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底,新華社重慶分社記者王曉磊註冊微信公號「六神磊磊讀金庸」,並發布了第一篇文章《教主最不虔——讀之一》。
連發 7 篇類似文章後,他的《金庸、古龍、魯迅會怎麼寫「爸爸去哪兒」》被「爸爸去哪兒」節目組轉載,點擊量首次衝高。到 2016 年,「六神磊磊讀金庸」已經有超過 200 萬粉絲,年度廣告收入過百萬。
借點評金庸小說,王曉磊寫小人物的命運和求之不得的愛情,也寫霧霾、房價和金正恩。輿論場上每有熱議話題,粉絲們都會給他留言「這事磊磊你怎麼看?」2015 年 6 月,這些文章被集結成書公開發售。
一年後,因《星宿派的公關為什麼搞不好》一文,「六神磊磊讀金庸」公號首次被屏蔽所有功能。此前,他曾在公號發出一張照片,上書「我寫的每一個字都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如今,王曉磊正在為自己的新書《六神磊磊讀唐詩》做宣傳。在這本講述唐詩、詩人和詩史的書裡,他沒有再點評時事,而是選擇「幫你翻過唐詩那道牆,折出幾支帶露的花來,拿給你看」。未來,他還將參與製作一款名叫「能和孩子一起聽的唐詩課」的付費內容產品。
2016 年接受時,王曉磊曾這樣說:「中國很多事情都是『線的藝術』。我還是比較知道線在哪裡。你看有些號上來就死掉了。有可能是新華社的鍛鍊吧,我眼睛裡有一條紅線在。我知道這一腳踩到什麼位置,就夠了。」在這次採訪中,他對《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的說法是:「你以為你知道紅線在哪裡,可你會迅速地意識到,紅線它會動。」鳳凰文化專訪
不過,公號「六神磊磊讀金庸」還在持續更新。
下面的文字來自於王曉磊接受採訪時的對話實錄。因為比較長,為了更好的閱讀體驗,我們把對話分成若干部分,沒有完全按照採訪時間線呈現。還有一些問題,王曉磊並沒有直接回答,他後來有點為難地說:「女俠,你饒了我吧。」
「唐詩何以勝我朝」
Q:最開始是怎麼想要寫金庸呢?
A:最開始很偶然,當時所有的記者都要參加再培訓,培訓後再上崗,當時把我們關在房山,不讓出來,學習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當時我們學教學片,每次三集,當時大家一到晚上就說,「三集片」開始了。一天到晚學習,當然我學得很用功,但還有很多空閒時間,所以大家就說可以搞一個公眾號來玩,於是就開了一個讀金庸的號。
Q:為什麼要寫唐詩?
A:響應讀者號召,讀者想看。先隨手寫了一個,後來發現大家喜歡,那我也喜歡你也喜歡,那就寫著玩嘛。其實一直陸陸續續都在寫,寫唐詩也寫了有兩年多了。就是特別喜歡詩歌,喜歡唐代。
這也有個原因,其實在金庸小說裡,唐詩經常亂入,我倒沒覺得它是兩塊東西,比如《連城訣》裡主人公練的劍法就叫「唐詩劍法」。還有裡面有個大寶藏,大寶藏藏在一本書裡,當時這本書就叫唐詩選集。再比如張無忌到趙敏的宅子裡,掛了一幅中堂,上面就是元稹的《說劍》,當然金庸沒告訴你詩名啊,它只是掛在那裡。再比如郭靖教育楊過,突然杜甫就亂入了,就說面前出現工部員外郎的一塊碑,郭靖就用杜甫和「俠之大者」來洗楊過的腦。
Q:那寫唐詩的感覺會放鬆一些?
A:寫唐詩要慢一點,要查很多資料,要核實。比如《猛人杜甫:一個小號的逆襲》就是我在自己家餐桌上寫的,吃完飯二十分鐘寫完。但是當時記下來的是不準的,結果發掉之後才意識到,有幾個時間點我都記反了。所以寫書的時候要查很多資料。
Q:當時為什麼會認為大家喜歡納蘭容若?
A:網上轉的詩不都是納蘭容若、倉央嘉措嘛,大家都轉啊,「見與不見」什麼的,轉一些假詩。
Q:你覺得你寫唐詩的和他們有什麼區別?
