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今天出版的解放日報首席專版。
你很可能知道姜太公釣魚。你可能知道嚴子陵釣魚。你很可能不知道船子和尚釣魚。
如果說姜太公在渭水釣的是入世,嚴子陵在富春江釣的是出世,那麼,船子和尚這位唐代高僧,在上海朱涇「日泛小舟」,垂釣渡人,釣的是「渡世」。
他用的也是直鉤。
一
1989年10月15日,程十髮畫的一幅《釣魚圖》,用掛號快件從上海寄去廣州參加全國美展,結果卻不翼而飛。
多次追問之後,終於有人承認,見到過這幅作品。但,「因為一位香港名人喜歡,便作為友誼信物『奉送』了」。
老畫家「有些憤然」,說了兩句話:一,「以後不畫魚了」;二,「就是砍了船子和尚的三千毛竹做魚竿,我也要把那條魚釣回來」。
這幅他的「得意之作」,畫的正是船子和尚釣魚。畫面上三首題詩,也來自著名的「船子和尚撥棹歌」。
「船子和尚撥棹歌」,正是施蟄存在1956年的獨家發現、到1990年「還在惦念」的學術追訪。
陳尚君在《濠上漫與》寫道:船子和尚,是「上海文學史上不能不提到的重要詩僧」。
還有,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所用「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一詞的出處,胡道靜精心送給星雲大師來訪的禮物,日本一休和尚在數百年後寫下的詩作《船子釣魚圖》,米芾題寫的法忍寺名,黃庭堅等文士與歷代禪師達162首之多的「吟詠船子事跡,追慕船子高風」詩詞,及後世追崇的「農禪始祖」「漁詞宗師」「集詩僧、漁父、隱者於一身」「在中國文學史、宗教文學史應有一席之地」「一般公認其最早將漁父精神與禪宗相溝通」等諸多評語……都與船子和尚息息相關。
曾在靈隱寺飛來峰北澗隱居十年,不會隨隨便便就和人合得來、一旦認同又不會輕易違背的北澗禪師(「北澗於人不苟合,合亦不苟睽」),在《西亭蘭若記》寫道——
「船子之昭昭,如日麗天。」
而最在後人心中激蕩層層漣漪、擴散波動千年的,恐怕還是船子和尚最後縱身入河,「覆舟而逝」的那個水圈。
一位網友在「知乎」留言:這是「最讓我感動的一個(禪宗)公案」。
今天朱涇鎮「船子緣」公園一景。 董天曄 攝
二
六祖慧能(一說惠能)一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與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鮮明分野,廣為人知,恐怕是中國禪宗最有名的對話了,也就此區分出禪宗「南頓北漸」的南宗與北宗、「頓悟」與「漸悟」。
船子和尚是六祖的後輩弟子,也堪稱傳法最「驚心動魄」、「頓悟」最傳奇動人的一個。
六祖臨終前,一位徒弟問,自己將來如何追隨?答:「尋思去。」於是這位徒弟從此「每於靜處端坐」,「寂若忘生」。
直到有一天,被人告知,他有位師兄名叫行思和尚,住在吉州。這才恍悟,原來恩師是直言。
就此前往,後成一代高僧。這位徒弟,就是希遷禪師。《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說,僧問,如何是解脫?他答:「誰縛汝。」誰捆了你。再問:如何是淨土?他又答:「誰垢汝。」誰髒了你。
是不是和六祖慧能的「本來無一物」很像?
