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早的天文臺——靈臺遺址。資料圖片
繪於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蓋上的二十八宿標示圖。資料圖片
河北宣化遼墓星圖。資料圖片
天氣現象風雲變幻,奧秘無窮,時刻影響著人們的活動。華夏先民在與大自然的長期互動中,日漸適應了四時交替,陰陽變化;辨明了雨雪晴靄,風雲雷電;見證了朝暉夕陰,氣象萬千,並逐漸探索出氣象變化的一般規律,形成觀天察氣、看雲識天的氣象學識,留下世界上記錄最早、傳承最久、內涵最廣的氣象資料,成為中華民族乃至世界文明的寶貴精神財富和獨特文化資源。
早在夏代,已有觀象授時之說,設有「天地四時之官」;《夏小正》以夏代十二月為綱,記述了每月星象、氣象、物象及所應從事的農事和政事。至殷商,時人開始自覺觀察、認識並記載各種氣象,甲骨卜辭中風、雲、雨、雪、雹、霧、霰、霜、雷、電、虹等氣候現象,是世界最早的氣象記錄之一。周秦之際,在天人關係的艱難探尋中,人們已更加成熟地解釋氣象、預報氣象和記錄氣象,《周易》《尚書》《詩經》《左傳》《國語》《孫子兵法》《莊子》《孟子》《管子》《呂氏春秋》《爾雅》《黃帝內經》等存世文獻,都記載有大量物候知識和氣象信息。如《爾雅》解釋霧霾、風雨、雪霜天氣:「地氣之發,天不應曰霧」;「風而雨土為霾」;「甘雨時降,萬物以嘉,謂之醴泉」;「雨霓為霄雪」等。《黃帝內經》解釋雲雨天氣:「地氣上為雲,天氣下為雨;雨出地氣,雲出天氣。」《詩經》預報雨雪天氣:「如彼雨雪,先集維霰」;「天將陰雨,鸛鳴於至」。《呂氏春秋》解釋「八風」為:「東北曰炎風,東方曰滔風,東南曰薰風,南方曰巨風,西南曰悽風,西方曰飂風,西北曰厲風,北方曰寒風。」凡此,皆為早期華夏先民洞察自然、辨識天象、預測氣象的智慧結晶和文化創舉。
逮及漢唐,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和科技的日益革新,人們對氣象的認知趨於理性、科學和客觀。漢代人闡明了二十四節氣及七十二物候,發明了溼度計、風速器等氣象儀器;提出了「梅雨」「信風」等氣象名稱,併科學解釋了雷電、降水等季節性氣候現象;駁斥了雷電是「天取龍」「天懲」「天怒」等陳腐謬論,批判了將降雨歸於「天神」的迷信妄說;出現了《易飛候》《四民月令》《論衡·變動篇》《淮南子·本經訓》等文獻。如《淮南子》指出:「懸羽與炭,而知燥溼之氣」;「風雨之變,可以音律知之」。《論衡》提出:「天且雨,琴弦緩。」《西京雜記》記載:漢時長安靈臺相風銅烏,「有千裡風則動」;「氣上薄為雨,下薄為霧,風其噫也,雲其氣也,雷其相擊之聲也,電其相擊之光也」。凡此,即將古代氣象學尤其是氣象預報技術引入科學之路,推向新高。而後,兩晉盛行「相風木鳥」等測風儀器;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載有「天氣新晴,是夜必霜」等氣象諺語,並提及燻煙防霜、積雪殺蟲等方法;《正光歷》將七十二氣候列入曆書;南朝宗懍《荊楚歲時記》提出冬季「九九」為一年最冷時期;隋代杜臺卿《玉燭寶典》輯錄隋以前節氣、政令、農事、風土、典故等文獻,保留了不少農業氣象佚文。至唐代,創造了相風旌、佔風鐸、佔雨石等氣象儀器,區分了十級風力和二十四方位風向,解釋了日暈、彩虹、光象等氣候現象,誕生了《觀象玩佔》《乙巳佔》《相雨書》等氣象經典,湧現出裴行儉、李淳風、李愬等氣象學家,並將氣象知識更加廣泛地應用於生產、生活、軍事、政治等重要領域,彰顯了自然氣象的科學性、實用性和人文性特徵。
宋元乃中國古代科技發展的黃金時代,氣象知識和研究隨之日益勃興,蔚為大觀。較之以往,宋元氣象學的科學化趨勢更加鮮明,不僅解釋了梅雨、龍捲風、季風、雷陣雨等特殊性、區域性氣候現象,首創了雨量、雪量等觀測技術,而且對大氣光象、雷電霜霧等氣候現象的認知更為科學、合理,對天氣的預報方法也更加多樣、準確。如朱熹《朱子語類》論述雷電:「陰氣凝聚,陽在內者不得出,則奮擊而為雷霆,陽氣伏於陰氣之內不得出,故爆開而為雷也。」沈括《夢溪筆談》解釋彩虹:「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則有之。」陳長方《步裡客談》記述梅雨天氣:「江淮春夏之交多雨,其俗謂之梅雨也,蓋夏至前後各半月。」葉夢得《避暑錄話》論述江南「過雲雨」(雷陣雨)、「龍桂」(龍捲風)。蘇洵《辨奸論》預報風雨:「月暈而風,楚潤而雨。」尤其是沈括《夢溪筆談·異事篇》對氣象、物候之創見,朱思本《廣輿圖·佔驗篇》對天、雲、風、日、虹、霧、電等航海氣象之「佔驗」,堪稱典範。宋元時期為我國古代氣象科學發展的重要階段,其氣象之學遠紹漢唐根脈,近啟明清端緒。
