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宿舍樓前的路,街邊路燈昏黃,遍地都是枯葉和蟑螂,抬起頭,住院部大樓以觀盡世間炎涼的冰冷目光在俯視,雲層在更高的穹頂堆疊,月亮可以被任何障礙所攔截。這個時間點醫院裡非常安靜,儘管位於不遠處的急診樓還充斥血腥味和嘈雜聲,夜跑或者遛狗的居民進入夢鄉,情侶結伴去到別處耳鬢廝磨,穿著單薄的值班醫生低著頭在夜幕裡穿行,即使菸癮再大也沒有犯,穿綠色工作服的工人吃力的推著垃圾車經過,像在風浪中撐一艘年久失修的木船,車輪與粗糙的柏油馬路摩擦,發出鼓譟的聲響,驚醒了灌木叢裡的野貓和臭鼬,醫院裡有的是還未熄燈的角落,很多人渴望的睡眠,就這麼被裝進這輛巨大垃圾車裡,運送去不知名的地方。
2020,疫情元年,對病毒的恐懼強化了對所擁有感情的珍惜,在經歷了足不出戶的糟糕開端後,回到最忙碌的住院醫師規培中,隱約感覺到畢業的壓迫感,翻閱這一年來的微博或是朋友圈,最多的就是抱怨,抱怨無休無止的手術、侵吞睡眠的夜班、不被尊重的心境,仿佛臨床生活沒有能讓我開心的部分,其實也並不是,當能獨立解決問題或是得到患者道謝時,成就感還是有的,但這種感覺膨脹過就消失了,無法覆蓋心靈的缺口。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夜班結束時的身體狀態,神經都還在繼續亢奮,腳底已經飄飄然了,誰也不知道維持的弦會在哪一刻崩潰,還要處理夜班後當天的任務,終於聞到新鮮空氣時,想無人打擾的沉沉睡去,又想在睡前有人陪伴,展現脆弱是最無解的拉近關係的手段,疲憊會讓你不想說話,不想交流,但同時又想聽到最無條件的溺愛。總的來說,想法還是順其自然,對醫生職業有多抗拒也無用處,即使僅存的青年時光被這樣的生活耗盡,思維空洞、乏味的就像工廠裡的機器(當然,還不是精密的那種),我可能會後悔,但大多數人都要接受這樣平凡的基本設定,至於如何自我調劑來擴充哪一點可憐的附屬,等溫飽解決再談。至於我那漸漸倒退的語言能力(就像現在,碼這些字讓我感覺非常吃力),我不願丟棄它,無論將來從事什麼工作。
其實2020對我來說是挺艱難的,事故和故事延綿不絕,直到最近才算有個終結。離譜和荒謬是我能找到的最貼切的形容詞,那種先撞擊腦袋再在胸口產生爆炸的感覺,無法割斷卻再次被欺騙的絕望。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能以此為藉口大肆悲痛,完全是還在依託「學生」這個保護傘身份,成年人的生活哪有那麼多時間無憂無慮尋求感情慰藉、體會歇斯底裡的痛快,奔三的年紀何必哭的跟不諳世事的大學生一般難看。
這是給你最後的寄語:你知道我有緬懷過去的習慣,辦法就是將那些感受和經歷寫成小說。我是個想像力相對貧乏的人,能寫的好的只有自己認知範圍內的東西。認識你以後,每當我的寫作取得一點進度,無論是幾百字還是幾萬字,都會很自然的拿給你看,等你看完照例說兩句想法,提些意見,兩人儼然有作家和編輯的儀式感。於是當有一天你鄭重的跟我說「無論如何,永遠、永遠別讓我出現在你的筆下」的時候,我就該察覺到,其實你早就親手構築了悲劇式結局的走向——你已經開始對所作所為歉疚了。內在的爆裂和外在的爆裂一樣,同樣無法遏制,區別在於,外在的爆裂很熱鬧,而內在的爆裂獨自堆積厚重感。厚重感是什麼,清晨第一口雙份意式濃縮、無人清理的香爐裡的灰、百年書店的藏書、壓迫心臟的觸動、快要成熟的麥穗上的霜降,以及種植者在收穫前夜親手覆上的,瀝青混凝土。
By:小艾換了一個新的筆名
宜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