他還有一帖「心藥方」:「慈悲心一片;好肚腸一條;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信行要緊;中直一塊;孝順十分;老實一個;陰騭全用;方便不拘多少。」有遊客在寧波普陀山法雨寺大殿外牆見到過,上寫的「無際大師心藥方」,無際即希遷。
希遷與六祖另一弟子、在江西南康傳道的馬祖道一禪師,被稱「並世二大士」。
葛兆光教授談到,北宗與南宗,尤其馬祖道一之後,不在於漸悟和頓悟,而在於漸修和不修。陳引馳教授認為,中唐時代的禪宗發展,以馬祖道一的洪州禪最為風行,且比六祖慧能更進一步。六祖破除「坐禪修行」,而馬祖道一認為,既然心性本淨,就連起念修行都屬不必,「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儘是道」。
大詩人白居易,便深受洪州禪影響,臨終遺命葬於馬祖弟子之側。
而惟儼禪師,是「二大士」共同教過的弟子。
他有一段故事比較出名:唐朝著名文人李翱前來問道,惟儼用手指上下說:「雲在天水在瓶。」(《祖堂集》版本為惟儼指天指瓶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大意同)李翱於是忽然領悟。
他還有一段著名的「繞口令」——問他:「兀兀地思量什麼?」他說:「思量個不思量底。」又問:「不思量底如何思量?」他說:「非思量。」
如果聯繫惟儼的禪學思想或可理解,這說的就是蘇東坡寫給摯愛亡妻那句「不思量,自難忘」。
「自難忘」,就是並非思量出來的,不用思量也深刻心底的難忘。
船子和尚,就師從惟儼。知道了從六祖次第而下的這些禪思承創,就更能理解船子後在上海朱涇的行跡言辭,誠可謂代代相傳後的開枝散葉,亦可謂不斷精進後的百尺竿頭。
惟儼對徒弟寄予厚望:「子以後上無片瓦,下無錐地,大闡吾宗。」闡,開闢、顯露。
船子做到了,也真的上無片瓦、下無錐地。
他在船上。
據說為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十八世紀早期日本畫家狩野如川周信所繪《船子夾山圖》。(遂寧新聞網)
三
「白髮漁樵江渚上」,漁父,是中國文學裡的經典形象。從屈原筆下的《楚辭·漁父篇》、《莊子》裡批評孔子的漁父,是隱遁避世,到唐代張志和的「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是樂在風波。漁父形象變化,折射文人心境與文化意味。及至船子和尚,「漁父」遇見禪僧,漁詞融合禪意,便又開出「漁禪」「農禪」一片新風新境。而這一中國文學史與宗教史的共同重要時刻,發生在上海。
船子和尚一生的整個後半生,一生最重要的高光時刻,最後「覆舟而逝」的畢生歸宿,也都在上海。
所以《祖堂集》對他的列傳具名,正式稱呼是「華亭和尚」。
他的前半生,來上海之前的三十餘年裡,長期隨惟儼禪師在湖南藥山。
《祖堂集》說,船子和尚大名「德誠」,不知道他俗家時候的姓,具體生卒年月也「莫測始終」,很神秘。《五燈會元》一書則說,德誠禪師「節操高邈,度量不群」,惟儼禪師逝世後,德誠與同門的道吾、雲巖一起離開藥山,囑咐兩人應該各據一方,建立藥山宗旨,而自己率性疏野,熱愛山水,如果日後遇見伶俐的人,指引他來,自己將傳授生平所得,以報答先師之恩。
於是大家分手,德誠禪師來到華亭,泛一小舟,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之人。「時人莫知其高蹈,因號船子和尚。」高蹈,指隱居。
然而他一直在留心尋覓,思報師恩。
一次泊船岸邊閒談,船子和尚嘆道:「撥棹清波,金鱗罕遇。」棹,長的船槳、船竿。金鱗,當是指他期待的「伶俐」之人。
他有一首撥棹歌也寫道,「三十年來坐釣臺」,「金鱗不遇空勞力」。
今天朱涇鎮「船子緣」公園裡,石刻有這一首撥棹歌。 董天曄 攝
為報師恩,他後半生又等了三十年。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道吾在京口(今鎮江)遇見一位夾山善會禪師,指引對方「往華亭船子處去」,不過囑咐「須易服而往」。夾山隨即遣散眾僧,收拾行裝,直奔華亭。
有觀點認為,夾山其實已經是開堂傳法的禪師了,道吾此舉,意思是希望他放低姿態。
然而夾山還是被船子和尚用槳打入水中。
四
《五燈會元》原文是,兩人見面後,船子和尚很客氣地問:「大德住甚麼寺?」夾山說:「寺即不住,住即不似。」船子和尚說:「不似,似個甚麼?」夾山又說:「不是目前法。」船子和尚說:「甚處學得來?」夾山再答:「非耳目之所到。」於是船子和尚說:「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到這裡,夾山沒話接了。
這段對話,像打啞謎,尤其夾山的回答。
禪宗講究打機鋒,即機警犀利的話語,意在從中悟道。不過一般認為,夾山的話,或者是還浮於表面,或者是心裡有不服,所以一直繞彎子,不好好說話。所以船子和尚說,一句看似很對路、很得道的話(合頭語),卻往往是拴住笨驢的木頭樁子,讓人陷入思維定勢、萬劫不復。
一句話說得夾山怔住了。
船子和尚緊接著又說:「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意思是釣魚線千尺那麼長,是為了抵達深潭,離悟道就差一點兒了,你為什麼不說?