A:我沒有想到大家會喜歡杜甫。還是有一點區別的,比如他們的詩歌的地位和人設。我猜大家對杜甫和這些詩人是有天然的敬意的,可是想參與想接近,都無從接近起,他想對著杜甫鼓掌,都沒有平臺,所以杜甫的那幅圖才會被惡搞,我覺得大家是表現對他的愛吧。那我們想要接近杜甫該怎麼辦呢?是去買一本《唐詩三百首》,還是買《杜甫傳記》呢?我覺得我還是做了這件事吧,讓大家去接受他。給大家一個機會去接觸唐詩。
《六神磊磊讀唐詩》封面
Q:這是你寫作的初衷嗎?
A:我在序言裡寫了,我把牆翻過去,摘一點花給大家看,告訴大家這個花很好看,你要感興趣的話可以去走正門。
Q:但是摘花是一個選擇的過程,你會摘什麼花?
A:我覺得好看的呀。
Q:什麼樣的花可以算是好看的?
A:好玩,好看,感人。
Q:那比如「猛人杜甫」和「白居易」這兩篇,您最開始是怎麼想摘這兩朵來寫的呢?講到白居易寫《長恨歌》,為什麼寫他的詩歌是影射先皇?
A:這個就是八卦嘛,八卦是要嚴厲打擊的。寫先皇,想死啊。(笑)是這樣,其實我寫這篇就是要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偏偏是唐詩,為什麼唐詩好。就是在這 618 年開始,詩歌到了一個高峰。
其實不光我在思考啊,宋人也在想,洪邁說「唐詩何以勝我朝?」有種說法就是說,唐詩無避諱。唐詩什麼都能寫,其實宋人已經在思考,這個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不可能了。這裡面有個文章,說起張籍的《節婦吟》,裡面說到了一個節婦,她已經嫁人了,還收了別人的奢侈品,還帶在身上,後來還思前想後依依不捨的還給別人,還「還君明珠雙淚垂」,你看唐代人的境界,其實那時候這就已經算是節婦了,可是到了後來就不是這樣了,後來慢慢就覺得這個人是綠茶吧,變成批判的對象,說他不是節婦,是個蕩婦,說「節婦之節危矣哉」。和這是一樣的,我就是想說唐朝開放開明。
Q:這本書的書名叫「讀唐詩」,但是主要的集中部分卻在詩人和詩人的生平和唐代歷史,這是為什麼?
A:後來我已經沒有精力去斟酌書名了,本來我想了一個名字叫「前不見古人」,但是呢大家加了一個副標題,就不對了。變成了「前不見古人,六神磊磊讀唐詩」。我的意思本來是說唐詩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高峰,結果變成六神磊磊前不見古人,這也太牛了吧,就你,那你肯定會被罵死,現在還有人罵你呢,看把你能的。
Q:你會很介意別人罵你嗎?
A:這個太狂妄了啊,自己也過意不去。後來還想了一些很文藝的名字,比如叫「從長城窟到菩薩蠻「,唐詩一開始是李世民的《飲馬長城窟行》,最後是《菩薩蠻》。後來我沒精力了,乾脆就直接叫「六神磊磊讀唐詩」。但確實它是一個詩史的東西,也許叫「唐詩三百年」更像一點。
Q:但是可以說你真正想寫的是詩人,而不是唐詩嗎?
A:你可以這樣理解,但其實我寫的都是在幫人理解一首詩。比如我寫杜甫的家庭生活,就是為了幫助別人理解《羌村》。他把家小放在鄜州,然後自己去尋找組織,最後再回來和家小相見。其實你看了之後會對《羌村》有更好的理解和多一點的想法。
Q:這麼多詩人裡最喜歡誰?
A:杜甫
Q:喜歡他什麼?
A:在杜甫面前你感覺不一樣。在他面前有巨大的渺小感,你一米五,他兩米二。首先杜甫學問比李白大一些,感覺上李白有點「才勝於學」,你會感覺李白是楚辭史記打天下,杜甫會感覺學問厚一點。所以你會感覺這個人學問比你強,才華比你高,詩比你強,做人還比你好,就是人品還好。你在他面前會覺得自己很渺小。這種渺小感很強烈。以前我喜歡錢起,他是「大曆十才子」之首,寫「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是這樣的風格。他寫的詩像小小的水彩畫,小時候大家都喜歡美文,像錢起這樣的好。現在大家大了之後,心裡滄桑一點了,就覺得杜甫會比較好。
Q:寫唐詩和金庸更喜歡哪個?
