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量一個時代的文藝成就最終要看作品。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文藝創作迎來新的春天,產生了大量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其中,文學作品改編為影視劇的現象持續升溫。文學作品影視化,創造出了更立體、更全方位的情節與人物,也讓文學作品刷足「存在感」。但不能否認,若影視劇失去文學支撐、脫離文學意蘊,精品力作便會離觀眾越來越遠。
本期特邀文學評論家朱向前與青年作家徐藝嘉,通過對話來梳理這40年文學對影視劇創作的影響,探討文學與影視如何相互促進、用心用情用功抒寫偉大時代。請關注今日出版的《中國國防報》——
塔燈照夜望層層
——兼談改革開放40年影視劇成就中的文學影響
■朱向前 徐藝嘉
衡量一個時代的文藝成就最終要看作品。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文藝創作迎來新的春天,產生了大量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其中,文學作品改編為影視劇的現象持續升溫。文學作品影視化,創造出了更立體、更全方位的情節與人物,也讓文學作品刷足「存在感」。但不能否認,若影視劇失去文學支撐、脫離文學意蘊,精品力作便會離觀眾越來越遠。
本期特邀文學評論家朱向前與青年作家徐藝嘉,通過對話來梳理這40年文學對影視劇創作的影響,探討文學與影視如何相互促進、用心用情用功抒寫偉大時代。
朱向前:原解放軍藝術學院副院長,教授,全軍優秀教師。現任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軍事文學委員會副主任,《文學評論》編委。已出版《詩史合一——毛澤東詩詞的另一種解讀》《莫言:諾獎的榮幸》《軍旅文學史論》等專著、文論集20餘種。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
徐藝嘉:原解放軍藝術學院文藝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作長篇小說《我們都缺伴兒》《橫格豎格》、報告文學《為祖國出徵》《飛天前傳》等,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全國年度唯一長篇小說獎,參與主編《2017年度軍旅文學年選》。
A 影視劇的原始驅動力來自文學
朱向前:如果把改革開放作為一個新時期文化的起點,可以明顯看到文化生態更迭出新的軌跡。改革開放敲開了民族沉睡已久的思想閥門,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文學界首先對新時代的到來作出呼應,出現了諸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潮流,代表新興藝術形態的作品如井噴般爆發。緊接著,這種影響力輻射到了影視劇領域。
徐藝嘉:第五代導演也恰是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崛起的,以北京電影學院的一批青年導演為代表,像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等,他們對新的思想、新的藝術手法特別敏銳,力圖在每一部影片中尋求新的表現維度、新的敘事方式,那個時期出現的一些電影到現在看也是絲毫不過時。
朱向前:我印象中像清風撲面般激動大眾的電影是《小花》,那種結構和畫面都和以前有很大不同,包括對人物的塑造,讓人耳目一新。插曲《妹妹找哥淚花流》是李谷一唱的,當時那嗓子一亮,旋律一響,如泣如訴,婉轉而又深情,優美又不失激越,一下子就唱遍大江南北。說起來,以《小花》為起點和代表,這40年來中國的影視劇取得了歷史時期內最長足的發展和成就,接下來的電影如《黃土地》《一個和八個》《牧馬人》《芙蓉鎮》《人到中年》《高山下的花環》《紅高粱》等為代表的電影井噴式出現,有力地呼應了時代的脈動和人民的心聲,而且,其藝術水準之高,表現內容之豐富,是前所未有的。20世紀90年代以後,電影走向類型化,《風聲》等電影成為質量不錯的代表,主旋律電影有《大決戰》《大轉折》《大進軍》《驚沙》這樣的作品支撐。另一方面,電視劇開始興盛,《和平年代》《激情燃燒的歲月》《雍正王朝》《康熙王朝》《歷史的天空》《亮劍》《喬家大院》《人間正道是滄桑》《潛伏》《父母愛情》,等等,都是水平頗高的。但是請注意,這些作品基本都是根據文學原著改編的。
