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河小雜魚
文/雪蓮紅紅
說起水鄉,人們立馬會想起煙雨江南,其實在皖北——我的故鄉五河縣,也是名副其實的水鄉,素有「皖北小江南」的美譽。
「坐浮山,望五河;五河,五條河,淮澮淙潼沱……」這片富饒的土地除了有五水的滋潤外,還有三個得天獨厚的湖泊,它們是沱湖,天井湖,香澗湖,湖泊猶如三朵夢幻般的花朵點綴於五水之間,還有無數個溝渠縱橫于田野,使得故鄉柔情似水富有迷人般的魅力。
老輩們常說,有水就有魚,所以,五河的魚是出了名的,特別是五河的銀魚,比魚還要出名的,便是沱湖的螃蟹了,央視曾在金秋十月做過專題,直播開捕沱湖螃蟹的盛大實況……一說起故鄉,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還是回到我的文題,說說五河的小雜魚。
到五河你在任何一家餐館落座,農家菜排第一的就是五河小雜魚。「雜」,數種,不單一,很多魚聚在一起,隨「雜魚」也。過去,當地有句俗語:「半趕不晌來客人,背起漁網湖裡行」,大意是,都快中午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卻來了客人。交通閉塞,遠離集市,這下就難壞了東家。男人只得到湖裡去撂幾網,女人則到自家菜園裡鏟青菜,割韭菜,來了客人總得有酒有菜的招待人家。
至今,依然記得我九歲那年的夏天,生產隊的旱地作物已經鋤完了頭茬,田間勞作就算告一段落。稍微能夠從繁忙的勞作中喘口氣的社員們(那時候是人民公社制,人們其時都叫「社員」)中午就自發去團部溝裡捕魚。這裡沒有住過兵,「團部溝」的名字又從何而來?據說這條溝在開挖的時候,社員都是按部隊編制上工的,紅旗飄飄映紅半個天,還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唱得震天響,公社的那些幹部吃住在臨時搭建帆布篷裡,這可是一個團的指揮部呢!那時候,沒有外出務工人員,所有的勞動力都貓在家裡,凡事只要一聲吆喝,很快人們便會聚攏在一起。我們大隊去團部溝必經姚管大隊,東莊西鄰他們也都加入了進來,大人孩子不下百十人。說是去捕魚,這些爺們洗澡捕魚兩不誤。撒網的,分開在溝的兩邊,在最前面開捕;接著是橫著一排排入水用罩捕魚,罩,形似雞罩,皆竹篾編織,一罩卡入水裡,再把一條腿自罩上面的圓形口子裡插入,腿在罩裡攪和幾下,就知道是否罩到魚;我們這些孩子只能提溜著竹籃,在靠近岸邊的潛水裡撿拾那些被渾水嗆的把頭浮於水面且大口呼吸的小魚們。那個中午,當我把五六斤的小雜魚挎到家的時候,母親一把將我扯過去緊緊地摟在她的懷裡,淚水已經盈滿眼眶……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母愛,也是第一次吃到了自己捕到的小雜魚。
我國淡水魚類品種多,高達1300多種,做小雜魚都是現逮現做,多種魚放在一鍋煮,做小雜魚最好是棒棒魚、白魚、白條魚、黃顙魚,如果有三四隻紅紅的海蝦臥居雜魚之上那更是錦上添花。我最討厭一種名叫「始皇屁」的魚了,肚子大的出奇,扁狀,滿腹腸子,食量還大,常把肚子撐得鼓鼓的,像極了歷史課本裡畫的始皇帝那肥碩的屁股。