A:都喜歡,都很有意思,各有各的味道。有時候寫的也會感覺自己分不開它倆誰更真實,有時候寫一段「比如我們的詩很不容易保留下來了,武功秘籍也有很多有武功的人守護著」,我當時真是把金庸當真的,寫著寫著就串了。
Q:這是一種平行世界嗎?怎麼一下子帶入到這個狀態?
A:你看到生活中一些好笑的事情,讀金庸多了就會自己陷入那個狀態。
Q:比如哪些好笑的事?
A:就是我公號裡的事啊。我讀金庸讀了很多次,不會每次都讀完,但是會想到就抓起來看。所以影響比較深。
Q:金庸的書最喜歡的是哪一本?
A:《笑傲江湖》和《鹿鼎記》。以前比較喜歡《神鵰俠侶》,覺得十六年的愛情很感人,楊過屌絲逆襲,至情至性。後來慢慢覺得這兩本更好。
Q:這兩本相對來說也比較後期,也比較不那么正統?
A:確實比較後期。但主要的原因主要是它比較厚重,比較耐咀嚼一點。有時候你看金庸很好玩的,你看的時候會忍不住狂笑,比如說韋小寶,請來一位大文士給他寫東西,當時這個文人寫得很賣力,結果韋小寶一看,你看你太厲害了,兩頁紙都寫滿了。當時韋小寶肯定是很真心的表揚他了,但這個書記官肯定是覺得很痛苦的。(笑)不過也對,他們也確實像是我的平行世界,很多時候會有自我代入。
「我就是一個體育號」
Q:與寫唐詩比起來,寫金庸更偏時事評論吧?
A:不,我的金庸號其實分類是個體育號。因為武術是民間體育。我就是深耕文化和體育領域,我一直積極的參加體育圈的活動,可他們都不叫我。
Q: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笑)
Q:因為你不是體育號吧……正常的體育號會寫金庸的父親是地主和他在土改時的經歷嗎?
A:(笑)主角是讀金庸嘛,我覺得這屬於金庸的周邊知識。
Q:但其實大家看這些文章最好玩的其實不是說金庸或者唐代,而是因為和當下的聯繫,這個你怎麼看?
A:不不不,我就是一個體育號,本職工作就是把金庸闡釋好。
Q:之前也有人闡釋金庸,你覺得你的文章比他們的好在哪?
A:我猜是因為大家覺得我正氣。一腔正氣,為人正直正派,充滿正能量,教人向善,弘揚古典文化。
Q:那你怎麼定義正能量?
A:正能量就是……教大家學點好的呀,教人向善,為人正派。
該圖片曾於 2015 年底在六神磊磊公號上發布
Q:那選題怎麼定呢?團隊會開會嗎?
A:自己想寫什麼寫什麼。我不是團隊,我是一個團夥。我是唯一的槍手。不開選題會,沒法開選題會。
Q:你不用去追熱點嗎?
A:我自己想的是,關於時事呢,自己給自己定個標準。只寫關乎底線的東西。分兩種,有的是惡的超出了底線,有的是傻的超出了底線。
比如說那年唱歌的姚貝娜去世了,網民比心點蠟燭。忽然有種聲音出來了,說我們的將軍張萬年也去世了,為什麼你們不悼念張萬年而悼念姚貝娜?說這叫國魂缺失,不配做共產主義接班人。我覺得這就是傻的超出了底線,這個就可以寫一寫。我寫了一個叫《我們悼念程靈素,總是比悼念王重陽多》,我認為這是人性的特點啊,網民肯定會對小姑娘程靈素的死流更多淚水啊,這人性是共通的。我說我們金庸迷應當道歉,我們國魂缺失。
Q:可是這件事本來是姚貝娜的事啊,為什麼寫到程靈素去?這是怎麼考慮的?
A:(笑)不知道,我只是個讀金庸的。
Q:你很介意別人說你不是讀金庸的嗎?有什麼原因嗎?…… 因為封號?
A:第一次封號時候,我正準備給自己放假。當時準備給自己放一個星期的假,我正在澳洲的一個島上,袋鼠島。這時候朋友給我說,你別放假了,組織已經給你放假了,組織給你放了一個月的長假。我本來那個月還有廣告,定金都收了,趕緊給人家解釋,組織不可抗力,人家給你放了假了。
Q:那次是為什麼?沒有正能量了?
