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名孩子葬身海嘯背後,是學校、政府的失職,和家長對真相的追問。
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生9.0級地震。這次日本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地震奪走了1.8萬人的生命。
地震發生後,時任《泰晤士報》駐外記者的理察·勞埃德·帕裡戴上口罩、穿上防護服進入一片凌亂的核工廠。
他看到田裡渴死的牛、被流浪狗佔領的廢棄村莊……他採訪倖存者、政客、核專家,冷靜地報導每一處災情,直到幾個月後,來到臨近海岸一個名叫伊根町的村莊。
這裡是日本大地震災情最慘烈的地方之一。倖存者用「地獄」來形容海嘯——393名居民中,死亡197名;整個小學被淹沒,完全看不見。
村幹部兼建築工程師安倍回憶,海水褪去,他看到滿地的垃圾、松枝,孩子們的腿和胳膊從濘泥裡探出來……
海嘯後的第一天,安倍從爛泥中挖出10個孩子。
床單、衣服……孩子們的屍體被包裹住。人們小心翼翼地在旁邊標註上他們的名字和年級。所有的人,一邊工作,一邊哭泣。
金野的婆婆、公公和三個孩子都已遇難。她早上在學校清洗、辨認孩子們的屍體,下午在村裡的服務站幫難民們做飯。災難發生後的第二周,金野找到了丈夫。附近未來幾天的火葬場都被預定滿了,她的丈夫要開幾個小時的車去找乾冰,以期保存5具屍體。
大川小學總共有108名學生,海嘯時,78名學生在校,74名遇難;在校的11名老師中,10名遇難。
大川小學的悲劇,除了天災之外,很大程度上要歸因於人禍。
「倘若地震發生,全世界最安全的去處是日本,最不可能遇難的地方是日本的學校。」帕裡說。日本的建築標準非常嚴格,多年的技術革新已經令其抗震力世界一流。日本所有的機構、學校都有詳密的應對地震的方案,並且經常演習。
海嘯發生後,日本有九所小學被海水淹沒,但沒有一所校舍倒塌或遭遇嚴重的結構性毀壞。除大川小學,其他小學只有一名傷亡。
帕裡稱,按照慣例,在海嘯中喪生的老年人要多於年輕人,年紀越小,遇難的可能性越小。孩子們和老師在一起的安全性要高於和父母在一起的安全性。在這次1.8萬遇難者中,有351個孩子,他們中的78%當時或因病沒有去學校,或很早被焦急的父母接走。
大川小學所在的位置與海平線相平,距離大海約有180米。從地震發生到海嘯襲來,間隔51分鐘。當時各處警報響起,要人們疏散。大川小學的老師們召集孩子們集合,站好,點名,卻沒有帶他們登上學校後面的山頭——那是可以讓所有人活下來的安全地。
他們迎著海嘯來的方向,走向了一個交通環島。
憤怒的家長們表示著各自的懊悔和悲傷。原以為萬無一失的決定,讓他們失去了孩子。他們希望政府調查真相。
在媒體、家長的壓力之下,災難發生將近兩年後,市政府成立了「大川小學事故核查委員會」。2014年,一份兩百頁的調查報告發布。報告表明,大川小學缺少應急手冊,之前也沒有針對海嘯的任何演習,教育委員會和當地政府準備不足。
2014年3月10日,也就是海嘯三周年的前一天,遇難孩子的家長以玩忽職守的罪名將市政府告上法庭,要求給每個逝去的小生命賠償一億日元。2016年10月26日,一審判決下來,家長們贏得了官司,每個學生的死亡賠償金是6000萬日元。
帕裡用六年時間,一遍遍造訪,完成非虛構作品《海嘯幽靈》。它的文字隱忍而平靜,兼具新聞性和文學性。這本書獲得了2018年的福裡奧文學獎。
2018年,在愛丁堡國際圖書節上,穀雨記者對帕裡進行了專訪。
和遇難孩子家長一起落淚
穀雨:海嘯發生後的那個夏天,你決定去伊根町,去大川小學看看,第一次到那裡時,你看到了怎樣的情景?
理察·勞埃德·帕裡:那是2011年9月,災難給伊根町、大川小學帶來的影響顯而易見。學校周圍的房屋被徹底摧毀,所有的田地被衝走。當地只剩下兩個建築物——三層高的診所和大川小學的教學樓。診所的建築框架受損,已經不能繼續使用。教學樓的玻璃窗基本都壞了,一些牆壁也受損嚴重。
穀雨:你為何覺得發生在大川小學的災難是一個很值得寫作的主題?
