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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聯社5月18日消息,韓國總統文在寅18日出席在光州市五一八民主廣場舉行的五一八民主化運動40周年紀念儀式並致辭。
文在寅在致辭中表示,政府將全力以赴查明五一八真相,並強調必將查明國家對平民施暴的真相,包括查出下令向民眾開炮者,查明戒嚴軍屠殺無辜平民並動用直升機對民開槍的情況等。
文在寅呼籲加害者協助調查真相,並表示若加害者鼓起勇氣坦白真相,定能獲得寬恕並走上和解之路。查明民運真相的目的不在於處罰,而是要正確記錄歷史。只有真相水落石出,受害者心中的怨結才能解開,才能走上寬恕與和解之路。
「五一八民主化運動」又稱「光州事件」,於1980年5月18日發生在光州,是當地民眾要求推翻軍事獨裁政府、還政於民的一次民主抗爭運動。當時掌握軍權的全鬥煥政府血腥鎮壓,造成大量平民傷亡。
下面是一篇韓國光州的遊記。「我是在一個溫柔的時代,不合時宜地走進光州的。而在那個我想要了解的過去,時代是殘暴的,日常生活總是與年輕人的死亡相伴。在墓地、姓名牆、資料館,我曾找尋過他們的靈魂。」作者說,在無限接近民主夢想疆界時,我突然明白,只有不斷追憶他們不滅的無畏與堅毅,才能支撐今天渺小的、日常的、無風的——沒有烏託邦的年代。
韓國光州
作者:調反唱唱
來源:電影少女放浪記
1979年12月12日,軍界強人全鬥煥發動「肅軍政變」之後上臺,實行軍事獨裁統治。
1980年4月,工人以及學生走上街頭示威,浪潮洶湧。百名民主運動人士因要求民主而被逮捕、拷問甚至毆打致死。
1980年5月17日,全鬥煥實行緊急戒嚴令,連夜空運戒嚴軍隊。
1980年5月18日,軍隊接到暗號為「華麗的假期」的作戰命令,向手無寸鐵的人群開火。
1980年5月27日,10天的抗爭被血腥鎮壓,只留下恐懼與痛苦。據不完全統計,207人死亡,2392人受傷,987人下落不明。
1987年6月,百萬韓國公民走上街頭要求改憲,期間仍有死傷。在內外壓力之下,政府被迫接受憲改方案,採用總統直接選舉制。全鬥煥下臺,獨裁統治結束。
1993年,總統金泳三將「518光州暴動」更名為「518民主運動」。
1994年,制定「518受害者賠償方案」,當事人及其家屬向軍事法院起訴全鬥煥。
1996年,全鬥煥因「叛亂、內亂首惡罪」以及「內亂目的殺人罪」被判死刑,光州事件在法律上徹底得到了平反。
◇201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委員會,評「518民主運動」為世界民主文化遺產。
灰色漩渦中心
「民主聖地」光州,過目難忘的名字彙聚了它所承載的意識理念,發生在上個世紀的光榮甚至是自負的歷史,令在無奈和無為中無所適從的我,一度羨慕不已。去光州,印證對記憶政治的判斷,在孕育人權鬥士的歷史空間中,感染全然的偉大。
這就是我的目的。不理會旅行地圖上重點標註的高山紅葉、幽谷晨靄,我的光州之行,只和政治有關。
早秋,並不是光州的旅行旺季,本是晴天居多的季節,到達時卻被不詳的烏雲籠罩。從汽車站出來,搭乘計程車到城市的東北角。走上陡坡,又沿寬約一米的小巷道走下臺階。在保齡球館門口抽菸的青年,幫我找到了住處。這是一間很小的旅社,一切都是老式裝修風格,薄荷綠的木門,方格子的地板。走廊的光線昏暗,客廳的插座開關一閃一閃,刺鼻的金屬腥味停滯在空氣中。
