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讀書報 2001年9月19日
逸天
趙元任先生生於1892年,1982年去世。他早年所學是中國傳統的四書五經。後來留學美國,本科專修數學,畢業後進入哈佛的研究院,專修哲學,並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在學期間,除了主修的數學哲學課程,還選修了物理、機械工程、語言學、音樂等多種課程。畢業後,先是在康奈爾大學任物理學講師,後又回國在清華教數學、哲學、歷史等。他早年的求學經歷,使他具有極為廣闊的學術背景,說他「融會古今、貫通中外、橫跨文理、精通音樂」(袁毓林《中國現代語言學的開拓和發展——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選·前言》),並非過譽之詞。趙元任先生的主要成就在語言學方面。他是現代漢語語言學的開山鼻祖,對漢語的結構、語法、語彙、音位、音韻等都做過深入的研究。在漢語方言調查方面尤其有著特殊的貢獻,是用現代科學方法調查研究漢語方言的第一人,為後來的方言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此外,他還是中國社會語言學的先行者,《反切語八種》是我國最早的一篇討論語言集團變異的文章。先生對語言有著深刻的認識,對研究語言的方法也有獨到的見解,他在普通語言學方面的貢獻也是學術界公認的。美國語言學家豪根曾在《現代語言學的方向》(D irec tio n s in M o d e rn Lin gu istic s)中把趙元任和布拉格學派的代表人物特魯別茨科依同等看待,認為他們的成就已經超過19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奠基人拉斯克和格裡姆。
先生在語言學方面的成就並不是憑空而就的。他有天生的語言才能,有一副非常敏銳的耳朵,能夠辨別細微的語言差別。此外,他父母長期隨其祖父在外地做官,而且他家有許多不同地方的親戚,因此他有機會接觸多種不同的漢語方言。據先生自己的敘述,他祖籍江蘇人,他家的長輩都說常州話。但他生長於北方,所說的是南方味很重的北京話。他家在保定住的時間較長,照看他的周媽也是保定人,早年對保定話多有接觸。後來他又學會了常熟話、常州話、蘇州話、南京話、福州話等多種方言。這使他從小就對語言有很深的感性認識。不過,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他對語言十分感興趣,從小就喜歡學說各處不同的方言。留學期間,更是選修了許多語言學的課程,發表文章「提出中國語言學一定要作科學或歷史的研究,並要進行建設性的改革」,還在日記裡寫道:「我想我大概是生來的語言學家、數學家和音樂學家」「我索性作個語言學家,比任何其他都好」(據《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吳宗濟序》)。
當然,做任何事情,僅僅有天生的能力和興趣是不夠的。難得的是,先生的天才固然常人難及,他的勤奮努力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學習期間,先生學分居校史最高記錄,以後長期無人超過他。拿他的作品來看,從1915年發表在《科學》上的《心理學與物質科學之區別》開始算起,至1982年發表在《清華學報》(臺灣)上的《常州話裡兩種變調的方言性》,他總共發表文章、專著、譯著等近200種(據蘇金智《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重要的也有20種著作(包括音樂),3種譯著,以及36篇論文(據《中國現代學術經典———趙元任卷》)。其中有現代漢語方言學的第一部專著《現代吳語的研究》,普通語言學的入門書《語言問題》,還有第一部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方法全面系統分析描寫漢語口語語法的《中國話的文法》,早期音位理論的經典文獻《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他主持翻譯的高本漢的《中國音韻學研究》,以及《反切語八種》和被餘靄芹稱之為「方言比較語法的鼻祖」的《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研究》等等。即使在今天,一生能寫出近200種作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有那麼多的經典之作。固然先生長壽,比一般人有更多的時間,但若非十分勤奮,恐怕也難以寫出這麼多的作品來。