理察·勞埃德·帕裡:作為報紙記者,海嘯發生後,我馬上前往災區,在那裡待了大概兩周時間,穿梭於不同的地點採訪報導,後來每隔兩周,我又返回採訪。
很早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場災難很值得被書寫,它巨大,且複雜。報紙的篇幅有限,很難伸張正義,也很難將悲慘的情景描述清楚。
我不可能寫關於整個災難的書,我希望從較小的故事入手,詳細地講述它,並用這個故事呈現大的災難。當我發現大川小學這個事件時,我認為它正是我需要講的故事,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引人注目、非常可怕的故事。
穀雨:《海嘯幽靈》的寫作需要採訪遇難者的家人,難免會讓他們想起痛苦的經歷,還有可能對他們造成「二次傷害」,你是如何進行採訪的?
理察·勞埃德·帕裡:要很謹慎,有禮貌,當然,也要有技巧。
為報紙寫稿時,因為有截稿時間,我總是匆匆忙忙。而為書稿做採訪時,我有充分的時間和採訪對象相處、溝通。我選擇了幾個家庭,對他們進行多次採訪,比如,我對某位失去孩子的母親進行了五六次採訪,每次都是三四個小時。這樣做,採訪對象可以更多地了解我,也對我產生信任。他們會知道我是認真的。
我要獲得更多細節,也可以觀察幾年間他們的生活變化。我的寫作秘密就是這樣——多花時間採訪、多觀察。
穀雨:對遇難者家人的採訪,通常是怎樣的情形?
理察·勞埃德·帕裡:提問,然後傾聽。有的採訪非常難做,採訪對象會痛哭流涕,但有些家長很願意向我傾訴。我想,對於他們而言,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採訪中,我會對他們的遭遇表示同情,有好幾次和他們一起落淚。但我也會保持理智,不能讓這些悲傷變成我的負擔。我是記者,我在工作,我把工作做好,才是對他們的最大的幫助。
穀雨:你提到,有些遇難孩子的家長拒絕了你的採訪,你有試圖說服他們嗎?
理察·勞埃德·帕裡:我的原則是,有禮貌的問對方是否可以接受採訪,如果對方拒絕,我再有禮貌地問一次,如果又被拒絕,我就放棄。
74名遇難孩子來自54個家庭,我也沒有打算採訪所有的家長。很多家長毫不猶豫地把他們的想法告訴我,表達他們的氣憤。
通常,孩子們在校比在家安全
穀雨:你在書中寫道,在日本,所有人都要為地震做好準備,那麼,誰來監督人們做了哪些準備?
理察·勞埃德·帕裡:建築公司要建造符合抗震標準的建築,如果不合標準,他們就觸犯了法律。法律規定學校要為自然災害做準備。一些公司、機構,也要為地震做好準備。
通常人們會各自做好準備。日本經常發生較大地震,在這裡生活的人們很容易獲得如何應對地震的建議,知道如何避免傷害。
穀雨:這是在海嘯中失去孩子的家長狀告政府的依據嗎?也就是說,孩子在學校,學校要為孩子的安全負責?
理察·勞埃德·帕裡:是這樣,遇難孩子的家長狀告當地政府,當地政府輸了官司。法官認為,當地政府在指導孩子應對海嘯事件上是失職的。
目前的進展是,地方政府對這個審判結果不滿意,向上一級法院提出了上訴,二審的判決和一審一致。當地政府繼續上訴,日本最高法院正在審理這個案件,最終的審判結果還沒有出來。
穀雨:書中的觀點之一是災難發生時,學生和老師待在一起會比和家人待在一起安全,為什麼?
理察·勞埃德·帕裡:這是災難後統計出來的結果。超過一半的遇難者年齡大於65歲,年齡越大的人遇難的可能性越大。
在這次災難中,總共有350名小學生遇難,其中75名死於學校,包括74名大川小學的學生。
通常來說,災難發生時,待在學校是最安全的,因為學校的建築更抗震,不易倒塌。學校也有完備的抗災方案,會經常組織學生演習。大川小學是個例外。
穀雨:在採訪調查之初,你是否意識到74名小學生的遇難和老師們做出的疏散方案有關,是學校的失職?
理察·勞埃德·帕裡: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在調查採訪之初,很多家長也在做著類似的調查,希望知道真相。自始至終,書中瀰漫著這樣的情緒:悲劇是如何發生的。
海水把學校淹沒,他們唯一的生還方案是轉移到附近的山上,只需走5分鐘就可以到達,但他們沒有這樣做,這是非常糟糕的決定。
當地政府應該更擔當、更人性
穀雨:你在書中提到,海嘯後,遇難孩子的家長自己去挖屍體,政府和警方沒有派人做這件事情嗎?
理察·勞埃德·帕裡:地方政府、警察和日本自衛軍的士兵參與尋找屍體,但大概依然有2500人失蹤。官方決定停止搜尋,有些遇難者的家人堅持繼續尋找,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穀雨:有家長表示,倘若這場災難發生在城裡的小學,當地政府就會完全不同的態度,如何評價這種觀點?
