了。調度與損多益寡,類似今天的轉移支付和物資調撥。
結合其他資料,可以了解漢代財政管理最基本運行方式大致如下:農民生產物資,交給縣,縣收納物資並登陸在冊,變為統計數字,層層上報,最終匯總於大司農。大司農根據各郡國的供求情況安排調劑,最後落實為郡國之間的物資調運,以及最終的分配與消費。這一機制對於維持國家運轉非常重要。
「請、議」並行 上通下達
在「上計」等制度化安排外,秦漢國家運轉還有很多隨機因素,一是請,二是議。請就是下對上提建議,皇帝不可能事事皆能預見,許多具體事務他未必能意識到,臣下乃至百姓可以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小到個人乞求田地,大到立太子、立皇后這些重大事情都允許提建議。1983年底湖北江陵出土的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置吏律》規定:
縣道官有請而當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請,請之,毋得徑請,徑請者罰金四兩。
這就是說,制定律令可以由臣下提議,經過層層篩選,最後如獲皇帝批准,便成為律令。越級直接向皇帝建議,也只是受到罰金四兩的行政處罰。總之,提建議在漢代是有制度的。
「請」之外還有「議」,從朝廷到郡縣,都允許各種各樣的商議。有皇帝親臨的議,也有皇帝不在場由丞相主持的議。東漢以後三府、公府(編按:三公皆可開府,亦是國家最高行政長官泛稱)主持的議很多,一直延續到六朝(編按:222年―589年,三國至隋朝南方的六個政權)。因為很多禮儀問題皇帝不懂,就讓大夫、博士一起去商議。不同意見各有多少人同意,會作記錄,由皇帝最後裁決。舉個例子,西漢元帝時珠崖郡(海南島)不斷發生反叛,皇帝與大臣議發大軍討伐,賈捐之(漢初名士賈誼曾孫)認為不當擊。接到建議,朝臣又是一番討論:
對奏,上以問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陳萬年以為當擊,丞相於定國以為:「前日興兵擊之連年,護軍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還者二人,卒士及轉輸死者萬人以上,費用三萬萬餘,尚未能盡降。今關東睏乏,民難搖動,捐之議是。」上乃從之。
最後皇帝聽從了賈捐之的建議,放棄發兵,且放棄了珠崖郡。這裡面有元帝的個性因素在,遠帝不是個性很強的人,容易聽取別人的建議,但這也是朝廷處理政務時一種通行的辦法。不僅朝廷如此,地方也是如此,湖南長沙五一廣場出土的東漢中期長沙郡臨湘縣司法文書簡,有不少記錄了縣丞與屬員就某個案件「議請」,也就是商議、建議如何處理。後來郡縣官府有議曹,主要工作就是議。議與請,從不同角度體現了漢代以來政務處理中,君與臣或府主與僚屬的互動。
概括而言,我們不能把秦漢王朝的統治簡單地理解為獨裁專制,實際運作過程中很複雜,按照律令執行的日常事務,無須皇帝或府主出面,這應佔多數,不過史書中保留下來的反而不多。若需要皇帝或府主裁決,最終結果以命令形式下達,但裁決本身應包含了很多人的智慧。
此外,我們也應注意,皇帝和府主還有其他辦法來駕馭群臣和下屬,這就是「寵」的機制,即利用身邊的熟人統御外圍的群臣和下屬。歷代王朝反覆上演的求寵―爭寵―得寵―失寵―再求寵的循環往復,不僅見於皇帝身邊,不止於後宮,亦普遍見於朝中以及各級地方官府,銜接成一個不斷發生的機制,構成歷史變化(不時帶來波動)的直接動力。中國是一個廣土眾民的國家,內部有不同的地域和文化差別,人們成長於熟人社會,這些情況兩千年來一直存在,寵的機制本身也是對抗這樣一種狀態的武器。
制度運作 「多面」時代
最後簡單歸納一下,為什麼說秦漢是奠基時代,原因有以下幾點:
其一,從諸侯爭霸到統一王朝,奠定了兩千年的基本制度格局。
其二,這個時代孕育出了皇帝制度、等級官僚制、郡縣鄉裡制,還有律令、文書等制度運作方式,以及實際運作中伴生的問題如萌生官場文化等。
其三,以這個時代為起點,確立了農耕為本的方針、耕織結合與重農抑商的傳統,出現了百姓的日常抵抗。
其四,強調儒家思想獨尊制度化。
其五,中外關係體制的初步形成和東亞核心地位的奠定。
日本著名的中國史學者西島定生認為,日本國家的形成就是對秦漢的模仿。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樣一個時代?歷來有很多種說法,最常見的就是專制國家。錢穆的講法與眾人不同,他反對專制論,認為秦朝是中國古代最後一個貴族政府,而漢朝是第一個平民政府,秦漢是一次轉換。這些看法都展現了秦漢時代的不同側面。
作者為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研究秦漢魏晉南北朝史,近期新作《什麼是日常統治史》《寵:信―任型君臣關係與西漢歷史的展開》及《新雅中國史八講》(合著);12月12日作者在京舉辦學術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