旅店前是縱橫交錯的巷道,秘密這個詞可以指向一切。我拿著地圖在城市間穿行,妄圖在被遺忘的角落裡對應遙遠的關聯,獲知光州事件的細枝末節。從小街拐進城區主幹道錦南路時,我一眼認出了這條著名的街道。
在照片、文字、影視作品中被無數次提及的錦南路,是當年風暴漩渦中心。整條街道的遺蹟多達12處,從光州學生獨立運動紀念館開始,經過屠殺市民和學生的光州公園廣場,一直延伸到事發後接收大量傷者的光州紅十字醫院。在猛烈抵抗的時期,曾有200輛大小客車在整條路上緩慢前進,司機們以拉響警笛的方式加入示威隊伍。
工作日的清晨,錦南路並不如想像中人流密集,陰天的街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路過的公交車上,坐著冷漠地看向窗外的三兩個乘客。我想起在老照片中看到的火炬,曾經點燃整條街道的激昂與對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戒嚴軍與市民兵在錦南路持續攻防,5月20日,公交和計程車為主的示威車隊,佔領錦南路,這一天後被定為「民主司機節」加以紀念。
紅色摺紙小馬
光州民主運動檔案館就在錦南路邊,這裡原是天主教會大樓,光州事件的首次靜坐示威發生於此。館門口豎立著一座青黃色的人像雕塑,他的個子很高,只能抬頭仰望才能看清臉上錯綜複雜的表情。雕塑底座寫著:「穿透靈魂的雙眼,注視著光州屠殺的悲劇」。旁邊,幾個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吵吵嚷嚷,不合時宜地比著「V」字爭相拍照。
我推開門走進去,當下沒有參觀者,展廳在一片黑暗中沉默。從一層右邊亮燈區域,走出一位老爺爺,他朝我點了點頭,把燈與音響打開。滾動的紀錄影像、口述錄音、照片繪畫、新聞報導、受害者遺物、政府文件……館內的資料極其詳實,儘管大多寫以韓語,但那些珍貴的寥寥幾句英文,足以讓我在凝視中徘徊。
一層的玻璃地板下,還原了屠殺後錦南路的一片狼籍。在展廳的二層,用藍色硬塑料製作的戒嚴軍假人,「行走」在道路的兩側。
在展櫃裡面,存放著手無寸鐵的血肉,被國家機器碾壓的悲慘記憶。沾滿血跡的女性傳統韓服,哭泣的孩子抱著父親遺像的老照片,機關槍和空空的彈殼……
◇鮮血、衣物纖維、菸頭、滿地主人不知所蹤的鞋履,像超現實夢境一樣逼真。
假士兵旁邊有一個展櫃空無一物,路過時我瞥見了玻璃反射中自身的軀體。它站在光影交錯的暗處,和這裡格格不入。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想要藉助這一切身在歷史深處,與人權鬥士們並肩的妄想,是多麼荒謬。如此大劑量的憤怒、傷痛與絕望,完全在另一個維度,是我永遠也無法體驗到的。
一個大量攫取光明的上午,在檔案館悄然消逝。臨走時,我拐進一層的遊客信息中心,從自取資料架上抽出一本英文版的《光州日記——穿越死亡與黑暗的歲月》([韓] Lee Jae-eu著)。方才那個和我打過照面的老爺爺走近我,在書上放了一隻紙折的馬。他做了一個送給我的手勢,又用韓語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懂。
◇我凝視著黑白的封皮上這隻紅色的小馬,它就像一股燃燒著刺眼光芒的火焰,從暗夜所勾勒的洞穴裡噴湧而出。
藍色歷史證人
