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語言學通訊
王寅,四川外國語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語言學與應用語言學。
王寅教授
摘 要:近年來認知語言學已成為國內外的主流學派,代表著語言學研究的前沿。我們經過這些年的深入思考,擬將其本土化為「體認語言學(簡稱ECL)」,批判索、喬二氏基於唯心主義哲學的語言觀,以區別於其他有關語言的認知研究,凸顯理論建構中的唯物論和人本觀。ECL具有綜合性、多層性和實踐性,其核心原則為「現實-認知-語言」,充分體現了建設性後現代哲學。我們還嘗試建構了ECL的學科體系,可為實踐「建我話語體系,立民族之林」盡綿薄之力。
主題詞:認知語言學;體認語言學;唯物觀;人本觀;後現代哲學
文獻來源:王寅.體認語言學發凡[J].中國外語,2019(6):18-25.
作者簡介:王寅,四川外國語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語言學與應用語言學。
編者按
何為「認知」,這是一個「仁者智者」的問題,學界歷來有「寬、窄」之辨。就其本義來說,與「心智運作」有關的都可稱之為「認知」,「認知語言學(CL)」在理論上可涵蓋各路哲學,喬姆斯基、軟體設計專家和運用計算機進行實驗的學者都自稱為認知語言學家。以Lakoff 和Johnson等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家雖發起了一場批判喬氏的革命,但似乎也未能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他們一面將「認知」的範圍定得很廣,將傳統的「有意識認識」擴展至「無意識認識」(受後現代哲學家弗洛伊德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將自己的研究局限於體驗性認知。王寅教授對學科術語中這一「名不符實」的現象有自己的看法,認為它只有「認知」,而缺失「體驗」。他(2014)在「後現代哲學視野下的體認語言學」一文中,將源自國外的CL本土化為「體認語言學(ECL)」,在學科名稱中用上「體」,以能突出語言理論研究中的「唯物觀」,可明確區分於索緒爾(語言先驗論)和喬姆斯基(語言天賦論)二位語言學之父基於唯心主義哲學所建立的語言理論。
ECL得到很多學者的響應。他們運用其核心原則「現實-認知-語言」解釋各語言層面,認為不僅語言源自「體(感性)」和「認(理性)」,而且它與哲學所論述的人類知識的起源相吻合,也與語言哲學的基本觀點一致:人類的所有知識都以語言的方式儲存,語言的體認成因即為知識的感性經驗和理性加工之成因,因此將ECL定位於語言哲學之延續合情合理(參見《中國外語》2013年第3期和2015年第4期)。四川外國語大學的體認語言學團隊在此領域發表了幾十篇論文,也即將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專著《體認語言學》,為ECL的建構和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該學科的建構不僅在理論上做到了有所發展,且在對指導教學實踐上也具有較大意義。為此本刊編輯了這組稿件,以饗讀者。
01
當今語言學研究之前沿
古希臘哲學家出於「求真、愛智」之本能,不斷追問世界本質,從而建立了客觀主義形而上哲學,無視人主體想像力的存在。漫長的中世紀是「神本位」時代,堂堂正正的人卻要「受制於神的奴役」。歐洲15世紀至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人本主義」雖得到一定的光復,但在傳統哲學觀的威嚴下,大多數學者認為人的感覺不可靠,常帶有偏見,不時會產生價值汙染,因此「人本」被西方哲學家以種種理由再次打入冷宮。19世紀末至20世紀50年代西方語言哲學早期的理想語言學派,為批判形上學所論證的那些虛無縹緲的偽命題,建構了「語言與世界同構」語哲觀,人本精神依舊不在他們的視野之中。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語哲中的日常語言學派和歐陸人本理論漸成顯學,「人本主義」走出低潮,在德國哲學家手裡得到正名。