徐藝嘉:我記得您在談新世紀後的軍旅文學時多次不無遺憾地說,由於文學的邊緣化和電視劇的興盛,軍旅作家隊伍很大程度上被衝散了,一些原本有著難得文學資質的作家投向影視劇創作。到了2016年我和您再來梳理新世紀後的軍旅文學時,乾脆把影視化寫作當作研究起點,而不再是僅僅作為背景了,可見影視劇對文學的衝擊有多麼巨大。其實在電視劇發展過程中,內部也有變遷。比如像《激情燃燒的歲月》《新結婚時代》《父母愛情》這樣的影視劇,和「新寫實」文學的內在意識是合拍的,即英雄主義的消解和日常主義的崛起。而《亮劍》《人間正道是滄桑》這樣的影視劇,能夠帶出新話題,成為新潮流,恰是因為人們嚮往已久而不得的英雄主義的回歸。
朱向前:你提起文學與影視的互動關係,不知你有沒有發現這麼一個現象:新中國電影的發展與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是息息相關的,尤其是作為主旋律支撐的影片,又與中國文學的律動相契合。許多電影、電視劇都是由文學改編而成,得益於文學本體;電影、電視劇的廣泛傳播又使得文學原著的影響力不斷發酵,從而使作家立身揚名。這種互相促進的模式一起對時代藝術的發展推波助瀾,形成一片鬱鬱蔥蔥、錯落有致的風景。
徐藝嘉:文學是以文字製造故事,文學裡的時間是虛擬的、自成體系的,而影視劇是影像以空間具象在時間中的流淌來完成敘事。這是分屬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也有不同的藝術特質。尤其在新世紀以來,影視化的手段代替了普通人的閱讀體驗,成為現代人最主要獲取信息的方式,因此更多人專注於影視的表達,早已忽略了文學,也就更談不上去觀察或意識到文學給影視提供什麼樣的養分了。從專業角度,影評人越來越受到追捧,電影細讀、分析等各類評論方法也是橫空出世,從電影藝術的公眾號火爆程度也可見一斑。往往這類影評家會專注於強調影視劇本身的創作規律和特點,有意識地剝離它們與文學之間的關係。
朱向前:真正介入到文學之中,有過相對完整閱讀經驗的人很快會發現文學對影視強有力的主體作用。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的人員基本都是作家,幾十年後,2014年,習主席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參會的也大部分是作家,這都彰顯了文學和作家的基礎作用。我還是老派觀點:文學是一切藝術形式之母。
徐藝嘉:您可否舉例驗證這一觀點?像對我個人衝擊比較大的電影有20世紀80年代的《紅高粱》,90年代的《霸王別姬》《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都是根據小說改編的。
朱向前:還有電影《小花》,根據長篇小說《桐柏英雄》改編,《牧馬人》《高山下的花環》《人到中年》《芙蓉鎮》等都是根據同名小說改編。包括依據我國四大名著《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改編的影視劇,多年來熱度依舊不減。而且,不僅是小說,文學其他形式的文本也給了影視劇以豐富廣闊的發揮空間,例如《黃土地》根據柯藍的散文《深谷回聲》改編,《一個和八個》改編自郭小川的詩歌。這些恰恰可以說明,文學本體的穿透力和塑造力都是強大的。正可以引用一句古詩,「塔燈照夜望層層」,正向能量文學就像藝術大海中的燈塔一樣,刺入夜幕,穿雲破霧,永遠指向遠方。
B 脫離文學意蘊的影視劇喪失了審美
徐藝嘉:影視劇的改編自有一套獨立的運作體系和法則,它們和文學文本之間在敘述角度、文化態度、主題意蘊和社會文化內涵等方面皆有不同。像您剛剛提到的《黃土地》《一個和八個》,還有《紅高粱》,這些電影在改編以前原始文本就有比較強烈的意象性,改編之後更是在造型表意、鏡語體系方面有突出的個性,導演個人的藝術追求和審美趣味強烈地瀰漫在影片中。這幾部片子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它們與《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比較起來,故事性其實沒有那麼強。《黃土地》雖然表面上講了一個黃土高原的女子投奔革命的故事,但是它當中的文化、歷史意蘊和那種試圖表達人與土地的原始關係的精神張力,是最吸引人的。舉這個例子說明什麼呢,就是一些非故事型的文學文本,提供給電影的不限於好故事的養分,那麼好的導演也不僅是搬運工的作用,好文本和好的再創造共同作用下才能推出藝術精品。
