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了四十餘年小說之後,孫顒終於將取景器投向了他畢生從事的編輯出版領域。回望來路,他的寫作譜系裡,並不缺他熟悉的人和事,比如知青生活,比如知識分子。但唯獨這個沉溺最久、最深的界域,他似乎總在小心翼翼地迴避著。是因為近鄉情怯嗎?用他在後記裡的話來說,是因為珍惜。
孫顒是一位堪為思想者的小說家。小說於他而言,是安放他所思所想的容器——他用小說來為思想賦形,用思想來豐富小說的質地。可以想見,在孫顒長達數十年的編輯出版生涯中,會在思想上經歷多少次的輾轉反側。然而,真的要靜下心來,表達出這份「輾轉反側」,卻是難上加難。因愛而生憂,孫顒熱愛出版事業,註定要為出版業殫精竭慮。但這似乎已是他的常態。要如何表現出他曾面臨的變數和風雲,在平淡中見出深意,本身足以讓人「輾轉反側」。當這本《風眼》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時,我們知道他終於「亮劍」——他要通過出版人在特殊時期的風口浪尖上所經歷的故事,來濃縮和承載這一切的難以言盡。
艾略特曾說,象徵是思想的客觀對應物。「風眼」本義即為大風暴中看似平靜穩定的地帶,孫顒在此對其豐盈的隱喻意蘊運用得恰如其分——出版界看起來是風平浪靜、遠離是非的屬於知識分子們的淨土,實則卻常常會先覺而隱性地反映出社會的局勢和走向。平靜的周圍遍布著激變的風雲,風暴一觸即發:改革開放前夕,上海的一家大型出版社的編輯嗅覺靈敏,策劃了一套市場經濟的叢書。沒想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叢書熱賣,但也受到了上級的質疑和批評。在叢書選題經歷嚴峻考驗的同時,出版社上下——從社長、副總直到責任編輯的內心更經歷著驚濤駭浪般的掙扎和拷問。時代的激變,刻畫出了出版界的眾生相,他們或堅守、或退縮;或砥礪前行,或恐慌自保。最終這一選擇何去何從的問題被歸向了一個由出版社策劃的研討會……
這個並不複雜的故事,卻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氣勢。靜與動、守與變,在小說中被不斷並置。這樣的並置造成的張力,使得小說中的具體故事及其象徵意義同時生效。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當我們走在當下的軌道上,會覺得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但當我們回望,當我們不再以結果論斷是非時,會驚覺原來前人曾經面臨過那麼多的岔口。而如果當初走上的是另一條岔道呢?
孫顒以其高明的智慧,還原著當時的情境,也點醒著人們,該當如何重新去看待來時路。小說雖是以孫顒一貫的現實主義筆法娓娓道來,卻保持著得當的節奏,在一些關鍵之處留白,之後以蒙太奇的手法切換到另一時空。最典型的是關於那場至關重要的研討會,他只寫到會議前唐社長和郭副總一眾人等的複雜心理,於研討會的過程和結果卻是一併略去,繼而直接將鏡頭切到「幾年後」。當然,幾年後的情勢早已經讓那場研討會的結果不言自明。但這樣的戛然而止和跳躍,正以一種更開闊的架構,暈染出一種特殊的氣氛,讓人對特屬於那個時代的風雲際會感同身受。小說以第三人稱的角度敘述,作者看似隱身,實則無處不在——他自始至終的旁觀者身份,以一種冷靜而廣泛的作用力分布在整部小說之中,讓讀者在沉入故事的同時不斷地陷入自發性的思考——經歷過那個年代的,記憶的根須會慢慢延展,而未經的則愈加要在小說中人的視野中重新考量歷史的進程。
孫顒多思善思,卻並不迷信「大寫」的思想,所以他的小說顯得真實、坦率、樸素。他的作品雖是題材各異,濃重的筆墨和最終的基點卻常常落在對於人性的揭露和考量上。 《風眼》更是如此。在出版界多年的沉潛中,他深諳在一些「非常」時刻和事件面前,人性最能顯形。於是,他構思了這樣一出「戲」,將小說人物置於動態的社會語境中。唐社長對於出版事業的嘔心瀝血和對年輕後輩的真誠提攜、秦副總的聰明反被聰明誤、郭副總的書呆子氣和正氣,乃至年輕美麗的女編輯牛鷺鷺的少女心事……納博科夫曾在他的《文學講稿》中說道:「寫作的藝術首先應將這個世界視為潛在的小說來觀察」,「我們這個世界上的材料當然是很真實的,但卻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認的整體,而是一攤雜亂無章的東西。作家對這攤雜亂無章的東西大喝一聲『開始!』霎時只見整個世界在開始發光、熔化、又重新組合」。這段話如此巧合地道出了《風眼》的成形過程——面對最親近和熟悉的出版事業,孫顒有著太多的現實經歷,但他不會直白地記錄,而必定要用自己的思考和命題重新將這些現實熔化、組合。而他所有的思考都不會只是附著於一個形而上的概念或是社會問題上,因為小說,說到底,關注的是「普通人」。這所謂的「普通人」要依靠作者所展現的特殊人群來體現和引發共鳴。前提是,作品的地基是對於「人性」一詞的定義,這是小說之所以會吸引人的終極原因。時代的「風眼」埋伏在人性的對決上——孫顒就此成功地將個人與社會聯繫在了一起。
對於過去的研究,往往是源於對於現在所面臨的問題的質問。《風眼》看似聚焦於一個特殊時代的歷史事件,根底上卻是直面更普適也更本質的人性之爭。這讓小說承受著雙重的被拷問的壓力,但《風眼》通過細緻又大氣的引入和退出,經受住了這些壓力,引得人沉默內省,又教人讀得盪氣迴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