在法國後現代哲學軍團的推動下形成的西方哲學的第四轉向,被冠之以「後現代哲學」,它像一個幽靈迅速傳遍全世界,一方面人本精神得到真正的張揚,備受關注;另一方面「解構、顛覆、破壞、批判」之風盛極一時,解構基礎、批判傳統、反思理性、抵制形上、反對二元、顛覆中心,亦已演變為學界新潮流。隨後美國等地又湧現出「建設性」後現代思潮,實踐著「不僅要摧毀一個舊世界,而且還要建設一個新世界」的思想,將社會人文學科的研究帶入到一個新時代,也使得文學和翻譯學兩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20世紀初,索緒爾(Saussure, 1996)深受西方形上學、二元論和先驗哲學的影響,發動了第一場語言學界的哥白尼革命,認為語言具有先驗性,其本質在於語言內部的「形式」(或曰:關係、結構、系統),開創了「關門打語言」的內指論研究新時代,確立了「系統中對立」的基本原則,即通過確立最小對立關係來論述語言系統內部的各個層面。喬姆斯基(Chomsky,1957)也受西方傳統哲學和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理論的薰陶,行走在「關門打句法」的思路之上,於20世紀50年代建構了「轉換生成語法」,認為語言當從「天賦、普遍、自治、模塊、形式、演繹」等角度加以研究,追問語言的心智成因,將語言學研究從「結構描寫」轉向了「心智解釋」,發動了20世紀第二場語言學界的哥白尼革命。
以雷柯夫、詹森、藍納格、泰勒、福考尼爾、德爾文等為首的語言學家和哲學家,在後現代哲學和認知科學的衝擊下,終於在哲學和語言理論研究中邁出了劃時代的一步,衝出了傳統形上哲學的羈絆,建構了「體驗哲學(Embodied Philosophy)」,並基於此嚴厲批評了索緒爾和喬姆斯基的客觀論和唯心論,發展了以意義為中心的功能學派,創立了「認知語言學」,實現了語言研究的一次重大飛躍,這便是20世紀的第三場語言學革命。我們在此基礎上將其本土化為「體認語言學」,以凸顯語言研究中的「唯物論」和「人本觀」。
1.1 唯物論
我國學者人人皆知哲學中的「唯物論vs.唯心論」,前者堅守「物質決定精神、身體決定心智」的基本原則;後者則反其道而行之,這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基礎知識。索緒爾和喬姆斯基的哲學基礎便是典型的唯心論,索緒爾率先批判了古希臘時期蘇格拉底所提出的語言工具論,大力倡導語言先驗論,認為語言是凌駕於個人之上的一個先驗性形式系統,人出生後就被投入到語言系統之中,受其把控,聽其擺布。
古希臘哲學家和近代的笛卡爾都曾論述過「語言天賦說」,還提出了「思辨語法」和「普遍唯理語法」,喬姆斯基使其死灰復燃,再次橫行學界數十年。他認為人一出生就在頭腦裡內嵌了一個「語言習得機制」或「普遍語法」,經有限刺激後就能習得語言,還企圖用形式化的演算方法來解釋心智中句法生成的過程。他一方面將語言學研究引向了「心智」和「認知」的方向,功不可沒;另一方面也誤導了全世界語言學研究方向達數十年之久,理當扭轉。
認知語言學提出了與這兩位大師完全相反的研究進路,基於互動感知建構了認知方式和理論框架,這就是雷柯夫和詹森所倡導的體驗哲學,其第一條原則即為「心智在本質上具有體驗性」,這在語言學界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意義。我們近年來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體認語言學」,凸顯哲學的「唯物論」在語言學中的地位,以圖扭轉索緒爾和喬姆斯基基於唯心論把持語言學舞臺近百年的局面,使得唯物觀重歸語言學界的殿堂。我們還分別從「基於什麼體驗」「主要體驗什麼」「以什麼方法體驗」進一步深化和思考了語言唯物觀,嘗試解釋「物質如何決定精神」的過程,也算是對唯物論的一點補充。
1.2 人本觀
哲學和語言學研究要不要依據「人因素」,這也是後現代思潮(包括體驗哲學、中國後語哲等)和體認語言學與過往傳統理論的分水嶺。