棒棒魚,又名爬虎魚、花裡棒子,我們那裡叫它「肉鼓捏」,怎麼?你沒見過!沒見過沒關係,瞧這「肉鼓捏」的名字就很形象,形狀跟人的指頭差不多。也有叫它「狗頭掛(音)子」,從面部看確實跟狗的臉部有一拼。
黃顙魚,五河人叫它「昂刺魚」,我的同鄉教書的李星濤曾寫了一篇《黃顙魚汆面》刊於《羊城晚報》上,寫的就是這種昂刺魚,我不喜歡這種魚是因為它有三個令人防不勝防的刺,像三把利劍,隨時刺向來襲者,我被刺過,手麻了一個上午,木脹著痛,苦不堪言。但是,其肉蒜瓣狀,鮮美無比,也有說此魚是產婦發奶的寶物,《黃顙魚汆面》裡就寫到,產婦沒奶水,上午食了碗這種魚汆面,下午便奶水如注。
白條魚,又名白條、藍刀魚。五河人叫它「餐子」或是「餐條」。它們慣於成群結隊浮遊於水面覓食,讀小學那會兒,我在上學的路上會把大秫秫饃(即玉米饃)揉碎自橋上撒到水裡,頓時會吸引來眾多餐條爭搶,水面像鍋裡的水被燒開了一樣,場面熱烈得很。我是2003年搬到縣城住的,住在城北。每天跑步回來,遇見那些一個臂膀挎著籃子;另一個手拎著盤秤的船上人。籃子上面蓋一層河裡長的雜草,溼漉漉的,草的下面就是白花花的魚。也有人戲稱他們「貓子」,可能就是因為貓不但喜愛吃魚,還會捕魚的緣故,人們一聯想就送給他們這樣一個綽號。可是,他們很忌諱當面直呼他們「貓子」。其實,這只是一個比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偉人不也提出過白貓黑貓嗎。他們一般是絲網捕魚,所以餐條就多,我會掏錢買上斤把,中午的菜就有了,大熱天也懶得去市場裡擠。賣魚的,多半是婦女,一籃子的魚挎起來走路很吃力,她們像是趕火車,快步往集市裡趕,有時,脖子擰著,似乎要把自己因負重扭曲的身子拉直拉正,半路上你不喊她買魚,她們是不會停下來的。
白魚,首尾俱昂,肉質細嫩腴美,絨刺較多。它還有個很形象的名字,翹嘴魚。蘇州有個散文大家,王稼句,他曾在《姑蘇食話》一書裡專門寫到白魚,文中說「白魚並非太湖特產,各地江湖間都有,甚至淮白魚的名聲勝過太湖白魚。」文人多戀鄉,身為富庶之地的王先生坦然承認淮白魚好於太湖白魚,可見,我們淮河的白魚是公認的好。王先生清瘦和藹,謙遜,喜酒,一次文學活動在一桌共餐,豪爽得都是一杯乾。過後,他還快遞一本籤名本的散文集於我,名曰《看雲小記》。王先生所說的淮,自然是淮河了。楊萬裡《初食淮白魚》曰「淮白須將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違。」看來,煮魚用啥水也是大有講究的,只有用淮河的水去煮淮河白魚才會有獨特的風味,除了淮河兩岸的人有這口福,其他地方只能徒增遺憾了。很多時候,我都把小餐條和小白魚混為一談,因為它們都通體的白,體型像極了。細心的人,看看它們的嘴就明鏡了,整日介跟生氣似的,把嘴翹上天的就是白魚。不過,現在市面上很少見到大白魚了,多被魚販子收購運往大城市去了,況且,據說此魚不可人工養殖,所以能吃到的都是野生白魚,口福是不淺的。