夾山正要開口,卻被船子和尚忽然一槳打入水中。
夾山才上船,船子和尚又說:「道,道!」
夾山正要開口,船子和尚又打。
夾山於是豁然大悟,「點頭三下」。
南懷瑾在《金剛經說什麼》解釋說,(船子和尚)把他(夾山)滿肚子學問道理給水泡光了,再一次冒上來,夾山說我懂了,再不要把我按下去了。這一下開悟了。
聯繫六祖慧能、石頭希遷、馬祖道一、藥山惟儼的一脈禪理,船子和尚此舉用意,被認為還是在講求剎那靈光的「頓悟」、拋去言語的「本心」,不過可謂最為極致。
船子和尚於是又和夾山有一番對話,最後滿意地說:「釣盡江波,金鱗始遇。」
「開悟了」的夾山,此時反應也不再是開口,而是「掩耳」。
船子和尚很高興地說:「如是如是。」便囑咐他,你可以離去了。
夾山就此告別,卻又頻頻回顧。於是,船子和尚叫了他一聲。
夾山回頭一看,「師豎起橈子曰:『汝將謂別有。』乃覆舟入水而逝」。
一般認為,夾山的頻頻回顧,顯示了他仍有猶疑,於是船子和尚為了堅定他的信心,豎起船槳說,你以為還有別的「道」嗎,然後把船弄翻自己就沉下去了。
這是以命開示。
所以宋代仰慕者在其故地建西亭(即北澗禪師所寫《西亭蘭若記》的西亭),一方面「冀遇如船子者」,「求一言之益,而拔俗於千仞之上」,另一方面更是敬佩他「一語而契」就「自沒以化」,慨嘆「師之自立孤高如此」,並進一步指出,從中可以懂得一個道理:人生不能像「虛舟」「水泡」一樣空虛度日,而要重視把自我與本心深深投入生命內在之中——「堂序雖安,居之以無心,則猶虛舟也;軀殼雖存,親(《續機緣集》作「視」)之以無我,則猶浮漚也。」漚,指水泡。
所以千載以後,網友說,這是「最讓我感動的一個公案」。
今天的上海朱涇河上,風自往來,事越千年。
五
也有宋代的《景德傳燈錄》說,船子和尚是「棄舟而逝,莫知其終」。
不過文獻大多持「自沒以化」說。還有一個參考是,他在上海朱涇留下過「肉身」。
王元化先生為總顧問的《上海鄉鎮舊志叢書》之《清·朱涇志》卷四裡,有一條目「船子肉身」,稱「向在法忍寺」。
法忍寺,就在船子和尚覆舟入水而逝之處,當時就建了寺,唐鹹通十年,和尚藏暉又復建船子道場,即法忍寺(一說為宋代改名)。研究者安濤在《中心與邊緣:明清以來江南市鎮經濟社會轉型研究》一書說:船子覆舟之後,各地名山大剎的高僧及文人學士們紛紛前來尋訪他的遺蹟,朱涇鎮成為區域宗教文化中心,先後共有33處寺觀。其中,法忍寺被認為是主要代表。還有研究稱,朱涇因一位「佛祖在人間」的船子和尚,歷來就是浦南佛教聖地,到南宋編撰《雲間志》時,西林寺(即法忍寺)已與著名的靜安寺、普照寺等齊名,在華亭四十六佛寺排名第八。據《朱涇志》載,該寺曾有院落12座、房屋5048間,足見其大,宋代大書法家米芾還題寫了法忍寺名。
今天百度地圖上,依然可見朱涇鎮有一條長約1.5公裡的老街,東為東林街,西為西林街,分別對應著東林寺和西林寺。街旁還有一個「船子緣」公園。而西林街的盡頭,是一條小河。
圖上,西林街盡頭的最西邊這條小河塘,名叫「秀州塘」。當年船子和尚東來的正是秀州華亭。
今天朱涇鎮西林街河景。 董天曄 攝
會不會就是當年船子和尚覆舟之處呢?