我們知道,哲學主要研究「思維vs.存在(人vs.自然)」的關係,顯而易見,這兩者都與「人」密切相關。但正如文首所言,在2 000多年的西哲探索總認為人有主觀想像、價值信仰、愛好偏見等,不利於獲得絕對的客觀真理,因此「人」屢遭西方哲學家排擠,常被無情拋棄,終落得個「邊緣化」下場,如「笛卡爾範式」更是明目張胆地將活生生的人排除在外。索緒爾和喬姆斯基謹奉其旨,嚴循其道,以追尋語言之客觀本質為圭臬,強行運用「1+1=2」的形式主義方法描寫和解釋語言,無視人本因素,深陷傳統的客觀主義哲學的泥潭之中。
體驗哲學的三項基本原則(心智的體驗性、思維的無意識性和概念的隱喻性),每條都涉及人主體,「心智、思維、概念」皆是「惟人參之」的結果。「語言」與「外物」不可能發生任何直接聯繫,傳統的指稱論、客觀主義哲學觀、邏輯實證主義、真值條件論、圖畫論、科學主義、形式化等系列觀點,皆因忽視或拋棄人本精神而備受質疑,為後現代哲學家所不齒。
近現代學者基於所謂「理性之人」「堅守科學主義的人」導致了學界將現實之人排除在視野之外的局面,也形成了「人」與「自然」的對立,又在「人類中心主義」口號的誤導下使得人得意忘形,自高自大,向大自然無限索取,使得環境被破壞,出現生態不平衡的現象,這已遭到學界的嚴厲批判。某些後現代學者又將問題導向了另一個極端,提出了「激進人本觀」和「悲觀人本觀」,還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批判「人主體」(參見王治河,2006: 124),這也是不妥的。建設性後現代主義者大力主張人與自然要和諧相處,這是時代的正確選擇。但我們也不同意國外有些後現代主義者提出的「後人道主義」,要批判薩特的「人的先在性」,拋棄人主體,因為要在「人」和「自然」之間取得和諧,必須通過人來實施,別無他者。一旦失去了這個實施者,世界將會出現什麼局面?薩特在存在主義理論中所提出的「人具有先在性」是有道理的,我們也不必一味地追求標新立異而反對一切。
從這一分析中我們也認識到「後現代主義傳承自現代主義」這句話的深刻含義,現代主義倡導「人本主義」是可取的,但將其演變為「人類中心主義」就不妥了。而後現代主義者一會兒刮的是「激進人本觀」之風,一會兒掀的是「悲觀人本觀」之浪,還喊出「解構人主體」的口號,這都是錯誤的。我們反對的是「人類中心主義」,但我們不可拋棄「人主體」。據此我們不接受部分後現代主義者的激進觀,當正確對待「人本主義」!
我們順應這一人本思想,根據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主要觀點,將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歸結為「現實—認知—語言」,且冠之以「體認原則」,堅信語言是人們在與現實世界體驗互動和認知加工過程中形成的,強調只有在人的「認知」作用下,「語言」才可能與「現實」發生聯繫,充分彰顯了體認性人本精神。
在體認語言學的理論框架中自然便可得出「體驗人本觀」「體驗普遍性」,亦可用以佐證「主客主多元互動理解模型(SOS)」。我們還基於此論證了《楓橋夜泊》40篇英語譯文為何有同有異,同就同在「體」上,異就異在「認」上。這不僅可較好地解釋語言的基本情況,也同樣適用於人類理解和信息傳播。
1.3 小結
體認語言學批判了索喬二氏的哲學基礎,反對他們的理論取向和研究方法,大力倡導從「唯物、人本」這兩個全新角度分析語言成因和用法,打開了我們研究語言的新窗口,終於將落後於文學和翻譯學的語言學,帶入到全世界人文研究的後現代大潮之中,這才是認知語言學發動的一場針對索喬二氏革命的又一場哥白尼革命的歷史意義之所在,而絕不僅限於它發現了諸如「隱喻轉喻、意象圖式、原型範疇、概念整合」等分析語言的具體方法。我們當提高理論修養,拓寬宏觀視野,建構全球胸懷,站在世界社會科學和人文研究前沿來審視認知語言學的功績,才會有「一覽眾山小」的高遠境界,識得其廬山真面貌。我們所倡導的體認語言學則在此基礎上,本著「繼承與發展」的科研精神,與西方哲學(包括傳統哲學、語言哲學、後現代哲學等)相結合,提出了自己的新觀點。
02
詳析語言體認觀