至明清,氣象學雖發明不足,但在總結演繹前人成果方面可圈可點,尤其是深受「西學東漸」浸染,氣象之學呈現出由傳統向近代轉變的趨勢,初露近代氣象學的曙光。其中,明代雨量觀測、航海氣象、天氣預報等技術日益精進,「南北寒暑」「晝夜長短」「蜃氣樓臺」等理論認知不斷深化,農業氣象諺語廣泛傳播,氣象雲圖等推廣使用。在官方,「月奏雨澤」成為常制,顧炎武《日知錄》載:「洪武中,令天下州縣長吏,月奏雨澤……永樂二十二年十月,通政司請以四方雨澤奏章類送給事中收儲,上曰:祖宗所以令天下奏雨澤者,欲前知水旱,以施恤民之政,此良法美意。」在民間,「佔候諺謠」成為常用語,如明初婁元禮《田家五行》記載氣象諺謠,凡分論日、論月、論星、論風、論雲、論虹、論雷、論霜、論雪、論電、論氣候、論山、論地諸篇,皆反映了明初農業氣象知識和天氣預報經驗。明清之際,西方科技的傳入為我國氣象科學帶來了新技術和新觀點。傳教士將西方當時比較先進的溫度計、溼度計引入中國,清人還仿製了冷熱計、燥溼器;利用《三光圖》等雲圖預報天氣;出現了炮擊雹雲,消除冰雹的技術。梁章鉅《農候雜佔》凡分四卷,從天文、地理、人事、時令、草木、蟲魚等角度,論述了預測天氣變化、解釋氣候現象、把握氣象規律之理論,是古代農業氣象諺語的集大成之作;遊藝《天經或問》凡分圖序、天、地三卷,全面闡釋了天地變化的情勢,解答了氣象變化的規則,一定程度上突破了適應性、經驗性氣象知識的局限,是近世少見的氣象原理之作,也是我國科學氣象學之肇始。
在古人的觀念中,氣象既是「天」的自然表徵,也是「人」的觀念塑造,這種超自然的人本理解,為原本自然的萬千氣象增添了濃鬱的神秘色彩和持久的人文屬性。在遠古時期,面對變化莫測的氣候現象,人們深陷「天人相分」的思維邏輯中,本能、盲目、被動地適應著紛繁多變、循環往復的氣象世界。此後,古代先民在克服自然、改造自然、適應自然的長期實踐中,逐漸認識到「人」的能力和「人事」的價值,「天人合一」等觀念日益深入人心,作為「天」的自然表徵,氣象也由此逐漸被人們認識、把握和利用,並持久影響著歷代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在社會層面,「順天文,授民時」,人們長期利用氣象變化的規律和特點發展社會經濟,從事農業、牧業、交通、祭祀、水利等活動。同時,面對此起彼伏、綿延不絕的氣象災害,歷代官民積極抗爭,全力應對,利用各種力量抗禦氣象災害,並逐步建立了較為務實高效的氣象預報制度和災荒賑濟體系。在政治層面,中國古人相信「天文變,世俗亂」,「天垂象,見吉兇」,認為天道與人事、天變與政治有著神秘而微妙的關聯,凡君臣事天不誠、賞刑不當、忠良未用、奸邪盈朝、聽信讒佞、徵斂掊克、靡費天下、刑獄冤濫等,都會上幹天和,招致天變。《史記·天官書》謂:「凡天變,過度乃佔。……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無之。」漢代董仲舒將其總結為「天人感應」之說,認為「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此後,這種「天人感應」「災異天譴」學說長期成為制約皇權與重塑秩序的政治規範,並與歷代王朝的政治命運緊密相連。在文化方面,最突出的表現當為參用陰陽五行解釋天氣現象,如《大戴禮記》以陰陽解釋氣象:「陰陽之氣各靜其所,則靜矣。……陽氣盛,則散為雨露;陰氣盛,則凝為霜雪。陽之專氣為雹,陰之專氣為霰。霰雹者,二氣之化也。」鄭玄注《洪範篇》以五行解釋氣象:「雨,木氣也,春始施生,故木氣為雨。暘,金氣也,秋物成而堅,故金氣為暘。燠,火氣也。寒,水氣也。風,土氣也。凡氣非風不行,猶金木水火非土不處,故土氣為風。」這些不斷積累的氣象知識及文化解釋,是古代先民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產物,其對氣象規律、天人關係等複雜問題的自覺認知和客觀書寫,不僅反映了古人認識天文、應對氣象的理性取向和不斷增強的能力,且對今日之氣象事業也有一定的借鑑價值。
自古中國以農立國,農業生產依賴天文地理,因而古代氣象記錄注重實用,人們習慣將氣象信息載諸天文書籍及小說筆記、詩文遊記、方志野史等,充分展示了古代先民「求真」的氣象智慧和「務實」的書寫意識。今天,秉承「稽古振今」的歷史使命和學術擔當,系統整理、深入研究中國古代氣象文獻,傳承氣象文化,弘揚氣象科學,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來源:《光明日報》2020年09月28日14版 作者:展龍 責任編輯:趙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