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不息老講義 國學「田野」有心人
金羊網 作者:鄧瓊 仝廣秀 2019-05-22
文/圖 金羊網記者 鄧瓊 通訊員 仝廣秀
在公眾被「5·18國際博物館日」感染著的這一周,一個別開生面的展覽在中山大學哲學系錫昌堂開幕。規模不大,只是展出了一百來種清代以降的老講義老筆記,聲勢也非浩盛,展品全部來自該系周春健教授「習之堂儒學館」的個人收藏——但正如為此次展覽點題的《莊子》名句「爝火不息」所言,它引起的社會關注卻在持續升溫;這個小小儒學館所做的文化實踐,也感染了越來越多的有心人。
1、寫在扣肉商標紙背面的老講義你見過嗎?
「講義」一詞,本指「講解經義之書」,後多用來說教師授課所編教材。出現在「爝火不息——習之堂藏老講義百種特展」上的,正是從講解經義的古籍開始,跨越漫長的手寫年代,各類各級的師生們留下的「手澤」。在現場,一批又一批習慣了用手機、電腦去書寫和閱讀的年輕人,驚嘆連連。
「同學們好!現在我們開始上課。我們這門課是哲學……一旦當你從經驗的、常識的、生活的層面超拔出來,進入哲學的世界去觀照世界和自我人生,就會獲得一種非比尋常的感覺……」這是張岱年先生在清華中文系的哲學入門課上,循循善誘。
「屈原是公元前370年正月初七誕生,這是我的考據。《離騷》中有一句說明他生的年月——『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這是郭沫若先生在1952年7月,向學生談起他對屈原作品的研究。
還有鄭振鐸講「中國文學史」,賀麟講「西方哲學史」,蒙文通講「王安石變法」,沈知白講「中國音樂史」,張禾瑞講「概率理論」……名士講堂,就這樣奔來眼底。
再到中山大學,就更具有現場感了。
中文系黃天驥教授如今已是鶴髮名師, 他於1964年撰寫的《桃花扇》講義也在展覽之列。有趣的是,這份講義撰寫在整版的紅色「荔浦芋扣肉」商標背面(可見當年紙張之缺乏!),起初被藏家當做老商標流通、還有裁成一小條一小條的痕跡,後來才發現背面的字跡或更有文獻價值。周春健帶回中大,到中文系幾經詢問,最後才確認是黃老師的講義,而作者自己也早忘了當年的情形。
中大哲學系的資深教授馮達文,40餘年來孜孜授課,他的手寫講義是數代學生的「集體記憶」。馮老師向展覽捐獻出自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給本科生、研究生上《中國哲學史》、《老莊哲學原著研究》等課程的幾十本講義,工整得一筆一划,幾乎沒有連筆字。新上任的中大校史館館長徐俊忠教授在展櫃前感慨:「這就是當年馮老師給我們上課時用的講義啊,三十年多前在講臺上看到過,重逢太親切了!」
講義也不是大學課堂的專利,記者發現,展品中甚至還有中山大學幼兒園上世紀70年代的教師講義,一絲不苟地寫下了每周七天不重複的早操活動設置、場地安排,有趣又有心。
2、「手寫筆記」的消亡是不是年輕人的遺憾?
這百來份展品,是周春健從自己收藏的六百多份老講義中精選而出的,但他的目的不僅僅是追思名人或懷舊。
在「弁言」中,周春健寫下了作為教師的某種憂慮:「晚近廿載至於今日,現代科技一日千裡。放眼庠序之中,筆墨書寫竟趨罕覯。講堂之上,師者多幻燈展示,生徒惟手機拍影,便捷固然,卻失切磨與溫情。」這個問題也成為觀展者們關注的焦點。
周老師說,他曾收集過學期末學生扔棄的筆記本,很多空空落落、不能成篇,與展櫃裡這些工整詳盡的講義、筆記反差實在太大!
同事李長春老師也認可這一觀點,非常憂心「手寫」能力的喪失對學生素質的傷害。他舉例說,僅僅五年之前,本科生考「中國哲學史」,半數以上的學生寫滿一張八開試卷後,會因論述題部分的答案較長而要求加紙;但現在,大部分同學最多只能寫滿一張試卷,幾乎沒有人需要加紙了。「這不只是知識的記憶力或思考力的差別,可能還因為長期依賴電腦、不手書造成的書寫障礙在加劇。」
而到場的青年學生,第一反應自然是驚嘆前輩師生這樣「親手傳承」的方式,但接下去態度就有點複雜。中大數學學院一年級本科生小林,看到數學家張禾瑞先生1947年任教北京大學時的講義,展出的一頁正好是她現在學習的「概率理論」的內容,十分驚喜。她說,大師們親手書寫的講稿仿佛在講述一個年代的故事,紙筆記錄雖總不似電子化信息錄入快捷,但能帶來更多知識以外的精神力量。另一位不願留名的同學卻反對這種「泛泛」的說法,他覺得,手寫講義、筆記固然有情懷,但實在不符合今天信息吞吐的速度,務實一點,還是老師「放PPT+講授「、學生「拍照+電腦錄入」更為便捷。「但有時候一門課拍了上百張照片,回去也沒有心思一一按內容整理了。」話說得很老實。
哲學系大四的陳同學是周春健教過的學生,他對老師書法作品般的大量板書記憶深刻,覺得自己如有一手好字,也會選擇手寫筆記。但是總不練字又怎麼可能寫得好呢?所以就安慰自己,電腦的排版、格式都規範清晰,還能插入拍下老師的板書或幻燈片,這樣的筆記也很棒!華南師大哲學系的黃同學則說,同樣的課程內容,電腦錄入可能用一分鐘、抄寫要花五分鐘,拍照就一秒鐘,這樣入腦的程度不一樣,記憶和理解的效果自然不同。
3、師生要如何尊重電腦時代的「三尺講臺」?