現將上述兩個觀點整合起來,就會得到語言的「體認性」這一全新性質,「體」重在「身體力行」,凸顯「互動體驗」之義;「認」強調「認知加工」,繼承了喬姆斯基「心智研究」的視角,但批判其「天賦、普遍、自治、模塊、形式」等立場,這就是「體認」二字的含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體認語言學順應和發展了新時代的人本觀。多年前我們曾論述了「語言體驗觀」,其中的「驗」既有客觀性,也有主觀性,現擬用「認」來代替「驗」,這就有了「體認」一說,它既強調了「物質決定精神」的唯物論立場,也凸顯了人的主觀能動性,體現了辯證法原則,這樣就將客觀與主觀有機地結合起來,可更好地解釋語言之本質,從而就有了「體認語言學」這一名稱。恰巧漢語中原本就有此詞語,它在《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被解釋為「體察和認識」,這正與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相吻合。因此,近年來我們開始啟用「體認性」替代原來所說的「體驗性」。
2.1 語言具有多種性質
國內外的語言學著作或教材都要述及語言的性質,到目前為止主要涉及:社會性、全民性、民族性、交際性、系統性、符號性、心智性、任意性、生成性等。而且我們也注意到,不同語言學派往往強調了語言的不同性質,如:
(1)結構主義語言學強調語言的系統性、符號性、任意性等;
(2)(系統)功能語言學強調其社會性、交際性、功能性等;
(3)轉換生成語言學意在強調其天賦性、心智性、生成性等;
(4)體認語言學則更加強調了其體認性、像似性、實踐性等。
我們所論述的「語言具有體認性」,是對語言性質的一個全新認識,也是解釋語言各層面成因的最簡單和最概括的表達。
關於語言的這一全新認識,到目前為止國外學者雖有零星論及,但尚未發表專題論著正式闡述語言的這一重要性質。我們基於上述思想於本世紀已發表了30多篇文章,正式提出並初步論證了語言的體認性,這是對語言本質的一個全新理解,亦已引起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並得到了他們的大力支持。他們常引用我們團隊所發表的文章,有數篇還被人大書報資料中心全文轉載。
2.2 國外理論的本土化嘗試
我們知道,學術研究的要旨在於「繼承創新,與時俱進」,強調語言的體認性,建構本土化的體認語言學,也充分體現了這一精神。正如上文所述,西方哲學在出現了第四次轉向——後現代轉向——之後,各學科亦已全面進入後現代時期,深入批判傳統的客觀主義形而上哲學,「批傳統、反基礎、去中心、非理性、多元論、後人本」亦已成為學界的主旋律,開啟了我們認識世界和人自身的另一扇新窗口,給學界吹來了一股強勁新風。體認語言學正是這一後現代哲學轉向(即第四次轉向,特別是建設性後現代哲學)的產物,一反20世紀前幾十年在語言學界盛行的索緒爾的先驗論和關門派,以及喬姆斯基的天賦論和形式觀,嚴厲批評了語言學界的唯心論立場和「關門打語言」策略,針鋒相對地提出了「開門觀」,讓唯物觀重歸語言學界。我們強調語言具有「體認性」,建構「體認語言學」,一方面公開宣稱與索喬二氏的唯心論背道而馳,另一方面也彰顯了語言研究中的體驗性和人本性,即語言既來源於生活經驗,但又不是直接與世界發生聯繫,其中必有人這個因素的參與,這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說的「惟人參之」基本原理。
2.3 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
根據語言的體認性這一全新認識,我們擬將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歸結為公式「現實-認知-語言」,在現實世界和語言表達之中添加了「人」的認知,以能阻斷兩端直接相連,這也是對弗雷格(Frege,1892)語義三角的一種修補,將處於三角頂端的「涵義(sense)」向下拉,以徹底隔絕語言符號與指稱對象之間的聯繫。可見,該核心原則是基於對弗雷格語義三角修補之上建立起來的,這也是筆者(王寅,2014a)為何將體驗哲學和體認語言學視為語言哲學之延續的原因之一。
03
後現代哲學視野下的體認語言學