理察·勞埃德·帕裡:是一位家長在一次公共會議上表達的觀點。他們的訴求沒有被認真對待,他很生氣。在他看來,如果同樣的災難發生在東京市中心的小學,會有很多人關注,結果就會完全不同。他說的有一定道理。
穀雨:為什麼大川小學校長、市政府一次次拒絕承認失職?
理察·勞埃德·帕裡:如果承認,他們就將承擔法律責任,面臨賠償要求。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這是官僚機構的本性。在日本,公職人員非常不願意承認他們的錯誤,非常固執己見。
穀雨:災難發生將近兩年後,當地政府成立了「大川小學事故核查委員會」,並於2014年,發布兩百頁的調查報告。你怎樣看待市政府的這次調查?
理察·勞埃德·帕裡:調查花了5700萬日元(約359萬人民幣),在我看來,這就是浪費錢。很多家長覺得調查結果不公正,調查報告中也沒有涉及新的內容。
假如從一開始,地方政府能夠更擔當、表現得更人性——災難發生後,及時坦誠地向遇難孩子的家長們道歉,一起尋找孩子們的屍體,一起悲傷,這個事件可能也不會發展到現在的局面。
穀雨:災難發生後,一定有家長懊悔沒有把孩子接回家,是否有心理醫生幫助他們減少自責呢?
理察·勞埃德·帕裡:並不多。災難發生後,只有一些臨時的心理安慰工作。同歐洲相比,日本的心理健康從業者很少。多數日本人比較排斥心理治療,他們更願意求助於朋友、鄰居、家人和社區的年長者。
對遇難者家人而言,真相是一種安慰
穀雨:74名遇難小學生來自五十多個家庭,其中的二十多個家庭一起狀告當地政府瀆職。是什麼讓家長們這樣做?誰在幫遇難者家長打官司?那些堅持打官司的家長目的是否一致,賠償金是其一麼?
理察·勞埃德·帕裡:家長們請了一位律師,這位律師也是志願者。
同英國人相比,大多數日本人並不喜歡打官司,他們認為打官司是非常富有攻擊性,甚至是非常暴力的做法。他們也只是在最後一分鐘,沒有其他選擇、無路可走的情況下,才求助於法律。
沒有一位家長是因為賠償金才打官司。因為起訴的同時需要提出相應賠償金額,所以家長提出了每個遇難小孩需賠償一億日元的要求。當然,有很多家長也認為,他們應該獲得這部分賠償金,因為災難令他們處於經濟困境。
他們打官司的最主要原因,是去尋求真相。他們希望他們的痛苦能夠被承認,希望那些有過錯的人能夠認錯。真相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安慰。他們也希望這場災難帶給後人一些教訓,讓自己的孩子不白死。
穀雨:其他家庭為何保持沉默?
理察·勞埃德·帕裡:我想,他們有各自不同的原因。
打官司需要很多能量和精力,有些人失去了孩子和家園,生活舉步維艱,沒有那些力氣了;有些人不相信官司會贏,因為自然災難發生了,他們不認為學校和官員有過錯。
穀雨:你寫這本書用了多長時間?
理察·勞埃德·帕裡:我從2012年底開始寫作,到2018年出版,用了將近六年的時間。當然,這期間,我有份全職工作,工作之餘做採訪、調研。在集中寫作的那18個月裡,我陸續請了八個月的假,得以完成這本書。
穀雨:除了《海嘯幽靈》,你的另外兩本非虛構著作包括《瘋狂之時》和《誰來吞噬黑暗》。其中,《誰來吞噬黑暗》先後被提名塞繆爾·詹森獎和奧威爾獎。你是如何從日常報導到對非虛構寫作產生興趣的?
理察·勞埃德·帕裡:我的工作是為報紙寫報導,但是報紙刊載的字數有限,寫得最長的是7000字左右。多數情況下,我只用寫幾百字的報導。有些故事根本沒法寫清楚、寫深刻。
寫這些非虛構作品的動機是:我有一個故事,我需要用很多的文字去講這個故事,並且,這些故事是給那些真正明白其價值和意義的人講的。
穀雨:哪本書對你寫作《海嘯幽靈》產生重要的影響?對想從事非虛構寫作的年輕記者,你有哪些忠告?
理察·勞埃德·帕裡:美國作家約翰·赫西的《廣島》對我寫作《海嘯幽靈》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要寫出好作品,首先要多看書,看好書,並且在看書的過程中,分析這些書為什麼寫得好,好在哪裡。
對於非虛構寫作者而言,除了看非虛構作品,多看小說、詩歌也很重要,可以從中學習寫作的結構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