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水墨畫的墨色審美起源,根植於原始農耕採集文化和陰陽五行思想,老莊和禪宗則為其奠定了主要基調。中國水墨畫對墨的藝術運用,完成了原始黑色向純粹的審美境界升華的過程,最終形成了中國水墨畫獨特的墨色語言系統。在萬千變幻的「墨色」中,構成了一個個別具一格的「心象」和「墨象」同構的「墨境」世界,別有一番「墨韻」,具有高度的藝術審美意義和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意蘊。
中國古代水墨畫「墨色」審美的起源
黑色崇拜奠定了古代中國人對黑色的感知和運用基礎,把水墨運用和發展為一種繪畫材料,形成一種獨特的「墨色」審美傳統,也可以說是基於黑色崇拜的一種慧性的發掘,而這個「墨色」審美傳統的起源還要追溯到古代原始社會的採集、農耕文化和陰陽五行思想。黑色崇拜是原始色彩崇拜中的重要內容,在《易經》中就被認為是「天」的顏色,為眾母之色,在古代單色崇拜時期尚黑的時間最長。新石器的黑陶,說明黑色是中國人最早選用的顏色之一。半坡遺址出土的人面魚紋彩陶盆染有黑色,這是當時氏族人對黑色崇拜的體現。《韓非子·十過篇》中記載:「堯禪天下在,禹受之。作為食器,斬山而材之,削鋸修之跡,流漆墨其上:輸之於宮,為食器 舜禪天下而傳之禹,禹作祭器,墨染其外,朱畫其內。」這段文字也證明了中國遠古時代的先民就已經崇尚黑色。秦的統治制度確立了中國色彩觀的發展,秦崇尚黑色,首次出現了以一種顏色為尚色,「以冬十月為年首,色上黑」,即位之後「易服色與旗色為黑」(《史記·封禪書》)。不僅是秦代,上古就有「夏尚黑」之說,《禮記·檀弓》就記載有「夏后氏尚黑」。從此,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尚黑的審美觀念影響著社會生活諸方面,特別是繪畫領域。
另外,中國位於降水豐富的亞洲季風區,生物種類非常豐富,在生產工具粗陋和捕食經驗不足的情況下,很難靠狩獵來維持生活,因此中國舊石器時代人們的生活主要以採集為主,這種採集方式意味著從舊石器時代起,中國文化就開始表現出一種女性氣質。另外,中國古代農耕社會本身作為一種規律性的周而復始生活狀態,與西方先人那種充滿神秘性和多變的狩獵生存方式的不同,決定了中國人異於西方的對世界的一種秩序性認識和和對於永恆事物的追求,因而使得中國人的審美心理具有一定的恆常性,黑色作為最具穩定性和理性的色彩成為中國古人最喜愛的顏色,於是中國古人創造性地用墨作為繪畫的主要顏料,具有必然性。
此外,墨色審美可以溯源到古代陰陽五行等思想中去。「五行」觀念是中國人對宇宙生成論所持的最古老的認識。「五行」這個概念最早出現在《尚書·洪範》中,《洪範》講:「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彝倫攸敘。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 次九曰:向用五禮,威用六極。」「初一」,是指生成世界最初的元素,「五行」即「木」、「火」、「金』、「水」、「土」五種構成世界萬物的元素。《尚書·洪範》最早為「玄」(黑)色和「五行」建立起了密切的關係。「玄」者,青偏墨色也。生物學知識上,龜的年齡越大,其顏色越呈現為青黑色。《洪範》一書中多有「天錫玄龜』、「龜負文而出」記載。《竹書記年》曾說:「禹治水既畢,天錫玄龜,以告成功 洛出龜書,是為洪範。」《易·繫辭》亦說:「成天下之必州者,莫大乎著龜。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 河出圖,洛出書。」《抱樸子》說:「千歲靈龜,五色具焉』,《本草綱日》說:「(龜)年至千歲,則具五色』,認為墨具五色之功,可見水墨畫「墨分五色」的雛形。《周禮·考工記》提出一個「天謂之玄」的五色之外的玄色,也就是變化豐富的黑色,這也可謂以後水墨畫的「墨分五色」的濫觴。
此時,中國色彩已經形成了完整一體的方位、五行、天地、四神的觀念,形成了固定的色彩象徵模式,具有主觀的指示性色彩。在兩漢時期,陰陽五行思想風靡一時,陰陽五行的消長流變還成為當時解釋自然現象和社會變化的系統模式,對色彩審美也有巨大的影響。總而言之,大千世界的五顏六色蘊含了特殊的意義,並通過對物象的視覺轉換成一種對內心視象的文化反思,人們對色彩的運用成為一種主觀的符號和圖式,並被賦予了特殊的情感和理念。中國水墨畫用墨來表現一切色彩,「運墨而五色具」的墨色審美觀已經轉換成一個邏輯推理方式和思想認知圖式,充滿著哲學意味與辯證色彩。