程志民在《後現代哲學思潮概論》中的最後一句話為「中國的現代化就是後現代化」(轉引自王寅,2014b)。這句話寓意深刻,發人深省。我國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大興現代化建設。但由於我國國情有別於西方,對「現代化」有著不同的理解。西方自工業革命之後,科技急速發展,生產力大幅提高,生活得到極大改善,相比之下我國顯得有些落後,此時提出「改革開放」「實現四個現代化」意在解決這一迫切問題。自此以後,我國各行各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個領域出現了一次超越性大發展的盛世局面,很多學科展現出「迎頭趕上、逐步領先」的態勢,令國人歡欣鼓舞,信心倍增。當我國實施「四個現代化」時,對於西方來說亦已全面進入「後現代」,因此社科界所引進的不僅是西方的現代性(1840s—1940s),而更主要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後的後現代人文思潮。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程先生將「中國的現代化」與「西方的後現代化」等同視之,這一觀點具有戰略意義。
筆者自20世紀90年代結識了國外認知語言學界的傑出代表雷柯夫、詹森、福考尼爾、藍納格、泰勒等,開始認真研讀他們的著作,在國內率先介紹和論述了他們所建構的「體驗哲學」(筆者還於2003年將這一全新哲學理論介紹給哲學界),隨後又研讀了後現代哲學家的相關論著,便有了諸多發現和體會:
(1)雷柯夫和詹森於1980年和1999年合作出版的兩本書,以及他倆各自於1987年出版的兩本書,都被視為認知語言學的經典著作,而這四本書不僅僅是語言學論著,且大量關涉哲學,特別是後現代哲學。這從它們的書名便可略知一二。
(2)體驗哲學正體現了建設性後現代哲學的基本取向,不僅反對和批判若干傳統觀點,還提出了修補性理論。據此我們擬將其視為後現代第三期(即建設性後現代)的成果,儘管雷柯夫和詹森本人並沒有明確認識到這一點。
(3)根據上文所析,我們便可順理成章地得出下一結論:基於體驗哲學建立起來的認知語言學和體認語言學,當可視為後現代第三期的語言學成就,代表著當前語言學理論的新前沿,也只有從這個角度才能深刻認識該學派的歷史意義。
(4)體驗哲學和體認語言學的基本原理可用於分析語言各層面的成因(王寅, 2015),且還可為重新劃分語言流派提供理論基礎,這樣便能進一步認清各語言學流派的發展歷程、理論取向和分析方法。
(5)筆者曾基於體驗哲學將狹義認知語言學權宜描寫為「一門堅持體驗哲學觀,以身體經驗和認知為出發點,以概念結構和意義研究為中心,著力尋求語言事實背後的認知方式,並通過認知方式和知識結構等對語言作出統一解釋的、新興的、跨領域的學科」。該定義大致囊括了該學科的基本內容,我們在此基礎上於20世紀90年代末嘗試撰寫《認知語言學》,書中重點論述了語言的體驗性特徵及其與語言的社會性、人文性、勞動創造語言等觀點的聯繫。此後我們便將這一研究與語言哲學、後現代哲學、中國後語哲緊密結合起來,建構了「體認語言學」。它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當可視為語言學前沿研究的一個新方向。
04
體認語言學的綜合性、多層性和實踐性
語言的「體認性」這一全新性質已不再是簡單的假設和推論,而是已拓展到了語言的各個層面,很多觀點逐步得到了全方位的論證,其中若干論述亦已為當今神經科學的發現所證實。語言體認觀還被廣泛應用到語言教學實踐中,近年來語言學中所倡導的「應用認知語言學」「體驗教學法」或「體認教學法」已初見成效。本節將從「綜合性、多層性、實踐性」三方面來深入探索體認語言學的前沿性。
4.1 綜合性
體認語言學是跨學科的語言理論,它不僅是單純的(英語)語言學,更關涉哲學、邏輯學、史學、社會學、心理學(特別是認知心理學)、生理學、認知科學、漢語語言學等學科。哲學(包括傳統哲學、語言哲學、體驗哲學、中國後語哲等)、邏輯學和史學為該學派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正因為如此,這才使其成為一門前沿性語言研究方向,順應並推動著後現代哲學大潮。
社會學、心理學、生理學、神經科學方面的研究成果也大大促動了體認語言學的發展,我們嘗試基於這些成果較為詳細地論述了「身體決定心智」的認知過程,解析了人們如何在體驗的基礎上通過神經模擬逐步形成心智思維和認知方式的過程,且提出了語言的體認起源論,這也算是對唯物論的一點發展。