朱向前:你說的有一定道理,影視作品是多方面協同運作的成果,好作品的呈現自然離不開好導演的駕馭,但不變的還是文學方面的功底。比如《大決戰》《大轉折》《大進軍》3部軍旅主旋律影片,被稱為反映全國解放戰爭的史詩巨片,拍攝過程貫穿20世紀90年代,最終呈現效果之所以能達到一定藝術水準,也是和著名作家、時任總政文化部部長的徐懷中先生後期的文學加工分不開,整體把這個系列電影提升了一個檔次。
所謂劇本,一劇之本,你看那些真正有價值的影視劇,要麼是根據小說改編,要麼是編劇隊伍中有作家支撐,比如劉恆、王朔、鄒靜之、蘆葦、餘飛,這些人已經從作家轉型為成功的編劇。劉恆的小說大量改編成電影,後來他本人又作為編劇,寫出《雲水謠》《張思德》等優秀電影劇本;王朔的才華充分體現在《編輯部的故事》;鄒靜之寫的《康熙微服私訪記》系列也持續熱播。這個現象在部隊作家中同樣適用,像江奇濤編劇的《人間正道是滄桑》《漢武大帝》《亮劍》都是經典,重要前提是他此前就已經是一個寫小說非常不錯的好作家。此外還有一些成功轉型的編劇,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說,都能看到文學對影視劇提供的原始的滋養。
徐藝嘉:市場大潮興起後,資本運作一定程度上割裂了文化脈絡,市場急需的是金錢,影視劇泡沫就是這麼出現的。影視劇行業最先爭奪的是好的劇本資源,所以適於改編成電視劇的長篇小說被競相收購。一些作家為了賺些「快錢」,不再寫小說,或者乾脆「套寫」,按寫電視劇的路數寫小說,以便寫出來好改編,這樣慢慢就把手寫壞了。
朱向前:新世紀以來,我始終疾呼軍旅文學要警惕影視化趨向的雙刃劍效應。軍旅題材影視劇在全國範圍內熱播,收視率持續走高,引發全社會對戰爭、軍事、軍營、軍人的熱切關注和軍旅文學影視化創作熱潮。但是,僅就小說文本來說,簡單適應於影視劇的寫法又會導致文學純度的下降,文學自身的美學品格難免受損。反過來說,這些從小說轉型影視的作家為什麼能夠迅速成為一流的金牌編劇,甚至同一時段播出的幾部劇都出自同一編劇之手,足見其受追捧程度,這和他們的文學功底、文學素養是分不開的。最難寫的是小說,小說寫好了再去寫劇本,比一開始就從編劇上手要容易得多。像朱蘇進、朱秀海等都已經是相當成熟的作家了,改行當編劇後,可以說易如反掌。
徐藝嘉:真正的好編劇並不多,儘管相當長一段時期內影視劇熱錢湧動,但是在一些高品質的電視劇爆紅後,往往後面跟隨著大量的拙劣模仿之作,雷劇之多也令人嘆為觀止。編劇不僅處於電視劇製作鏈條的最底層,還經常在維權的過程中備嘗艱辛,創作成果被隨意篡奪,明星站在金字塔最頂端可以對劇本指手畫腳。有的劇都開拍了本子還沒有寫好,那真的是「倉皇的寫作」,先不論劇本寫作功底和文學之間的聯繫,任何題材按照這麼個思路去寫,也不可能出精品。
朱向前:所以從你說的這個話題恰好從反面印證一下,影視劇失去文學的支撐後會變成什麼模樣。通過剛剛列舉的一些片子也能說明,改革開放40年來,影視劇的確成就非凡,但我們有一個時期內,影視劇的風氣是不好的。有些導演剛進入公眾視野時都是以文學改編的電影起家,一鳴驚人。但他們功成名就之後,有點自我膨脹了。當他們甩開作家和小說、自立門戶駕馭電影的時候,就出現了爛片:丟掉了內蘊,喪失了人物,甚至有的連情節都沒有了,一味凸顯大場景或多麼高超的攝影手法。這樣的電影除了動輒過億的投資、華麗的包裝和充滿噱頭意味的媒體渲染,已經沒有任何藝術價值了,跑偏了。而你剛剛說起的一些影評家們,也沒有看到這點,一味進行影視內部的文本細讀,忽略了文學的作用,沒有為影視行業提供好的引導。
C 文學為影視劇注入獨立的靈魂
徐藝嘉:由此我想探討一下,文學文本給影視劇注入的到底是什麼。《牧馬人》《人到中年》《潛伏》《父母愛情》《少女小漁》原著都是中短篇小說,在改編成影視劇的過程中,篇幅、容量、故事都大大拉長,可仍然能夠將原著的藝術感覺移植或者說覆蓋住一部劇的始末。我想這裡面有好導演的因素,也必然和原著的精品意識脫不開關係。
朱向前:文學的魅力是根源性的。
徐藝嘉:編劇行業的「清流」代表,我覺得是朱秀海老師。您和秀海老師曾有過題為《六十再談朱秀海》的對話,以讀書為切入口談起,分析秀海老師幾十年來的讀書、創作經驗,我有幸見證。您也曾對他投身影視劇而產生自此與文學之路漸行漸遠的擔心,但是事實證明,秀海老師是一個常青樹型的作家,在傾力寫好大劇的同時從未放鬆過對文學藝術本身的追求。
