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丨彭潔雲 伍汝苗(實習)
1990年12月19日上午11點整,上海浦江飯店孔雀廳,A股市場交易的第一聲鑼敲響,中國資本市場由此拉開帷幕。
敲鑼人是35歲的尉文淵。作為上海證券交易所首任總經理,他是中國資本市場30年無法繞開的一個標誌性人物。年紀輕輕的尉文淵是怎麼挑起重擔,設計和創建了上交所這一中國資本市場的開端?籌備開業過程中如何攻下一個個難題?復盤327國債期貨事件有哪些感慨?作為老兵和過來人,對於資本市場30年作何中肯評價?
日前,尉文淵接受界面新聞記者專訪,再次打開記憶閘門,向我們娓娓道來。
界面新聞:您是毛遂自薦參與上交所籌建,為什麼會萌生這樣一個想法?
尉文淵:當時我剛從北京回到人民銀行上海分行工作,內心感覺自己是一個新兵,希望在新單位獲得一個好的表現。
後來朱鎔基同志在海外宣布交易所年內要開業,這個事情有了時間表,壓力比較大,理所當然要加快籌建工作,需要抽調幾個幹部去做。我想得很簡單,籌備工作是比較難的事。我去,我年輕!
我剛提出來的時候,我們分管的副行長說,「不要亂想,不可能」。因為那個時候對交易所的工作,大家還看不清楚,很長一段時間是政治意義大於經濟意義,沒有說把它作為金融改革的一個窗口。過了幾天領導打電話說,你去,半年,到年底把它建起來開業。然後找個接班人,再回到銀行來。
結果這個事就定下來了,我走上了交易所的工作,從此就改變了我的人生。
界面新聞:就半年的時間,時間緊任務重的情況下,您主要抓的是什麼工作?
尉文淵:接到任務是1990年7月3號,這個日期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感覺,懵,不知道怎麼做,最後想想,先找個場所吧。因為一個有形的東西確定下來,就可以把很多跟場所相關聯的東西落地。
當時正是大夏天,我們那時候籌備組連個車也沒有,就坐公共汽車或步行,到處找地方。老的上海交易所、賣火車票、船票的地方、上海郵政大樓,大概前前後後看了十幾個地方,看了也不知其所以然,因為我也說不清楚到底要什麼樣的地方,方的長的圓的,多大多小多高,將來要怎麼用?怎麼布局交易功能?
直到有一天,上海大廈一個副總請我們去看看浦江飯店的「孔雀廳」,大概1000多平方米的一個舞廳,有很漂亮的穹頂,看得出當年是一個很有故事的、很華貴的地方。一看就突然來感覺了,我要的就是這個廳,就定下來了。
上海這麼一個經典的古老建築,賦予它一個新時代的含義。那個地方就成為了上海證券交易所的發源地,現在改建成了中國證券博物館。場地有了,感覺就開始來了。
界面新聞:有了場地之後就可以進入正式籌建工作。當時籌建組有多少人,具體怎麼進行分工?
尉文淵:我接手的時候,連我一起5個人。
工作主要是分兩條線去推進,一條線是我在面上去推,包括場地設計等硬體系統的。還有一條線,就是製作各種文件,寫工作章程、交易規則、上市規則等,我們有一個很重要的同志叫吳雅倫,後來擔任上交所的副總經理,他主要在辦公室裡面起草各種文件。白天我在外面跑,他在寫文件,晚上回來,我們就開會商量,沒日沒夜的,規則他寫完,最後都是我來定稿。大的小的各種文件,甚至一個標點符號,都是我經手的。
當時中國的財務會計制度也簡單,不像我們今天的資產負債表,那時候是資產平衡表,沒有私人股東,都是國有的、企業集體的企業。所以最難就是交易規則到底怎麼定。
界面新聞:在交易方式上當時主要有哪些選擇和考慮?
尉文淵:我們從資料和一些電影中看到了口頭競價這種交易方式,美國有幾家交易所都是這麼做的,用手勢和語言來表達交易需求,場面很熱鬧。
另外還聽說有電子計算機交易,也引起了我的興趣。當時中央強調我們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面向國際,我們現在搞上交所,難道還用以前的方式嗎?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電子信息化起步,就是因為我們的關係。那時大銀行還靠打算盤、簡易的計算器,一到月終、季終、年終都是通宵加班做報表。所以在那個時候,搞證券交易所突然提出電腦交易這個事情真是有點不著邊際、異想天開,這個事情在內部討論分歧很大。有人說你搞這個幹嘛,大廳裡喊喊叫叫還挺熱鬧,你搞電子交易冷冰冰的。好在那個時候,領導很放手,比較倡導這套改革的東西。
我從向人民銀行借的500萬元籌備金中擠出100萬,決定搞計算機交易系統,把電子計算機的交易列入我們籌備工作的一個計劃。當時是並行的,一開始有書面申報、口頭競價、電子交易三種,後來慢慢變成兩種,事實上最後只剩下電子計算機交易。
界面新聞:從零開始的電子計算機交易是怎麼做起來的?有遇到哪些實質性的困難嗎?