A:(笑)正能量正過了吧。那篇是叫《星宿派的公關為什麼搞不好》,那時候一下子給我放了假。後來封的那一次是自己真不懂了,那篇本來叫《三胖和卡斯楚到底有啥不一樣? 》,就放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女孩圍著金三胖哭,一張是女孩圍著卡斯楚笑。我說他們的區別就是一個讓女孩子哭,一個讓女孩子笑,就這個嘛。這有什麼呢?
Q:那星宿派那篇你知道是為什麼嘛?
A:那篇是這樣,我們社裡的老同志跟我說,「你呀,就像街上賣皮鞋的小販,小販可以坑部長,但你不能坑城管啊。你說人家公關搞不好,那不是坑城管嗎?人家怎麼能饒了你?」
Q:所以你還可以寫坑部長的嗎……?
A:我誰也不敢坑,我還是正能量吧。
Q:你怎麼看傳言咪蒙被抓的事情?
A:我問了她,笑死了。我問她「你從局子裡出來了嗎」,她說「莫名其妙,我沒有跟稅務接觸過。去年傳我掛了,上個月傳我嫖娼被抓,這個月又傳我偷稅漏稅。怪我自己出來裝x,遲早要還。」
Q:那你會擔心嗎?
A:咪蒙是大號,我是小號。不一樣,小號誰關心你啊。能大當然好了,反正也大不了,這樣也挺好的。總之是少想吧,該更新就更新,該怎麼寫怎麼寫,符合正能量和社會主義價值觀就行。
「你身上要有一個開關」
Q:你會自我審查嗎?
A:封了就封了啊,小心一點嘛。可是問題在哪裡呢,你會迅速的意識到,小心沒有用,紅線它會動。你會以為自己知道紅線在哪裡,可是紅線它會動的,這個很讓人為難。比如我們什麼時候會意識到體育變得很敏感呢,什麼時候意識到春晚變得很敏感呢,我們以前認為春晚是可以調侃的呀,文藝作品為什麼不能被調侃呢?所以你看,小心沒用啊。
Q:那小心沒用怎麼辦呢?
A:就這麼著吧。
Q:可是紅線移動到你這裡怎麼辦呢?現在已經封了很多號了。
A:那就不寫了唄,組織都給你放長假,那就不寫了唄。娛樂八卦那些,就私下問候一下朋友們。
Q:你想得很開啊。
A:那不然怎麼樣呢?羅隱有一首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杜甫還有一句話叫「明年此會知誰見,醉把茱萸仔細看。」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誰還活著,就是這個意思嘛。
Q:你引用古人的詩,思考古人的生活,是這些讓你變得平靜下來嗎?
A:現在我經常告訴自己,你現在很幸福。比如當自己很煩躁的時候,不耐煩的時候,我會告訴自己,你不要矯情了,你居然可以把讀金庸當成職業,這是你原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當時初中時別人告訴你以後你的職業是讀金庸,你會笑死,那現在夢想實現了,不要矯情了。這麼想的時候,人會迅速地安定下來。
還有就是會想你現在過的比這本書裡大部分詩人都幸福了,比杜甫李白賈島孟郊過的都幸福,我覺得我的才能配不上比他們幸福這麼多,所以自己會很平靜一些。
Q:那麼你怎麼評價這種幸福呢?比如杜甫過得很顛沛流離,但是他在詩歌裡享受到更高級的東西?
A:你這就外行了,他兒子都餓死了呀。雖然杜甫在草堂等地的時候確實是有比較平靜的時光,寫的詩也很溫和,但是大部分時間都是漂泊苦悶的。
Q:可是你不能跟一個戰亂時期的人比基本生活保障的幸福啊,當基本生活已經得到保障之後,難道不要追求更多的東西嗎?
A:我覺得我現在的狀態就很好了啊,你的工作都是讀金庸了啊,你還想幹什麼。
Q:那你會覺得自己在寫作或者別的方面還能達到更高的水平嗎?比如你也在公號裡面說「坐在馬爾克斯面前會覺得羞愧」?