朱向前:秀海在完成了《喬家大院》《天地民心》《軍歌嘹亮》等電視劇力作後,又出了兩本書,一本是散文集《山在山的深處》,一本是古體詩詞集《升虛邑詩存》。兩本書都讓我大吃一驚,尤其是那本古體詩詞集。大家知道,像我們這些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包括再往後的幾代作家,除非一直寫古體詩詞,否則一般都寫不了,更寫不好。他此前也從沒露過這一手,結果突然就出了這麼一本書,大概有300多首,而且水準之高,我敢說是名列軍隊前茅。當時我們的對話你也在場,專門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原因是讀書、讀書、再讀書,結果是創作井噴不能停。
徐藝嘉:讓我印象很深的,是秀海老師在談到他做編劇是否影響文學創作時說過,他從沒有刻意去學過編劇技巧,而是把電視劇本當作小說來寫。用他的話說,像《戰爭與和平》這樣的作品,讀的時候是小說,但是腦海裡映出的畫面本身就是一部精彩的電視劇。他不會為了賺錢什麼劇都接,只接自己能駕馭、同時有文化內涵值得去鑽研的劇,然後兢兢業業當作課題一樣去研究、去閱讀。他為寫茅臺鎮的一部電視劇,研讀了幾百本書。寫《喬家大院》,他把整個中國商業演變史都讀透了。下這樣的狠功夫,寫一部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也足夠了。
朱向前:秀海是中國編劇的良心,也是沒成立工作室而始終堅持親自寫的個案。他長期不懈的閱讀,尤其是深厚的國學素養,不論在作家圈還是在編劇界,都是罕見的。編劇餘飛曾寫過一篇披露圈內編劇素養的文章,說很多人已經靜不下心再讀書,沒有時間吸收新知識,在金錢的驅使下只出活兒,無長進。由此延伸出一個話題——我們剛剛一直談文學對影視的直接滋養,以及作家作為編劇提升影視劇的質量和格局,而我們一直倡導的「內容為王」,其實就是「文學為本」。
徐藝嘉:通過秀海老師的例子可以看出,堅持文學本源性的東西,影視劇的質量不會差,同時也不會降低文學品格。那麼文學到底提供了哪些具體的元素呢?我個人認為,文學文本提供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是完整的美感。就像一個獨立的靈魂,能讓作品活起來。有了這個魂,這個作品首先就立住了,再去補充骨骼肌肉,再去想高矮胖瘦的問題,這就根據導演的資質和審美而各有差別了,但是整體上錯不了。比如像電影《小花》這樣的作品,以我們現在的視角看,從畫面到情節都是相對粗糙的,但是為什麼仍然會把它歸類到還算不錯的電影裡面?主要是原著提供了一個完整的精神內核,並且這個內核是充滿英雄氣質和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
第二點,是詩性。詩歌是詩,散文和詩的聯繫很緊密,好的小說同樣具備詩性。一旦作品有了詩性,即便短小精悍,也有了更深層的意蘊,體現在影視劇裡,有可能是深刻的文化背景,也可能是曠遠、開闊的意境,總之遠不僅是故事層面的東西了,好小說是遠遠大於好故事的。我想從這方面去想,也能解釋得通為什麼現在一些市場評價相對較高的電影,雖能觸及現實社會的一些問題,但是看過也就過了,除了在影院觀影的幾個小時裡覺得時間沒有浪費,過後再品咂起來,還是沒能在心裡留下什麼印象。這和現代生活的快節奏有關,再驚爆的新聞熱點也會在幾天時間裡迅速被遺忘掉,但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這些作品沒能給觀眾提供一些更曠遠的、值得品味的東西。創作距離生活本身已經太遠,好作品是需要紮根的,但更多的作品是蒲公英一樣,輕飄飄的。
朱向前:我們今天談影視劇創作、談文學對影視劇的影響,其實歸結起來,仍然還是那個結論:文學是一切藝術形式之母。文學的輻射力和影響力不僅體現在電影、電視劇方面,其他藝術門類像話劇、音樂劇、繪畫、舞蹈、歌詞,哪個能脫離文學的影響?莫言、賈平凹都曾經專門寫過文章,通過看畫來尋覓文學在其中的蹤跡;還有許多優秀的詞作家比如喬羽、閻肅、石順義等等,都是有著極高文學素養的人。從近幾年的創作情況來看,前些年被影視劇的熱潮衝散的文學創作隊伍又在慢慢歸攏,像百川歸海一般,又有朝著文學之路前行的自覺意識了。這種行為是自發的,從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去看,他們是回到初心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