一、老莊和禪宗對中國水墨畫「墨色」審美的影響
中國水墨畫墨的藝術的發展是中國哲學合力影響的結果,如果說陰陽五行學說奠定了中國水墨墨色審美的哲學基礎,那麼老莊和禪宗則為其奠定了基調。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把黑色(玄色)作為崇尚的神秘色彩,水墨畫的「墨」之道是老莊之「道」的重要啟發和運用。道家認為一切顏色從玄(黑)色中來,玄色以最簡單的色彩形式象徵著最原始的色彩本質和精神本質,成為所有事物乃至所有精神現象和人類活動的表現色彩。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道之體相是有無和虛實的結合,是陰陽相抱的本體,在水墨畫中,「墨」通「實」,也即是「有」;「白」通「虛」,也即是「無」,墨白結合而成為道。因而在水墨色彩理論中,不僅要重視墨之實相,還要重視白之虛空,不管是運墨還是計白為墨,最重要的是體道。老子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就是認為自然本體的「道」是最樸素的,它往往存在於最簡單的形式中,繽紛複雜的五彩和萬物形體的精雕細琢,並不能接近自然的本體,只有黑色最能體近和表現道。
中國水墨畫對墨的運用和審美是符合「道」的,也只有墨色才最能體近和表現「道」,因為這「道」「它是深藏在宇宙最幽深的奧秘之中,又淺擺在跟前最貼近的萬事萬物之上,它是客觀存在的亙古不變,又脫離物質不可形見。道既然渾樸無名,耳目不能所及,但天地萬物又莫不體現著道的存在和運動。在水墨畫家看來,水墨的形式是剝離造化的表面現象直達本體,水墨畫點、線、墨塊的基本因素在濃、淡、幹、溼、焦的萬千墨色變化中使水墨自身的「絢麗多彩」會自然而然地呈現,並最終達到本質,因而它無須去追摹表象的寫實性和色彩變化的客觀性,而是通過「外師造化」孕化為胸中意象,經過筆墨抒意與抒情,體驗一種通達「道」的妙境。
二、老莊和禪宗對中國水墨畫「墨色」審美的影響
禪宗一脈,不可兩分,禪宗色彩觀承即道家色彩觀而來。佛性悟空,不執著於現象界,而禪宗的離相卻是和現象界相連的,禪心雖含萬物,卻又不可染指,迷時「山是山,水是水」,悟時「山是山,水是水」,只是悟時的山水已作了心性之過濾,關注的不是紛繁的世界萬象,而是經心性過濾和還原的本體虛空,這就是禪宗的色彩觀。「禪定」又簡稱禪,本意是安靜沉思,《壇經》有云:「外禪內定,是為禪定」,它更偏重於印度式的冥想,主張排除私慾雜念和幹擾,進行直覺體驗和內心反省。禪宗認為天地大宇宙和人體小宇宙是循環又相通的,故主張主客兩忘,物我俱一,為了達到這種境界,就要重視內心的修養,禪修與氣功有很大的關係,都是通過思維意識的作用使個體生命自身運動處於一種優化狀態,「禪定者,思維修也。」但禪更強調道德上的忘私。
在水墨意境中,一切撕心裂肺的愛,痛徹心扉的情,難以割捨的拘牽,不忍失去的欲望都歸於虛無,於是在色彩和水墨之中,文人士大夫自覺選擇了符合自己心境的水墨畫也是題中之義了。水墨畫家承襲了禪宗的淨色審美觀,摒棄了引起人感官情慾的紛繁色彩,在世人面前展現了一個以淨色為中心的色彩世界。他們開闢的是第二自然,是乾淨自由的心靈世界,正如石濤所說的:「黑團團中墨團團,墨黑叢中花葉寬。」水墨畫家以水墨流動的韻律和節奏,將物質的存在轉化為心靈本體的存在,在水墨的流動中表現生命氣息流於其間的動和靜,表達了心如流水、自由徜徉的特殊審美心境。
三、中國水墨畫的「墨色」審美意蘊
「墨」是中國水墨畫藝術創造的靈魂,它滲透著傳統文化的精髓,在氣韻生動的自然變化中與藝術家的精神合為一體,創造出東方藝術特有的萬千變化的「墨象」世界,在虛實相生、天人合一的「墨境」中有別具一格的「墨韻」,有著極為豐富而且複雜的文化意蘊。在幾千年的民族色彩審美傳統中,黑色,由古代黑色崇拜,經過中國水墨畫對墨的藝術運用,漸漸完成了向純粹的審美境界的升華過程。首先,水墨畫的色彩觀,主要就是「墨色」觀,它包括用墨和計白為墨,是一種極具哲理的色彩認識觀,有著獨特的水墨語言系統,是在中國獨特的哲學意識和審美意識中誕生和成長的。中國整個哲學的特點向來是以某種對立的兩極來展開的,這種獨特的哲學思維模式影響了中國水墨畫的黑白色彩體系的形成。水墨的「黑」與畫紙的「白」本身是色彩世界的兩極,具有同樣虛無的氣質,相當於色彩系的陰(黑)陽(白)兩極。