我們還嘗試將中西學者的研究結合起來,解讀我國古代學者的有關觀點,特別是《易經》和《荀子》所論述的體認觀。通過對比發現,體認觀、隱喻觀、融合創新、語法化等早已為我們的祖先所認識。這足以可見,從事外國語言學的老師和學生不能僅將眼光盯在西方學者的論著上而忘卻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理當關注中華文明的豐富寶藏,踐行「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治學方針,共同迎接語言學研究百花園裡中西齊放的新局面。正如錢鍾書(1981)在「詩可以怨」一文中所說,「人文學科的各個現象彼此關連,交互映成,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穿了不同的學科。」體認語言學是地地道道的跨學科產物,只有將這些研究成果綜合起來,超越時空限制,橫跨中西學界,才能識得語言真諦。風物長宜觀四方,放眼中西看文明,方才言得振興中華之夢、高立民族之林的目標。
4.2 多層性
「體認性」作為語言的一種性質,絕不是一種個別現象,而是具有較大的普遍性,也具有較強的解釋力。我們認為,體認性滲透到語言中的各個層面,處處皆有體現,真可謂俯拾即是,不勝枚舉。而且,以往被忽視的、不能加以解釋的語言現象,都可運用體認觀做出合理而又統一的解釋。
在語音層面,大多學者認為語音與其所表意義的關係是任意的,雖有學者論述過像似性(即理據性),但未能將其視為一種語言的主要性質,更未見有人將其運用到語言教學之中。我們知道,語言中除了有大量的擬聲詞和語音象徵之外,還會借用語調、語速等方法表情達意。「升調表示疑問,降調表示肯定」也是源自我們的體認(Lakoff & Johnson,1980:137);漢語中的四個調所表意義也與身體經驗有關(李世中,1987),當受關注。
詞語出自人們的經驗,因交際需要而生,隨社會的發展而發展,因時事的變化而變化,這本身就是一種像似性,詞語的成因取決於人們對社會和生活的體認加工。為何同一事物會有不同名稱,皆因人們對其特徵有不同的體認方式,如同一個「月亮」,為何在漢語和西方都有若干不同的名稱,其背後實際上反映著人們對月球的體驗和認識。
詞法中的詞性、詞性轉換、時、體、態、式等,都是生活中若干現象在語言中的具體體現。詞性反映著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和實施的功能,滿足了生活的不同需要,名詞指物,動詞指行為,形容詞和副詞摹狀,各有分工。詞性的轉換意味著人們對世界的靈活認識,體現了語言的人本性。生活中的時間反映在語言中就產生了語法中的時態;動作進行的方式和狀況通過「體(aspect)」來實現;人們對動作的施動性和受動性藉助「態」來表達;而「式」傳遞了人們對語句信息的態度,是陳述還是祈使,抑或虛擬,都有對應的詞法手段。
句法研究語句組合生成的認知規律,藍納格、塔密等建構了不同的認知模型來解釋基本句型的認知成因,筆者嘗試用「事件域認知模型(ECM)」來做另一番解讀。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組句方式,這完全依賴各民族對世界的概念化和語法化的方法,如漢語常按照動作順序組句,充分反映了漢民族對實際生活中時間順序的把握;而英民族的幼兒也主要依靠時序組句,因其認知加工用時用力較少,符合經濟原則,適應了兒童在初級階段的語言學習。隨著他們抽象能力的發達,逐步學會了連接性詞語,才掌握了靈活安排句序的能力。
語篇層面也是如此。我們常說,文學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這正是對「體認觀」做出的最好腳註。不僅是文學,其他文體也是如此。人們組句成篇的各種方法皆因「體認」所使然,如可按照時間順序,也可兼用倒敘和插敘;還可按「輕重、大小、遠近」等順序組句,若按「從大到小、從重到輕」的邏輯順序,就是依據演繹法邏輯來組句成文;若反之,則為歸納法邏輯,這都是體認性特徵的反映。
人們在體認基礎上還形成了「圖形-背景」認知方式,這在語篇層面上也有淋漓盡致的體現。語篇的標題為全文的圖形,是凸顯或最凸顯的部分,標題具有畫龍點睛的功能就是這個意思;段落中的主題句為全段的圖形;句中的主語為全句的圖形。這便是組句成章的一般規律。