法忍寺雖已無存。但上海第一個4A級佛教景區、2007年開始對公眾開放的東林寺,開山祖師元智禪師,據載就是「得度於法忍寺某」。所以法忍寺的歷史,也被認為是東林寺的「史前史」。
今天位於朱涇鎮的東林寺外景、內景。 董天曄 攝
2016年7月19日,東林寺舉行「關愛青少年 情系東林寺」系列愛心活動的一幕重頭戲,便是開慶法師解讀「船子和尚撥棹歌」。現場參加活動的家長和小朋友們,還一起朗聲背誦。
書聲琅琅,不禁讓人想起,當年《西亭蘭若記》說船子和尚三首撥棹歌的「西亭三詠」,「照耀天地」,「雖乳兒灶婦能歌之」。
六
西亭三詠,是古人長期僅知的三首,黃庭堅等眾多詩人曾多次引用。史籍又未稱船子和尚生卒,所以長期以來,一般還認為他是宋人。
直到1956年,一個機緣,施蜇存先生見到了清嘉慶九年(1804年)刻本《機緣集》。
在這本古籍裡,有船子和尚漁父歌詞三十九首,及歷代僧俗和作。由此,才確知他為唐人,也才知其漁父詞存世不止3首,且原名當為「撥棹歌」——「此皆元明以來學者所未知也」。
1986年,施蟄存又得知上圖有元代法忍寺首座坦禪師編纂、刻印的海內孤本——元刻《船子和尚撥棹歌》(即《機緣集》),為之「驚喜」,急切「慫恿」編入長期領導上海市文博工作的方行主編的《上海文獻叢書》,作為第一種出版,並為之寫序。記者輾轉購得一本,書名由趙樸初題寫,扉頁有陸定一題寫的叢書名。
圖為元刻本《船子和尚撥棹歌》封面。 (郭泉真 翻拍)
圖為1987年出版的上海文獻叢書之《船子和尚撥棹歌》封面。
也是因為發現了《機緣集》,後人才從該書上卷的跋文得知:這三十九首撥棹歌,還是幸虧華亭一位鄉賢和金山楓涇宋代海惠寺(一說海會寺)石刻,才得以錄存下來。
跋文裡說:「雲間船子和尚嗣法藥山,嘗為《撥棹歌》,其傳播人口者才一二首。益柔於先子遺編中得三十九首,屬詞寄意,脫然迥出塵網之外,篇篇可觀,決非庸常學道輩所能亂真者。因書以遺楓涇海惠鄉老,俾饞之石,以資禪客玩味雲。」
益柔,呂益柔,華亭人,宋代進士,刑部侍郎。先子,指父親。
也就是說,施蟄存與方行看到的船子遺珍,是這位自號「松澤叟」的鄉賢呂益柔從自家父親遺編中,摘錄下來,刻在石上,進而被法忍寺坦禪師刻印成書,從而倖存於世至今的。
左下角可見落款為「松澤叟呂益柔」。
呂益柔說得很清楚,打動他做這件事的,是船子和尚這三十九首撥棹歌,「屬詞寄意,脫然迥出塵網之外」。
如,「有一魚兮偉莫裁。混虛包納信奇哉。能變化,吐風雷。下線何曾釣得來」。如,「水色春光處處新。本來不俗不同塵。著氣力,用精神。莫作虛生浪死人」。如,「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
在他看來,「篇篇可觀」。
七
元好問說,「禪是詩家切玉刀」。
施蟄存先生談到,船子和尚與張志和漁父詞,皆詠漁人生活而寓以釋道玄理。
而且句法全同,和張志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一樣,七七三三七。這被認為是詞的最初形式。兩人也被認為是從詩到詞的兩位重要人物。
然而,施先生喟嘆,「後世但知有張志和漁父詞,而不知有船子和尚漁父詞也」。
施蟄存一生除創辦、主編文學期刊《現代》外,還在1981年創辦、主編了學術集刊《詞學》,並「視作自己學術生命的一部分」。其中第一輯,就刊登了日本學者松浦友久《關于越調詩的二三問題——唐代新聲在日本的遺留》一文。文中披露說,「七七三三七」句法的詩,在唐代便已流傳到日本,並為日本詩人所樂於採用,日本詩人稱這一形式的詩為越調詩。
第二輯,施先生自己又作《船子和尚撥棹歌》一文,文中舉出清代鄉賢周靄聯之語:「世但知船子為佛祖,不知為唐詩人,為唐詞人也」,並指出王國維等大家也「失於採錄」,又將三十九首撥棹歌全錄於後。
元刻本《船子和尚撥棹歌》內頁書影。(復旦大學古籍所提供)