了解先生的生平事跡,了解他對於語言學所做的貢獻,固然可以給人們許多激勵和啟發。但如果想對先生的學風有更深切的體會,想從先生那裡學到更多的東西,還是應該讀他的文章。讀先生的文章,首先感覺到的是文筆生動。現在的學術文章,常常是長著同一幅面孔,大多是一本正經的,讓人讀了犯困。先生的文章則不然,口語色彩很強,寫得風趣,象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還時常穿插一些有趣的事例。如在《語言問題》中講到四聲的時候,他說「語言裡頭的音位性的聲調的不同,不光是中國語言所獨有的咯,並且也不是亞洲、東南亞語言裡所獨有的,非洲也有,美洲有一部分的紅印度語言也有,中美洲、南美洲有的紅印度語言,也用聲調的分別。中美洲有些語言,有時就利用聲調的不同,說一種象秘密話似的:元音輔音都不要了,就光哼這個調兒,就可以猜出來是說什麼話——當然這也是有相當限制的,不能樣樣都那個樣子,不然語言就用不著了——常常在講價錢的時候,兩個人你這麼哼,我那麼哼,哼到後來會知道價錢,旁邊人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麼」(《語言問題》60-61頁)。當然,《語言問題》是他的演講記錄,基本上保留了他演講時的說話風格,不同於一般的文章。但即使是他專門寫的文章,雖然不像《語言問題》那樣典型,但同樣深入淺出。如《語言成分裡意義有無的程度問題》有這麼一段:「語言跟其他信號的所以有重複度啊,有兩種功用:一個是為傳達上的保障,一個是為收發者的方便。平常傳達信息時候,半路上總有多少的擾亂,使收的人會收不到或收錯了一部分。這種擾亂在消息論裡的術語叫噪音(n o ise),這是廣義的『音』咯。比方一句話說一遍沒聽清楚說兩遍或是換個說法再說,這都是重複的成分咯。或者這麼說沒懂清楚反覆申說才聽得清楚。所以沒有語言不用相當的重複的成分,例如按某種計算法,英語的重複度是百分之五十。」(《中國現代語言學的開拓和發展———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選》74頁)仿佛先生就坐在你對面,正在跟你嘮家常一般。吳宗濟先生說:「先生治學非常謹嚴,寫作一絲不苟,但文章全用口語,十分易讀。先生的數理與邏輯學都是本行,而文章中從不用滿紙公式以張聲勢。」(《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吳宗濟序》)確實如此。
文章能寫得生動,當然好,可以讓人讀得有樂趣。但對於學術文章來說,生動並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說理清楚明白。趙元任先生的文章不僅生動,講道理也講得特別透徹,讓人看了就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啊,原來是這樣。比如,在《中國話的文法》的語音部分,先生講:「咱們已經知道除了零聲母以外,所有的聲母都是輔音。這個零聲母,大部分的人發音時,都有一點像輔音似的閉塞,或者發成無摩擦的舌根或小舌部位的濁通音。這就是為什麼『棉襖’m ianao裡的n跟ao不像英文的ran o u t可以連讀的緣故。」就是說,漢語中的零聲母音節前並非什麼都沒有,所以即使前一音節收輔音尾,也不能連在一起讀,如「辦案」b anan就不能讀成b an an,而英語中類似的詞前面就什麼都沒有,所以如果前面的詞收輔音,就可以很自然地連在一起來讀,如an a im與a n am e聽起來讀音相同。由於中國人習慣於在零聲母音節前帶一點無擦通音,在學英語時也一下子難以去掉,往往難以掌握英語的連讀音。