語言體認觀還適用於建構「認知翻譯學」,我們於21世紀初提出了該學科的基本架構,隨後還發表了數篇論文詳細闡述。筆者(2014b)近年來還反思了語言哲學家對約20種意義定義的論述,提出了「體認意義觀」,希望能對「意義」做出更為完善和合理的解釋,使其符合當今後現代哲學思潮的基本趨勢。
我們通過上述嘗試,基本構築出一個較為全面的理論分析框架,將「體認觀」貫穿於語言分析的各個層面,從語音、詞彙、詞法、句法、語篇、語義、修辭、翻譯等維度條分縷析,逐一論述。
作為一門理論,其就應當有一個統一的理論框架,這才算是一門相對完整的學科,不能堆積一大堆說教,甚至羅列多路不同、各不相干的觀點。索緒爾的傳世之作之所以號稱「普通語言學教程」,其中的「普通」便意味著他的語言學理論是基於統一的結構主義理論,即「關門論述內部形式,特別是橫組合和縱聚合關係」,它可用於分析語言的各個層面。相比之下,我國常用的幾本普通語言學教材,似乎未能建立一個統一理論,貫通論述語言的語音、音位、詞彙、詞法、句法、語義、語用、語篇等層面,冠之以「collection」倒也合適。而運用有限的認知方式統一解釋眾多語言現象,這是體認語言學所追尋的目標之一。我們所提出的「語言體認觀」,似乎可將十數種認知方式再進行一次提煉和匯總,可依其為理論框架統一解釋語言各層面。
4.3 實踐性
科研創新的目標為「關注前沿理論新進展、倡導原創性研究、開展跨學科探索、堅持理論為實踐服務」。我們提出「語言體認性」和建構「體認語言學」,致力於解釋語言之成因,可揭示語言表達背後的認知機制,不僅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通過分析表層的英語表達,透視出英民族深層思維方式,合理解釋語言形式背後的認知理據,這必然會大大有利於我們更好地教授和學習一門語言,這便是語言教學中應貫徹的「素質教育」,詳見王寅(2015)。
5.結論
在新世紀的頭十幾年裡,認知語言學更上一層樓,我們嘗試將其本土化為「體認語言學」,使得分析研究更加深入,體系框架也更趨完善,也算是對學界作出的一點小發展。知識需要不斷更新,切防老化。用上世紀的「老船票」已很難登上本世紀的學術新船了,雖然濤聲依舊,卻已明顯翻滾著無數新潮浪花。真可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就是學界當前所論述的「學術再工程化(Academic Reengineering)」。
大多學者都承認「哲學是一切學科的基礎」「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對於語言研究來說,西方哲學是十分重要的(參見錢冠連為筆者2014年拙書所作序言)。後現代哲學對於國內外語言學界來說尚屬生疏,我國學者完全可為扭轉這一現象有所作為。我國中文或外語院校的本科或研究生課程設置上大多沒有廣義的「哲學」這門學科,更沒有「後現代哲學」,很多學者亦已指出了這一弊端,是到了認真思考這一問題的時候了。
認知語言學和體認語言學因其發展歷史較短,仍需繼續普及和推廣;「應用認知語言學」在國外亦已出版了幾十本書,可國內問津者不多。至於基於後現代哲學和體認語言學理論框架深究語言的體認性,以及對應的體認教學法,尚處於初級階段,同志尚需努力!
時代在滾滾前行,人類在不斷進步,學術在迅猛發展,風物長宜放眼量,還待新風迎面吹,更喜後來者登場亮相,說不定還會領先居上。故而希望拙文為一塊小瓦片,引出眾家之金身貴玉;以一絲微弱之光,迎來語言學燦爛明天。我們更期待國產理論能遠渡重洋,在世界學壇大放異彩,早日圓我「立民族之林」中國夢。
注釋
本文為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認知翻譯學——基於體認語言學的思考」(編號:18FYY021)的部分研究成果。
為能體現後現代哲學家所倡導的多元化人本觀,批判「追求統一、普遍、抽象的人本觀」的傳統哲學立場,我們主張將 humanism (其中的man為單數)修改為 humenism(用複數men,以示多元),參見王寅(2014: 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