A:不想這個事兒不就完了嗎?你身上得有個開關,當有的時候一些古怪的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你就一下把它關掉。你就想像自己身上有很多開關,關掉不就行了嗎?你不能天天較勁,說馬爾克斯坐在你面前怎麼辦。
當然,看到內容創業的春天,你肯定會覺得羞愧,都說是內容創業的春天,可你創業創了什麼了?拿出來看,一堆帖子。你看,寫唐詩的時候,就會覺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唐代的詩歌,漢代的賦,南北朝有一堆工體詩,如果後世說,我們當今時代的代表文學是什麼呢?我告訴你,是網文。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啊。雖然很多人不承認,但是我覺得對不起,N多年以後,我寫文學史,今天代表性的文學樣式,就是網文。說不定還會寫到我(笑)。那多麼羞愧啊,以這種姿態入史。
2015 年 「微信公眾號上的正能量傳播」講座
Q:可是你有別的選擇啊,可以不以這種姿態入史啊。
A:關掉算了。算了算了,關掉。有一次,我社裡有個老領導,很鄭重地對我說,我覺得今後當代雜文史上會有你的名字。我很開心,很振奮。然後晚上回去就看到廣告的要求,說「哥,那個廣告咱們寫不寫」,我說「寫啊」。當時就想,算了,就這樣還想在雜文史上有名字呢。
Q:那你怎麼處理這種矛盾呢?
A:儘量不想就是了。把按鈕關掉嘛。
Q:你已經關了好幾個按鈕了……當你把這些按鈕都關掉之後,文章還會有吸引力嗎?
A:(笑)不想這些東西。沒意義。發現這是個死胡同,想了也白想,那就關掉嘛。
Q:你現實生活中說「關掉」,不想,可是等你寫作的時候,又寫「土改」、「軟埋」,這不是矛盾嗎?
A:(笑)「軟埋」是吧,都說我們歷史上沒有過軟埋,我們從來沒有軟埋,我說不對啊,金庸的爸爸就被軟埋了啊。
Q:那…… 你怎麼理解自己的這種表現?
A:女俠你饒了我吧,啊,我們換個話題吧。總說我們的號被封,搞得我很有危機感。
Q:最後問一句,當時你被封的時候,你說自己的感覺如同「六月飛雪」。這是因為竇娥冤嗎?
A:我還說過這種話嗎?我不記得了。(笑)不過我倒是覺得我的感覺特別像任我行,像是任我行被關在西湖牢底。關了十年,還刻了一行字嘛,說「老夫平生殺人如麻,嫉惡如仇,囚於西湖牢底,亦應得之報也?可惜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名,亦憾事也」。我覺得有點像這個感覺。有種應有之報的感覺,自己造孽。
「網文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
Q:你寫到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火了?
A:我沒火啊,根本沒火。
Q:可書上都寫「自媒體寫作的才華擔當了」。
A:腰封嘛,你懂的。當時打開這個書第一頁的時候是「名家說磊磊」我當時覺得特別可怕,是不是太 low 了,要吹噓自己也要洋氣一點嘛。
Q:這幾年有明顯覺得自己滄桑感多了嗎?當寫金庸和杜甫變成自己的職業之後?
A:現在讀金庸是自己的消遣,也不能算工作。
Q:那你主業是什麼?
A:主業就是各種破事兒。比如說這本書之後要上一個教大家讀唐詩的訂閱項目。叫「能和孩子一起聽的唐詩課」。
Q:你要變成教育號了嗎?
A:(笑)那會比這個書要淺一些。先做一個學期,拿來給大家訂閱。忙完這些事兒之後,我就寫一篇讀唐詩和金庸,給自己放鬆。
Q:之前做了八年的時政記者,做過最好的報導是什麼?
A:我想想,最好的還是內參報導吧。內參報導可以影響到一些事情,感覺比較有成就感。不過……這些報導都不能對外說。
Q:那這麼有成就感為什麼辭職呢?
A:還是因為顧不上了吧,比如這種出差這麼多天,那單位肯定不能允許了。自己的公號和私事也越來越多,自己在單位也沒法呆下去了。當時做決定很快,覺得在哪寫都是表達嘛。
Q:都是寫東西,那在公號寫東西會更有成就感嗎?
A:當時會覺得自由一點,想寫什麼寫什麼,閒下來就可以寫點唐詩寫點金庸。
Q:2015 年辭職之後,自己算是什麼職業?