先生之所以能把問題講得那麼清楚,很重要的一點是他觀察敏銳,而且善於思考,能把日常生活中一些大家習焉不察的語言現象抓住,並做出恰當的解釋。先生在文章中的舉例,雖然看似信手拈來,卻總是恰到好處,很能說明問題。比如《漢語結構各層次間形態與意義的脫節現象》一文,他舉例說明羨餘現象:「『雖然』中的『然』,原來的意思是『如此』,現在只作為後綴,因而有了『雖然這樣』,『雖然如此』這樣的羨餘形式,這種形式現在已屬正常,說或寫的人決想不到停下來注意一下其中的羨餘現象而把它解成『雖然然』」;又如講混雜隱喻時說「但是在『馬上就開車走』這一短語中,不假思索,並覺不出哪點特別。其實『馬上』的字面意義是『在馬背上』,儘管『馬』和『上』的語義活力都很強,說和聽這一複合詞的人只把它當作副詞而不去注意開著一輛無馬的車在馬上走(『走』還用腳呢)有什麼不合適。」雖然文中並沒有單獨為「羨餘現象」「混雜隱喻」等這類脫節現象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只要看了這些例子和解釋,大家都會清楚地知道它們究竟指的是怎樣的語言現象了。
先生的文章,一般都會有很豐富的例子。上面的引文已經有所表現。他曾在《清華周刊》15周年紀念刊上發表過18條「趙語錄」,其中一條是:「沒有預備好『例如』,別先發議論。」他的文章正是這一條的具體實踐。
先生的文章內容十分豐富,涉及面很廣,除了漢語研究的各個方面外,還常常會談到自己的一些體會。比如學習語言的方法。他曾經講述自己學習德語的經驗:「我吶,我還照著我的讀書不求甚解的老法子念出聲兒來自修。後來到大考時候——大考當然也是德譯英——居然還得了個『A』。」又比如調查方言的一些經驗:「學著說一點當地的話,可以使發音人放心說他們本地的話,免得有時誤認為我是政府派來宣傳統一國語,反而想法子對我說國語。」他的辨音能力使他對很多語音描寫得十分詳細而又準確,如《語言問題》第十二講中關於英語發音的一些描寫說明,對人們學習英語語音很有幫助。
還要提到的一點是,趙元任先生在對漢語的長期研究中,一直能夠立足於漢語,從漢語的事實出發,對已有的理論進行補充或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法。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因為中國現代語言學是在西方語言理論的影響下產生的。《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就是他在研究漢語方言的基礎上寫成的。他在漢語語法方面的研究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中國傳統的語言學幾乎沒有語法,漢語語法研究根本就是從模仿西方語法開始的,早期的語法書如馬建忠的《馬氏文通》、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都有明顯的模仿痕跡,後來的學者雖然對漢語語法特點的研究和認識都逐漸深入,但由於語法術語大多是借自西方的語法體系,一時也很難完全擺脫西方語法理論的影響,完全從漢語出發,建立自己的語法框架。趙元任先生自然也難免受到影響。不過,由於他早年主要的工作是在音韻學跟方言上,這兩方面是中國傳統語言研究中所有的,是在漢語的基礎上形成的,比較能抓住漢語的特點。而且他一向堅持從漢語的實際出發,他的學術修養也使他能夠靈活地運用西方語言理論及方法,不會單純地從理論出發來修正漢語。他曾經說:「我完全同意美國結構派語言學家的主張:學者的任務是記錄用法,說明在什麼條件下出現這些用法。」(《什麼是正確的漢語》)在《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中,他開頭就指出「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是要證明,把一種語言裡的音化成音位系統,通常不止一種可能的方法,得出的不同的系統或答案不是簡單的對錯問題,而可以只看成適用於各種目的的好壞問題。」可以看出,對待語言以及語言理論,他一方面非常靈活,同時又能忠於事實。