這件事,他非常在意,至少在意了四十年。
早在上海解放之初,親戚家一位小姑娘曾告訴他,洙涇(即朱涇)有一小庵,牆上嵌幾塊橫方形石刻,刻的是船子和尚像。他當時便囑小姑娘將兩首「像讚」文字抄來。
1978年,寒假前的一天,他又囑請一位上門看望的金山籍學生,過幾天回金山呂巷探親時,如去朱涇,找找船子和尚像,設法拓下來。學生去找了一整天,無果而歸。
1990年,學生在《解放日報》看到華風文章提及施蟄存對研究船子和尚的發現,便又寫信給老師,希望繼續提供線索尋訪。施蟄存很快回信,表示「船子和尚石刻像,我還在惦念」。
這年暑假,學生輾轉多途,竟然設法找到了已搬遷呂巷的那位「小姑娘」,卻依然無果。再去朱涇,仍一無所得。施蟄存也無可奈何,只說:「肯定船子和尚是唐朝人,《全唐詩》就應該補充他的《撥棹歌》三十九首。」
記者多方查尋這位學生,線索指向當年《新讀寫》雜誌一位兼職編輯,請教主編稱應是。
只是去年清明期間已逝去了。
八
三十九首撥棹歌還在。
如其中最有名的第一首:「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千載以來,解讀連連,長存人心。
黃庭堅曾化作新詞,但被認為,意境遠不及船子原作。
胡曉明教授曾「試強作解人」:千尺絲綸直下垂是佛家講的「無明」,或者現代心理學的無意識;一波才動萬波隨是佛家講的「因緣」「種子」,如何擺脫這與生俱來的套套?夜靜水寒魚不食是「無欲」,滿船空載月明歸是「無用之用」,是「自由」、自己如此如此,自己決定自己,自己完成自己,自己作自己的主宰。只有如此,才有詩意的人生敞開。
胡教授慨嘆,這個船子和尚,真是寫透了千古江南文人夢……
在一位法師看來,「一波才動萬波隨」是講煩惱,「滿船空載月明歸」即明心見性,見到本心。
還有一個說法是,唐朝詞集,全國僅發現兩部,一在敦煌,一為船子,《撥棹歌》文獻價值不凡。
《清·朱涇志》載,宋代禪師妙普,仰慕船子,居留華亭,曾特意去烏鎮怒斥賊亂,保鎮上廬舍不被焚燒,而在紹興年間忽然對人說:「坐脫立亡,不若水葬。」「撒手便行,船子和尚。」於是在青龍江乘木盆,張布帆,吹笛遠泛而化。
一位後人嘆說,人類有一個船子和尚就足夠了,正如南宋林希逸另一篇《西亭蘭若記》所言,「學伯夷之清者,不必皆餓西山,學屈原之忠者,不必皆沉汨羅」,而要像陳繼儒的朋友麻衣和尚那樣,通透些。麻衣和尚也說要募資購船,作船子和尚行徑,卻用募集到的錢,付了酒帳。人家問起船在哪裡,他就說:「船停在酒糟堆裡呢。」
九
至於船子和尚最在意的法嗣後傳,就說一件事:
2005年《湖南日報》報導,4月8日,日本愛知世博會上,石門夾山寺僧尼表演的「夾山禪茶」,在日本茶人中引起強烈反響。曾於1992年率團來「夾山祖庭」拜謁的多田侑史激動不已:「日本茶道的祖庭在石門夾山,夾山和尚是日本茶道的真正鼻祖,茶禪一味是日本茶道的四字真言……」
滿船空載月明歸。
翻拍自《湖南日報》。
今天朱涇鎮「船子緣」公園裡,也用石刻留了不少船子和尚撥棹歌。董天曄 攝
上海文學史不能不提到的重要詩僧
——對話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尚君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 郭泉真
去年8月上海書展,陳尚君教授《濠上漫與》新書發布,中華書局公眾號的標題是《唐時沒有上海,但上海有唐詩》。引文用了書中寫船子和尚那篇:「上海衛建於南宋,元代設上海縣,唐時沒有上海,但地方早有了,只是沒有都市,也沒有商圈,到處是澤國泖涇,恰是隱居修禪的好地方。一位遠方的禪僧,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後半生都在這裡度過,留下一卷很有禪味的好詩……」
記者:《全唐詩》有沒有船子和尚撥棹歌?