A:流動黨員,組織都找不著了。現在算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新媒體從業人員?自媒體人?我也不知道怎麼定義,自媒體人,國家允許你辦媒體了嘛,恬不知恥的說自己是媒體。這個稱呼也不太對,我想應該叫過氣網絡寫手。
Q:那促使你做這個改變的原因是什麼,之前在新華社很有影響力啊?
A:自由很重要的。對於寫東西的人,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感覺很舒服。也沒有人審稿,沒有人給你把關什麼的。這個感覺很不一樣。
Q:你會在意別人對你的各種評價嗎?比如說有人說你附庸風雅?
A:我不叫附庸風雅吧,我叫譁眾取寵啊。我這麼通俗,哪裡風雅了,我就叫標新立異,譁眾取寵。(笑)不過實際上微信公眾號後臺每天幾千條留言,你在乎的過來嗎,說什麼的都有。面對那個後臺你就會知道,人類的種類真是千差萬別,原來人有這麼多種。你在乎不過來的。
Q:那你在乎誰?
A:本來我以為我會在乎金庸。其他都無所謂,於是我就一直在想,金庸知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呢?後來我就在上海,在復旦,當時金庸的兒子也在,有人就提問,說查先生,你老爸知不知道磊磊這個人啊。查先生就很為難,說他多半是不知道吧。當時大家就很開心,我當時在想,原來金庸不知道啊,強烈的失落感,原來自己折騰半天,白瞎弄了。但後來也接受了這個事實,連金庸都不在乎,那別人就更不在乎了。讀者那麼多,哪裡在乎得過來啊。讀者在第二篇開始,就有人說「你一篇不如一篇」(笑),你起碼看到第五篇啊。
Q:現在還有被遺忘的壓力嗎?
A:每個時代都會誕生一批寫字的人,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被遺忘了就算了啊,總不能去拍別人的肩膀說「你還記得我嗎」,不能老去刷存在感啊。我現在能做的也就是每天更新。
Q:2014 年到現在,覺得自己這幾年的變化大嗎?
A:從工作上,沒有想像的那麼大。剛辭職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的生活會發生巨變,一下被拋到外面的浪潮去。倒是有一個變化我認真想過,就是過的日子變得虛幻起來了。什麼意思呢,就是說身邊的人都善待你,之前當記者你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情。現在出來做這個,身邊的人都叫你王老師,生活變的虛幻起來了。但這個不是生活該有的面目,對不對?這個會讓你寫的東西沒有生活了。
所以有的時候我會期待生活裡出現一些小意外,這個很難講清。比如我有一次去修車,洗車的一對夫妻就把身上塗滿了泡沫開始撲到車上洗,我覺得這個是生活裡活生生的事情,我覺得你需要看到這樣的人。再比如說,我現在出來就是從家到酒店,住在很好的酒店,住很多晚,住在巨大的套房裡,舒服是很舒服,但是你這樣年復一年的下去的話,筆下就沒有東西了。開始漸漸明白為什麼一些歌手或者作家漸漸的沒有靈感,寫不出東西來,可能就是因為生活變得這樣單調了。這個要警醒。
Q:可是這該怎麼辦呢?
A:我還沒有想好,想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比如我有個朋友是賣報紙的,我一直想去跟他賣報紙,他是殘疾人,在天橋下賣報紙,我想什麼時候空了就跟他去賣報紙,想知道他的生活狀態,了解他和城管,和客人的關係。
Q:可是你真的會有機會去賣報紙嗎?也許這個想法很難實現?
A:是啊,沒辦法,我現在也會做一些比較幼稚的嘗試,比如到機場之後故意去坐地鐵,倒很多趟。你會覺得地鐵裡會遇上很多人,比如自己去醫院排隊,儘量去接觸人,總之盡力吧。你想像一下自己的這個環境,會有很多人見面就叫你老師啊,看起來這樣比較妥當,然後說是你的粉絲,其實也可能是假的。你被這樣的人包圍著,就覺得生活很虛假。當然爽不爽,也很爽,可是天哪你要創作啊,這樣就創作不出來了,你寫的東西就會變得很可笑。
Q:那這是你最大的焦慮嗎?
A:也不能這麼講,焦慮的事情很多。但是要說生活上,這確實是個事兒,而且你說給別人聽,別人會覺得你矯情,但是對我來說是很大的事。要創作啊,生活要豐富一點。
「你要比別人想得清楚啊」
Q:那未來什麼打算?就要一直做剛剛自己說的那些「破事兒」了嗎?