水鄉五河這道家常菜的另一個顯著特點除了「雜」字,即很多種魚一鍋煮之外;就是一個「小」字了,魚不宜大,最長一拃,最短大拇指長。再大或是再小,一鍋煮出來,你就吃不出五河小雜魚的那個味。大拇指長的的魚,處理的時候不用動刀子,左手捏著魚頭,魚的腹部向外,右手拇指與並排的食指和中指沿著魚的脊部往腹部擠,很快魚的所有內臟便從腹部被擠出來,而且,內臟完好無損,在五河這叫「洽(音)小魚」。如果沒有一番功夫,魚膽一破,膽汁流到腹腔,吃起來恐怕苦不堪言了。一拃長的魚處理起來就容易得多,因為可以用刀子,剖開魚腹就可輕易地去除內臟。
把處理乾淨的小雜魚稍微晾去點水分,處於半乾半溼的狀態。這期間可以把紅辣椒切碎,生薑切片,大蒜用刀拍扁,小蔥切碎。
接下來就是煎魚,小火把鍋燒熱,加油,魚在麵粉上滾一下,然後入鍋煎,一次不宜煎的過多,四條左右,一定要掌握好火候,煎至兩面微黃即可出鍋放入預備好的盤子裡,如此反覆直至煎完。把煎過魚的鍋洗刷乾淨,再點火加熱,放少許油,加薑片,大蒜,八角,花椒熱鍋熗一下,隨端起盤子將煎好的魚輕輕地滑入鍋裡,魚上加醬油和少量的醋,迅速加水,辣椒放入,撒細鹽適量。魚好熟,不宜大火和猛火,水宜蓋過魚體食指的高度最好。
過去,母親煮小雜魚的時候,先是用麥秸草煎魚,鍋上鍋下就她一個人;二次放入鍋裡煮小雜魚的時候,她就改用豆秸草燒鍋。在煮小雜魚之前,她會用麵粉攪拌一鋁盆麵糊,待小雜魚入鍋辦妥以後,麵糊沿熱鍋四周均勻溜下去,然後蓋上鍋蓋。麵糊遇熱立馬會凝固成型,但是,麵糊凝固的同時還會有部分不守規矩繼續下墜,潛入水裡找魚約會去了。煮好之後,豆秸火屬於硬火,過一會用火叉把灰燼翻一下,鍋腔裡立馬又紅火起來,就聽鍋裡再次響起咕嘟咕嘟的聲音,這就是五河人常說的煮魚要多「度(音)」一會。在這反覆度一會的過程中,魚的香味早已氤氳於整個鍋屋,饞的的我們直咽唾沫。
終於等到開鍋的時候,母親先把鍋貼揭掉撕成塊,放入乾淨的盛饃鋁盆裡,小雜魚紅汪汪的整齊的碼放在盤子裡,濃稠的魚湯汁澆在魚身上,然後,撒上切好的小蔥花,一家人美美的吃了頓小魚鍋貼。魚本來就鮮,切記不要加味精雞精之類,否則會弄巧成拙,破壞了原有的口感。兄弟排行我是最小,直嚷嚷要吃油頭,也就是滑入水裡去與魚偷著約會的那部分,和魚同煮鍋貼。
五河的小雜魚你能做到入味,鹹淡相宜,微辣;而且,一條魚完整的很,爛而不散,用筷子輕輕夾起魚頭,幾乎骨肉分離,食之,酥軟,唇齒間有股子鮮勁直咽喉鑽,那麼你煮五河小雜魚的廚藝就達到一定境界了。當然,這對於水鄉的五河人來說已經不是問題,一方水土養育了一方人,他們世世代代與水打交道,這點小敲小打的農家菜他們已經熟記於心,隨手拈來。每次回鄉我喜歡去小餐館或是大排檔,兩道菜是必點的:炒一盤小豆餅,燒一盤小雜魚。
去年過年,在一家「客來舒」的大排檔,當老闆娘把一盤小雜魚放到桌上的時候,我的食慾沒大增,反倒有些低落。有草魚,有黑魚,有鯰魚,而且魚都有些大,有的竟有筷子長,食之,夢裡尋它千百回的那個味不知跑哪去了。飯後,我問老闆娘,你家掌柜的不是五河人。她詫異地看著我,陪著笑,說,先生,你不會是神仙吧?俺倆是外地人,確實不是五河的。
我付了帳,回敬以笑。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