陳尚君:沒有收錄。因為康熙。《全唐詩》是根據胡震亨《唐音統籤》和季振宜《全唐詩》改編的,其實《唐音統籤》卷九七三收錄了船子所有作品,但僅僅因為康熙皇帝認為偈頌不是詩,所以就棄而未取。
記者:這種失收現象並非孤例吧?
陳尚君:張志和五首《漁歌》在顏真卿、李德裕的推介下,當時就聞名全國,還傳播到東瀛,形成了許多追和作品。而《全唐詩》失收的相關作品,超過50首。不可思議的是,唐憲宗曾苦求張志和《漁歌》而不得,後來是李德裕在潤州刺史任上訪得五篇,但在日本,這組詩卻已引起朝野唱和熱潮。據說嵯峨天皇38歲退位那年寫出《漁歌》五首,不知與此有無內在聯繫。「平安朝第一女詩人」有智子內親王,也寫過「春水洋洋滄浪清,漁翁從此獨濯纓。何鄉裡,何姓名,酒裡閒歌送太平」。還有滋野貞主,也有五首完整保存。他們都沒到過中國,但詩作均得張詩精神。
記者:張詩精神是什麼?
陳尚君:漁父是中國文學經典人物。《莊子·漁父》主張回歸自然。《楚辭·漁父》表達了憤世嫉俗者的另一種人生選擇。而張志和的《漁歌》,著力的是陶醉自然美景,不受世俗羈絆,率性而自由,可以說是新漁父的人生宣言。
記者:船子和尚和張志和區別在哪?
陳尚君:作品風格一致,區別僅僅在於,張志和是道教追隨者,船子是南宗禪門高僧。道士可吃魚肉,享受「鱖魚肥」,意在樂享生活,而僧人不能殺生,所以是直鉤,意在修行悟道。「外卻形骸放卻情,蕭然孤坐一船輕。圓月上,四方明,不是奇人不易行。」說的是天地之廣闊,即景之美好,現實之虛幻,人生之無奈。「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說的是在處即家、隨境而安。「愚迷未識主人公,終日孜孜恨不同。到彼岸,出樊籠,元來只是舊時翁。」說的是跳出現實樊籠,在彼岸的出悟中重新認識自我。船子和尚是開宗立派的高僧,不空談高深道理,而是在細屑的感受中傳達禪機,詩意中傳出禪味。
記者:您如何解讀「滿船空載月明歸」?
陳尚君:「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這講的是欲望一經觸動,必然引起無窮是非,而在詩人看來,魚食與否,並不重要,「夜深水寒魚不食」,重要的是水面開闊,皓月當空,人天一色,物我同一,陶醉其間,得失兩忘,「滿船空載月明歸」。這意境太渾成了。
記者:他和張志和這種「七七三三七」,在詩詞演變史的什麼階段?
陳尚君:我認為,是介於詩詞之間的作品。這種七七三三七句式,在盛唐、中唐之間,禪宗和尚寫過許多類似作品。這種句式適合民間傳唱,有點像荀子的《成相辭》或後世蓮花落。白居易的《新樂府》也是如此。
記者:您發現船子和尚作品有古滬語痕跡?
陳尚君:他中年以後住在華亭朱涇,朱涇就是近代金山的舊縣城所在,至少20多年經常來往於華亭、朱涇之間,作品寫成於今天的上海境內,留存有古滬語痕跡。如「古釣先生鶴髮垂,穿波出浪不曾疑。心蕩蕩,笑怡怡,長道無人畫得伊」,末尾這個「伊」,就是吳語中的他,「五四」以後也有人建議可用作女性第三人稱代詞。又如「臥海拏雲勢莫知,優遊何處不相宜。香象子,大龍兒,甚麼波濤揚得伊」,末句一樣,也保留了當時的口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