黑白雖然極端對立卻總是以對立的存在顯示自身的力量,它們似乎成了整個世界的主宰。黑白兩色因為在感受性與周圍真實現實世界拉開了距離,就非常有利於表達那種與具體事物本身也拉開距離的思想,留下巨大的思考空間,耐人尋味,黑的氣韻和空白的高遠,構成了水墨畫最玄妙的特色。在繪畫史上,墨本身能在中國畫領域內單獨立足,關鍵在於唐以後以墨代色的這種功能的實現,因而墨也起到色彩的作用,看似簡單的水墨,能表現一切的色彩、一切的事物、一切的情感,引起人的無限聯想和感情的共鳴。以墨為作畫的主要顏料是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個重要現象,從這一刻起,中國繪畫的樣式和發展道路及走向就已經潛在地決定了,這是最重要的歷史意義和價值所在。這條黑色輪廓線可以說是中國畫某種本質的生命線,中國水墨藝術之所以能發展下來與黑色這種異於任何色彩的獨立性有很大關係。
清唐岱《繪事發微》云:「墨色之中,分為六彩。何為六彩?黑、白、幹、溼、濃、淡是也。」文人在創作中總結出很多的理論,有冷暖說,還有經緯說、骨氣說、正負說、老嫩說、枯潤說、黑白說、板活說、韻味說等等,由此可見,中國水墨畫的「墨」色變化豐富程度可想而知,大自然的萬千氣象,春夏秋冬,朝暮白晝,風霜雨雪,高山峻岭,花鳥蟲魚,小橋流水,山野人家 盡在五墨之中。五墨六彩的萬千變化呈現出色簡意繁,無限達意的特徵,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墨色語言系統,墨不僅賦予萬物以萬象,更使物象在墨色的虛實和氣韻中被賦予生命和精神,表現出外在形式與內在精神的統一,最終得到對事物和宇宙的本質認識,當然這種墨色語言系統表徵的核心仍是水墨畫家的審美情思,是畫家「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結果。
其次,萬千變幻的「墨」色構成了一個個別具一格的「墨境」世界,「墨境」是同構於「心象」的「墨象」世界的展示,別具一翻「墨韻」,具有高度的藝術性和審美價值。中國水墨畫的「墨象」由不同變化的墨色構成純墨色世界。水墨畫在用墨上具有創造性、想像性及情感性的特點,水墨畫的「墨象」大多是與「心象」同構的,沒有「心象」的「墨象」,不過是一堆簡單的墨塊而已。許多南宋山水畫,標題就很富有詩意和意境,如寒江獨釣、風雨歸舟等,在這些水墨畫中,更多的是因畫家「心象」和「墨象」的同構,才產生悠遠而清深的「墨境」。水墨畫藝術的「墨象」,在造形上大都簡約而又含蓄,不追求形似,「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而重在追求神韻,對「墨韻」的追求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不同的藝術家賦予不同的藝術生命力,體現不同的韻味,當然「墨韻」的最求更多在於畫家的「心象」賦予水墨的神韻。誠然,中國早期繪畫是重「象形」的,寥寥「墨象」和簡單的「墨色」營造出一片孤寂清幽、玄遠清靜的水墨之境,將蘊涵文人自身的品性心緒的「心象」與筆墨技巧下的「墨象」融合得天衣無縫,把文人水墨畫的「墨境」表現得淋漓盡致,堪稱絕唱。
中國水墨畫賦予自然以文化的內涵和審美的觀照,有著深刻的中國文化意蘊。張岱年曾說: 「文化的基本精神就是所有這些文化現象中的最精微的內在動力和思想基礎,是指導和推動民族文化不斷前進的基本思想和基本觀念」,「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實質上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水墨畫作為中國特有的一種藝術形式和文化現象,我覺得,它已經成為了中國人所特有的一個文化概念,體現中國文化的精神和要義,以及中國人獨特的對世界的把握方式,表現出民族的審美心理和價值取向。墨的藝術極具東方審美意蘊,已經成為了中國人的智慧、藝術精神和文化精神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