尉文淵:確定以後就開始找人。上海財經大學的一個助教謝瑋主要來負責這件事,他其實也沒經驗,但對我來講,想幹就來幹,沒有那麼多條件,我只是提需求。他們問,設多少個終端?我沒這個能力講的清楚,最後就憑著感覺說,30個。一天多少筆交易?這個我比較熟悉,一天一個席位100筆,一天一共3000筆交易,就這麼來的。
股票代碼怎麼定?上海早期電話6位數,在所有電話號碼前面加個6開始,600開頭的股票代碼就這麼來的,到現在變成了一個響亮的編號。
所以從開業當天起,我們一步踏入了電子信息化的時代。回想起當年,我們也是比較膽大勇敢,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看現在做一個系統軟體開發,要經過多少輪測試才有可能推上去。因為當時也沒有選擇,只是說任務下達了,就往上趕。
界面新聞:12月19日,上交所趕在年前正式開業。有什麼讓您特別印象深刻的事情?有一些資料說您當時太激動了還是太累了,在儀式現場暈過去了,是這樣嗎?
尉文淵:當時籌備工作忙得不得了。我說國外用敲鐘敲鑼來進行開市儀式,於是討論下來也確定了有敲鑼這麼一個議程作為開市的象徵。
可是鑼在哪裡?就安排我們籌備組的一個女同志滿大街地找。後來她打電話給我,說在十六鋪棚戶區的一個雜貨店看到一塊挺合適的。我過去一看,是很厚實的一個大疙瘩,敲的聲音有點悶,沒我想像中那麼莊重和洪亮。但馬上要開業了,當時也沒有其他選擇,就花了 600塊錢買下了,還蠻貴的。敲鑼的地點是在浦江飯店二樓的包廂。
到了正式開業的11點,我就準時把鑼敲下去了,沒有外界說的暈倒,沒有這個事。
當天我腳發炎很嚴重,皮鞋穿不下去,所以就一個腳穿自己的鞋,一個腳穿同事碼數大的鞋,然後他們把我背到敲鐘現場,敲完之後把我扶下來,再參加其他活動,結果當天晚上就發高燒40多度,忙完就去住院了,住了一個多月。
界面新聞:開市以後的交易情況怎麼樣?
尉文淵:一天的交易額包括國庫券就是幾百萬。那個時候我們也不追求交易量,因為領導講得很清楚,交易所成立的政治意義更濃一些,半年不要出事兒,站住就好。
我們在做交易所設計的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思路,要搞一個社會主義的交易所,不能去模仿照搬。新中國交易所必須有自己的特色。 出於當時的意識形態,從當時的計劃經濟管理模式來構思交易體系。我們講究現貨交易,沒有錢不能買,沒有票不能賣,買空賣空絕對不允許。所以上交所那個時候現貨交易是以國債交易為主,避免大起大落、投機倒把,大魚吃小魚。、
所以交易所成立最初對價格管制非常嚴,每天都有股價波動限制,後面還進行了流量控制。價格管住之後,很多人不賣,沒有成交量。
一直到1991年年底,作為改革開放前線,深圳首先把股價放開,取消了漲跌停製度,我們當時還不以為然。
後來當時分管的領導召集兩個交易所聽取工作匯報,談到股價放開的問題,表揚了深圳,批評了上海。1992年,改革的氛圍已經不一樣了。我覺得深圳能放,我們也能放,我們應該向他們學習。最後我自己拍板,把股價放開。放開的當天,上證指數翻了一番,市場沸騰。這其實是對之前市場不合理管制的一種修正。從那時候開始,上海所有的股票交易沒有股價管制,自由買賣,股價隨行就市。現在看來還是有爭議,但已經能看到趨勢了。
界面新聞:1995年的「327國債期貨」事件讓很多機構和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包括您本人也因此引咎辭職。現在回過頭再來復盤,您有什麼感慨,當時有沒有可能避免這件事情發生?