本著這種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趙元任先生在長期的研究中,逐漸對漢語有了深刻的認識,往往能抓住漢語的一些本質特點。比如漢語的基本單位問題。西方語言,如英語,基本的語法單位是「w o rd」,一般翻譯為「詞」。西方的語法理論即以詞為中心。漢語早期的語法研究者在借鑑西方的語言理論時,也把這個單位借入漢語中來。但漢語中「詞」的地位和英語中的「w o rd」的地位很不相同,英語中的「w o rd」很明顯,是很容易就能劃分出來的單位,而要確定漢語中的「詞」卻相當困難,中國的學者想出種種方法,如陸志韋的「同形替代法」等,但總是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不能很好地解決。趙元任先生早期也主張詞是漢語句子結構的最小語法單位(《北京口語語法》),但後來在《漢語詞的概念及其結構和節奏》(1975)有所改變,提出了許多精闢的見解。比如:「印歐系語言中w o rd(詞)這一級單位就是這一類的概念,它在漢語裡沒有確切的對應物。在漢語的文言階段,即古代經典和早期哲學家所用的語言中,單個音節恐怕在相當程度上類似西方觀念中的一個w o rd。但到了現代漢語,這種情況已大為改觀。」「如果我們觀察用某一種語言說出的大量話語,例如英語,考慮一下這些話語中小片段的情況,並拿它們跟漢語中同樣的小片段作個比較,我想,『字』這個名稱(這樣說是因為我希望先避免把w o rd這個詞用於漢語)將和w o rd這個詞在英語中的角色相當。也就是說,在說英語的人談到w o rd的大多數場合,說漢語的人說到的是『字』。這樣說絕不意味著『字』的結構特性與英語的w o rd相同,甚至連近於相同也談不上。」「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字』是中心主題,『詞』則在許多不同的意義上都是輔助性的副題,節奏給漢語裁定了這一樣式。」這幾段話,清楚地說明了漢語中「字」的地位和性質。中國傳統的語言研究就是以「字」為單位,現在一些學者如徐通鏘先生、汪平等也分別對「字」這一級單位進行了論述,從「字」出發解釋一些語言現象,證明趙元任先生關於「字」的看法是非常有見地的。
談到「詞」,就不可避免會碰到詞類問題。這也是頗有爭議的一個問題。英語有形態變化,屬於同一詞類的詞,往往有相同的形態變化,因此,詞類劃分比較容易。但漢語沒有形態變化,詞類劃分就成為一個難題。在這個問題上,趙元任先生也提出了不同於他人的解決方法,陳保亞(《20世紀中國語言學方法論》35-40頁)將他的方法概括為「鑑定字原則」,並對此進行了詳細而中肯的評述:「趙元任的動詞分布表完全沒有動用句子成分的概念。趙氏第一次系統地使用了鑑定字,第一次給出了詞在鑑定字中的分布矩陣。可以看出,這六類詞的分布特徵都不一樣。趙元任第一次提出,動詞(即我們現在的謂詞)就是能受副詞『不』修飾並且後面可以跟後綴『了』的句法詞。這是要給謂詞找出區別性分布特徵。後來劃分詞類的學者在確定謂詞的語法特徵時都沒有離開過『不』這個鑑定字標準。」「鑑定字的操作方法完全是在具體的字中考察其他單位的分布情況,這就徹底擺脫了通過句子成分的分布確定詞所遇到的循環論證的困難。這是漢語詞類研究中最重要的一次進展。」「儘管趙元任的鑑定字分布法比海裡斯的分布理論晚兩年,但在方法論上做得更明確乾淨。從這種意義上說,趙元任的鑑定字分布法在整個結構語言學中也有方法論的意義。」「起用鑑定字是中國學者對分布理論所做出的貢獻,當然中國學者沒有從理論上來論證這個問題。」雖然趙元任先生自己沒有提出「鑑定字」的名稱,但實際上他的方法已經相當成熟。
趙元任先生的學術思想博大精深,恐怕寫上一本書也難以說盡。這裡只是談一點粗淺的看法。最後借用陳原先生的話作為結束:「趙元任絕對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學大師」,他還是「我們這個時代一位值得尊敬和欽佩的人文學者」,「具備了當代一個人文學者的所有特徵:尊重人的價值,培養並訓練人的技能——科學的技能和藝術的技能;富於人情味和人道主義精神,此外還常常帶著教人愉快的幽默感」(《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陳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