A:我突然發現,這種毫無產品眼光和生意視角的人,想做的事情還真成了一個潮流。就像唐詩,之前也是很早以前就在寫了,很多年前就籤了,沒想到出來之後居然唐詩火了,比如內容付費也很火是吧,現在很多人就在網上訂。
我怎麼想開這個課呢?幾年前,我們社裡的一個老大姐張羅了一個課,把大家的孩子湊在一起,讓我去給他們講唐詩,我也就去給大家胡講,一下晚唐一下初唐,也沒有什麼計劃。講了之後感覺特別好,小孩子很可愛,也很喜歡我。還有一個就是覺得他們水平很高,你以為他們不懂的,他們都知道,你以為比較生僻的詩人,他們也知道。後來也在幾個學校給大家陸陸續續講了一些,我發現這種感覺很好,如果你能用他們喜歡的方式給他們講唐詩,這個事情我覺得不錯。計劃就是書出了之後,去做那個課。沒想到現在內容付費變成了一個潮流,所以決定 7 月份把第一學期上線。是一個文字和音頻。
Q:價格定了嗎?
A:現在市場上這種內容付費產品的價格都是拍腦門吧,羅振宇也是拍腦袋,我想,可能,166 塊?因為我是六神嘛。
Q:讀書的人和聽產品的人會有不同嗎?
A:那不一定,我希望聽產品的人是八歲以上的孩子,八歲以下大概有些吃力。不過我也不想做太淺,希望讓成年人和家長都覺得有所收穫,就很滿足了。書肯定會深一點,書裡面會寫對文學史的看法,到音頻就不會有這些東西了。
《六神磊磊讀金庸》赴高校宣傳
Q:它是一個啟蒙性質的東西?
A:是的,也算是一個知識性的吧。
Q:你會有啟蒙的欲望嗎?比如在書裡也常有設問句,感覺像是課堂講義。
A:這個是習慣吧,沒仔細想過。我最想的是,我有個事情,特別感動,然後我想把他分享給你,這是最強烈的。比如《全唐詩》,現在在書店幾百塊就可以買一套。編輯校對得非常好,但是可能有的讀者並不知道全唐詩的編纂工作這麼艱辛,但是我知道了,我覺得很感動,就想把感動傳達出去。至於說詩的觀點,我覺得我不會有什麼精闢的見解吧,難道還有前人沒講過的嗎?
Q:那你是靠熱忱吸引讀者嗎?
A:不知道啊,誰知道吸不吸引人,還得賣了才知道啊。這個問題需要讀者來回答,萬一他們不喜歡,我就只有自己拉回家去了。
Q:讀者都是什麼樣的人呢?
A:我不知道啊,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得到的數據很有限,我知道他們是男女各一半,北上廣深最多,反而我家在重慶,但是重慶很少。北京有幾十萬,但在重慶不到萬把人,大部分拿著蘋果手機,嚴重影響我打賞(笑)。其他了解的很少,我畫不出他們的像,甚至他們是不是人類我都不知道。
Q:但是你要接廣告啊。
A:他們愛投不投吧。大家約個時間就行,在商業上很自由的,愛接不接嘛。我給自己定的是每個月接到四個左右,特別多的時候五個,然後也就不接了。
Q:這之後在你做內容產品的時候,可能會有別的評價。或許有人會說你在倒賣壓縮知識,你會介意嗎?
A:你要比別人想的明白,不明白的人你也沒必要在乎他的想法。比如你現在要採訪一個歌星,你多半不會問她收入多少,但是你採訪一個作家,你就會想問他收入多少,因為你感覺這件事不正常。同樣的,你賣筆賣杯子,不會有人說,這還能賣錢呢?可是你把知識加工了賣錢,就會有人問,知識能付費嗎?這個合理嗎?這個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嗎?你怎麼確保這個知識是優質的,是無害的?那確保桃子是優質無害的呢?同樣的道理,付費沒什麼值得驚詫的。壓縮過的商品還少嗎?現在流水線上一臺轎車幾分鐘,有什麼叫不速成呢?我覺得大家在擔心一些不必要的東西。人是被自己禁錮的,要放開一點思路。速成的食品還會吃死人呢,知識總不會吃死人吧。
題圖來自:梨視頻、《笑傲江湖(20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