尉文淵:這是個大故事,各有各的說法。
327國債期貨根源在於我。我92年年初到美國芝加哥交易所考察完,就萌生一個想法,雖然我們市場開的晚,但是在金融衍生品交易方面可以考慮作一些嘗試。當時股票交易比較敏感。我們倡導以國債交易為主,國家為了發行國債,也花了很大的精力。如果依靠金融衍生工具,能夠把國債交易搞好,對國家來講是有利的,對我們交易所來講,也能夠一步步地跨出去,從現貨交易到做金融衍生產品的創新。
基於這個考慮,我回來就布置這些事,那個時候還沒有證監會,搞什麼創新都是我們自己決策。
那是中國第一個金融衍生品交易,一開始做交易量並不大,當時國庫券受限於固定利率,價格波動很小,而期貨需要波動,因此沒有交易機會,市場比較低迷。
變化發生在93年夏天,中央提出五大體制的改革。其中,央行要搞國債交易市場,國內要有一個好的國債交易平臺去配合這件事。從1993年下半年我集中精力整頓國債期貨市場,開展國債回購業務。
由於部分國債的到期時間很長,一些投資者的經濟條件有限、不能持有到到期再兌付,所以上交所推出回購業務,讓投資者可以把國債拿來質押,提前兌換現金。另外,在增加交易品種的同時,將國債期貨的保證金比例從5%下調到了2.5%。這降低門檻的一招立竿見影,直接刺激了投資者的參與熱情,市場規模很快得以擴大。接下來,為了避開與股票交易「爭風頭」,上證所特意為國債期貨交易開設專場,即與股市錯時交易、在正常休市(下午3:30)後再開一小時國債期貨交易。
上交所搞了國債期貨交易以後,把深圳給看急了,也開始搞。深圳搞了以後,到處都搞,全國當時大概有十幾家,包括地區性的交易中心都在搞國債期貨。
到了1994年上半年,上交所國債期貨的日交易量從最初的幾千口增加到了幾萬口,而全國國債期貨市場的總成交量也已高達2.8萬億元。至1995年「327」事件發生前,上交所更是創下了日成交幾百萬口的歷史天量,交易額佔到全國交易總額的80%—90%。當時其他交易所為了爭市場,放款交易條件下調保證金,我們也面臨很大壓力。
這個局面到了95年的2月份,「327事件」的發生。發生背景是貼息。(備註:1994年,國內通貨膨脹形勢嚴峻。為了抑制高通脹,鼓勵老百姓買國債,國家對銀行存款和國債實行保值貼補,即在既定利率的基礎上,對居民存款或國債收益進行補償。而貼息是在保值貼補之外的利息補償。)
早期定的利率太低了,92年發行的國債,那時候沒通脹幹擾定的票面利率是12%,到了95年,通脹都二十幾了。怎麼辦呢?貼息。這是相關部門做的決定,貼息百分之五點幾是很大一個幅度。多方空方基於不貼息的判斷形成了一個交易價格,你突然把票面利率提高,搞貼息,改變了原來約定的交易條件,市場就會發生波動,誘發因素就是在這。
對於國債期貨交易的推出,我想用幾句話來歸納。
第一,這是我們一個大膽的嘗試和創新,我們這麼一個年輕的市場,勇敢地邁出這一步,我覺得是對的。
第二,它不是孤立的國債市場的發展,它是和整體國債市場、現貨整頓、國債回購同步推進的。我們所有目的就是要搞活市場,它是一個整體計劃。
第三,整個國債市場發展,包含著國債期貨在裡面,其實是國債改革的措施。從94年以後,中國的國債擺脫了行政攤派,擺脫髮行愛國債,使債券具有很好的流動性和投資價值,對國債的發行改革有一個很大的促進作用,它可以產生融資功能、導致國債的無紙化交易和發行等等。
第四,沒有327,有427、527,總會有那一天的。 回想起來,當時我們,包括廣大的參與者、證券公司,對市場的認識,市場準備、風險準備、心理準備,還都不夠。所以這個市場是早晚出問題的,不可能不出問題,不出問題不會成熟的。
對於這裡面涉及到的一些具體的人和事,我們今天就不評價,或許存在一定的偶然性。中國開展國債交易的條件不成熟,後來到了95年5月17日 ,中國證監會發出《關於暫停中國範圍內國債期貨交易試點的緊急通知》,國債期貨就叫停了。
當時關停是很艱難一件事情,交易量做那麼大,你突然把它關了怎麼辦呢?要做一個平倉,我花了好大力氣做這件事,很可惜。這個事情對中國也是非常寶貴、非常豐富的探索,就這麼倉促地結束了。
界面新聞:中國資本市場建設日趨完善,站在30年這樣一個時點,即將全面進入註冊制時代,你有哪些評價和建議?
尉文淵:最近這幾年的發展,我覺得非常明確。資本市場進行了全面地、從上到下地、比較深刻的改革。30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中國資本市場發展到這麼高的一個高度。早些年,我們是做一個政治決定,為了彰顯改革開放的大旗,為了浦東開放的配套,或者說是學習國外成熟金融的常規方法。但是我們是戰戰兢兢,信社信資別搞壞了,哪天被關了是吧。
像現在提到這樣一個高度,特別是最高領導的肯定,做了大量的部署,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系統性的改革。當年如果有這種條件,早就把它做飛了。這是中國資本市場發展難得的一個戰略機遇和戰略窗口。
中國資本市場下一步就是發展,堅持市場化的一個方向。註冊制說白了就是證監會不審,政府不背書,由交易所這樣一個市場化的組織來解決它的上市問題,這是全球通行的標準做法。
建制度、不幹預,零容忍。這9個字,我覺得歸納得非常好,切中時弊,很恰當地界定了政府和市場的關係。如果按照這9個字來推進,我相信中國資本市場發展會有很好的前景。作為一個資本市場的老兵和過來人,我非常贊同和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