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我不會將拍某菜的故事,傳承給孩子:蔬果名稱中的平權微觀
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決定成為一個在日常生活的用字遣詞上也要斤斤計較、難以相處的女性成人,而且要用我的餘生繼續抵抗無形、無色、無嗅的厭女文化。
入冬了,我在市場買了三大把美麗的茼蒿,深綠色的裂葉精緻華麗,擁有的草腥氣比傳統的大葉茼蒿更濃更烈。
握著茼蒿就像握著一束氣味鮮明的捧花、或者攬著一襲迷人不容忽視的舞裙,我喜歡買菜,買菜有時趣味不遜於買花。
茼蒿又叫做春菊,是菊科植物,英文名字超級霸氣,叫做「皇冠雛菊」(crown daisy或garland chrysanthemum)。
因為茼蒿的花金黃可愛,花型渾圓就像是一朵朵小小皇冠,本來是歐洲觀葉庭院植物,後來卻變成了食用蔬菜。
真是好看、好聽、營養又好吃,如果有蔬菜的人生勝利組應該就是茼蒿吧。
為什麼一次要買三大把呢?因為茼蒿下了鍋會消水,三大把煮完會變成一小把,剛好一餐食用。
所以放眼望去,買茼蒿的人都是大把大把的買。
回家細細剝去老韌的外皮、洗淨泥沙,煮一鍋茅乃舍的白湯鍋,燙熟茼蒿,沾一點點橘子醋吃,或是煮一鍋鹹湯圓加點香油胡椒,啊,真美味。
但是小時候的我非常討厭茼蒿、討厭菜市場、討厭買菜煮菜,我還討厭女人,以及身為女人的自己。
我已經想不起來,最初是誰告訴我,茼蒿的臺語別名叫做「拍某菜(phah-bóo-tshài)」?
很可能是我的母親,她總是努力傳授她從外婆那邊學到的所有「女人」應該知道的私密知識與規範,例如女人應該洗碗洗衣、女人應該勤儉持家、女人應該嬌柔可人穿裙子、女人應該要懂得這個和那個秘密與禁忌。
那到底茼蒿為什麼叫做「拍某菜」?因為茼蒿水分太多了,下鍋後分量會少一半,丈夫看了以為太太煮完飯先偷吃,就會「拍某」打太太,所以叫做「拍某菜」。
是啊,美麗的茼蒿是與千年以來的婦女家暴記憶相連的。
小時候的我,當然沒有辦法這樣回答母親:「天啊媽妳看這完全是父權結構下一貫的厭女思維為什麼是太太煮菜還要被打而且為什麼煮菜的人不能先吃為什麼不是先生煮菜為什麼不叫打老公菜「拍翁菜」(phah-ang-tshài)或打兒子菜「拍後生菜(phah-hāu-senn-tshài)」呢!
這不只羞辱女性主婦也羞辱男性煮夫妳不應該講這種充分厭女的民俗傳說給女兒聽而且妳知道母親的話具有強烈的導師暗示妳正在為這種家暴的正當性背書……」我當然不會這樣回答,我只是默默地走開,覺得煮菜這件事煩透了。
小時候的我摘了色彩繽紛的野馬纓丹回家,興奮想跟母親分享,卻遭到責罵,因為我採的是「弄破碗花(long-phuà-uánn-hue)」。
傳說摘了馬纓丹就會摔破碗,正派女人不應該與摔破碗這種黴運沾上邊。
我摘了紫茉莉回家,媽媽說我摘的是「煮飯花」,是要提醒女人黃昏了、不可以在外流連該回家煮飯的花,我這樣會觸怒花神忘記回家煮飯云云。
總之,母親與女兒相處上的種種衝突,多半來自恐懼,我猜想我媽的心情是:「因為妳是女人,所以我要告訴你如何受苦,妳才不會吃那麼多苦。」
禁忌的背後是恐懼,而恐懼總是讓人不悅。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在《地海古墓》這本奇幻小說中,描述了女祭司恬娜如何遵循教義長大,然後打破規範尋求自我的過程。
小說中女祭司的天命是「被食者」,恬娜的身份一如活佛,是轉世承襲的,而她的禱詞則是「被食盡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娥蘇拉將女性被犧牲、被吞噬的命題,放入架空的小說,卻真實得令人悚然。
市場上最引我注意的蔬菜名,是同屬菊科的萵苣──「大陸妹」。雖然作家曹銘宗曾為文說明,大陸妹原本應該是「大陸妹仔菜」,是傳統的「萵仔菜(ea-tshai)」相近音調的「妹仔菜」再加上產地「大陸」而成。
但是大陸妹這個渾名也同時影射著萵苣鮮嫩的口感,就與年輕女人一樣物美價廉,這點恐怕才是大家對這種蔬菜的第一印象。
所以近年來呼籲大家改用正確的「萵苣」名稱,避免「大陸妹」這種性別與種族雙重歧視的名詞繼續流傳。
如果進口蘆筍叫做「幼齒弟仔」、「金毛根」,麻竹筍叫做「姬芭」,不知道這些鄉民會怎麼反應?
反正從此我總是刻意在菜市場跟老闆說,我要一把福山萵苣。而那老闆娘就會說:喔,她要一把大陸妹。
「嗯,以前叫做大陸妹。」現在的我會這樣說。
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決定成為一個在日常生活的用字遣詞上也要斤斤計較、難以相處的女性成人,而且要用我的餘生繼續抵抗無形、無色、無嗅的厭女文化,我不會將「拍某菜」的故事傳承給我的孩子,我會這樣說:「妳知道嗎?茼蒿的英文名字是crown daisy唷,crown就是艾莎女王頭上戴的皇冠,所以茼蒿是女王菜,吃了就會變成女王唷!」
讓我們決定自己,成為一株氣味鮮明又濃烈的茼蒿,而且開出像皇冠一樣的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