周春健是個執著的人,有著對「手寫」方式的痴迷。他不僅每天堅持以毛筆字書寫日記,還曾抄錄過全部的「四書五經」。在中大講詩經課,他總在第一堂課就布置,要學生整個學習期間起碼將《詩經》全文用繁體字手抄一遍,用正式的本子,講點儀式感。周老師說:「希望同學們也用手寫的方式來尊重我的工作。」
這次老講義展覽,不僅由著名學者、書法家陳永正題寫展名,而且弁言、分部小標題都採用了青年學生的書法墨跡。每一份展品說明,是一篇包含收藏經過、作者概述等內容的短文,亦非印刷品,而由周春健自己直接手寫在信箋上。以至於記者需要用作參考資料時,他都難以照例提供電子文檔。
陳永正先生也來到了展覽現場,他手書的「爝火不息」四字引來許多人留影。陳先生平和地提醒道,「講義」應該是活的,而且強調原創,形式是手稿也好、PPT也好,關鍵是教師要在課堂上即時與學生互動,「看著他們的眼神來講話」。「電腦時代到來了,只要求學生手寫心記還不夠,教師們也要從前輩身上習得敬業與勤勉,更嚴謹地對待三尺講臺。」
4、能讓國學在博物館被「激活」、也讓它「回家」嗎?
周春健到中大任教已十年,是一位研究中國古典文獻學、四書學、詩經學的專業學者、博士生導師。這次展覽,是他2014年創建的「習之堂儒學館」首次策展嘗試。在教學科研之餘,周春健試圖通過收藏、展覽以及深入家庭和社區的講授等方式,探索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的生存方式,這是一位學者的「田野」。
「習之堂」的主要根據地就在周春健那間二十來平方米的辦公室裡。推門進去,除了書桌和一張小小沙發,全部空間已被兩排儲物櫃、兩排書架分割成僅能側身通過的窄道。柜上貼著的紙條,標明周春健為自己兩千多件藏品制定的分類。
他還創建了自家的「學而國學小講堂」,每天根據女兒興趣或隨機的熱點,選取三兩個傳統文化的小題目——今天是「楷書四大家」、「千裡送鵝毛」、「道德經首章」,明天換「句讀趣談」、「九流十家」……用二十分鐘左右在晚上睡前講授,翌日晨早複習,樂此不疲。三年下來,手書精美的講稿又匯成了一本深入淺出的國學普及讀物,同樣也是講義。陳永正為之做跋:「習之先生於康樂園中,執此一書,燈窗課兒,室人伴讀,吟誦之聲達於鄰舍,想見先生此時之樂矣!」
周春健自任是習之堂儒學館的「館員」,而「館長」則是他在中大附中上初三的女兒周談藝。說起這個能書法擅繪畫、臨摹過《富春山居圖》的少女,父親既自豪,又有著鄭重的傳承之意。
2017年,周老師嘗試著在自己所居住的海珠區怡樂路社區中,每個周末為小區居民作國學公益講座,從古代詩歌體式講到父子相處之道,從《詩經》講到現代樂教,博士生導師在街坊鄰居面前亦是揮灑自如。2018年,他和同事、研究生們一起,把講座、讀書會開進廣州市圖書館、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更多的人聽到了走出國學象牙塔的「專業之聲」。
做這些事,周春健並不是頭腦發熱或單純出於興趣,背後自有其學術思考。他說,自己所受到的最大觸動來自美國學者列文森提出的「博物館化」說以及餘英時提出的「遊魂說」,這都是對當代儒學面臨困境的重要思考。他希望通過從事收藏、辦博物館和展覽、系統的家庭教育、大眾普及講座這一系列嘗試,探尋儒學(或者說我們的傳統文化)在當代的生命力——它不是「遊魂」,可以回到每個家庭、社區;它即使存在於「博物館」,也能作為文化中樞,繼續參與社會的反思與進步。這也似乎回應了今年「國際博物館日」的主題——「作為文化中樞的博物館:傳統的未來」,周春健笑著說,「不謀而合,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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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9年5月13日-7月13日
地點:中山大學南校園(新港西路135號)錫昌堂一樓
提要:
1、「前代遺珍」,包括明清至民國時期刊印或手寫、油印的講義十餘種。2、「域外拾零」,包括前蘇聯太空人來華授課內容在內的境外講義數種。3、「師者手筆」,包括全國各大院校與科研機構知名學者的親筆講義手稿三十餘種。4、「生徒鈔記」,包括學生筆錄的課堂講義二十餘種。5、「下庠片羽」,包括中小學各科講義手稿八種。
周春健老師
記郭沫若講屈原(1952年7月31日)
馮達文老師在自己的講義前駐足
編輯:Nan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