檔案館往南走大概200米,是全羅南道(道相當於中國的省)前政府。突破戒嚴軍封鎖線,「到道廳去」,是當時光州市民最為激昂的口號。從檔案館出來,我的步伐加快,也想快點「到道廳去「。
去道廳之前,必須經過噴泉廣場。廣場上的噴泉,因一張燃燒著火把的照片聞名於世。
◇5月16日,五萬餘大學生和市民聚在這參加「民族民主化盛會」,人們唱著國歌,請願的火炬照亮天際。
這一天過後,天真的示威者們以為全鬥煥政府會慎重考慮他們的請求。17、18日計劃不開展任何活動,靜靜地等待著答覆。可是,沒有人能想到,攜帶大量裝備準備實施鎮壓的戒嚴軍隊,已於夜間抵達光州。這是一支在戰爭爆發時,在敵後方地區用於應付非正規戰的特殊部隊,經過長期的艱苦訓練,戰鬥力全軍最強。18日那天,僅三十分鐘,這裡便血流成河。
◇第11空降旅團出動兵力162/1038(將校/士兵),裝備包括兵器M-16,化學武器CS彈、催淚彈、火焰放射器等。
把黑白舊照銘記於心,對於噴泉臺自以為已非常熟悉的我,從來沒有想過它的顏色是什麼。隔著兩條馬路遠遠看見它時,我有一些驚訝。在歷史中寫滿了悲愴的標誌性建築,居然是鮮快的藍色。不過,在秋季的廣場,這一抹明亮也黯然失色。年久的歲月爬上了明亮的油漆,幾道淡黃色的鏽跡,詮釋了它落寞、破敗與孤獨的當下。人們匆匆而過,沒有人看它一眼。
廣場上歷史的另一見證者,位於噴泉正對面的鐘樓,境遇同樣落魄。它的頂部已經泛灰,刻在上面標語也模糊不清。走近看,仍需要費力辨認,上面依稀寫著:「那些忘記歷史的民族,沒有未來」。
未來是什麼?我站在廣場中央四處張望。此時已是正午,烏雲依然霸佔著整片天空,天氣預報中的太陽高照,只是手機界面上一個虛擬的小太陽。這時,從全羅南道前政府,走出一隊看樣子已經開始青春煩惱的中學生。最後面的幾個孩子舉著「保護動物」的標語,稀稀拉拉地走過廣場。
◇噴泉臺和鐘樓成了雖赫然在此,卻活在另一個平行時空裡的,無法捕捉的虛幻物體。
黃色冰冷燭光
韓國的春夏之交,是死者的季節,屬於在民主運動中死去的年輕人。雖然1980年光州運動失敗,韓媒被迫沉默,但要求民主的吶喊卻從未消匿。每年的5月18日,均有學生自焚、絕食、靜坐抗議。1986年6月「性拷問事件」,1987年1月「樸宗哲拷問致死事件」,反抗的浪潮愈來愈兇猛。
◇1987年6月9日,延世大學學生李漢烈,在反憲示威中,被催淚彈擊中身亡。次日,百萬群眾走上街頭抗議直到深夜。
已經全無鬥志的軍隊無力壓制示威,只能放任矛盾升級。加之1988年漢城奧運會日漸臨近,政府在內外壓力下,被迫接受了改憲方案。不久,全鬥煥宣布辭退民政黨總裁職務,軍事獨裁統治結束。
◇肆行屠殺的軍官,以內亂殺人之嫌在法庭受審,正義與公理,終於得以捍衛。
日出東方,經歷了無數敗北與痛失同胞的代價後,韓國終於迎來了民主時代。自豪與傷痛,兩種矛盾又相互依存的情緒,還有永恆的無止境的追憶,從未在民主聖地光州匿去。隨處可見的「518」字樣,旅行手冊上標註的火炬路線、人權街道、廣場雕塑等,都為前來印證歷史想像的我,提供了方便。
我與民主運動紀念文化中心的工作人員說明來意後,她從一堆雜亂陳舊的資料中,翻出了一張用中文寫有「五月人權之旅」的光州地圖。但是,在拿著地圖尋訪了錦南路、檔案館、道廳、噴泉廣場後,站在失去了光色的光州天空下,我依舊茫然。
行至城西,我跟著午間慢跑的一對老年夫婦,登上了一座低矮的小山包。山頂平坦之處,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土路。不知為何,在這裡谷歌地圖失效了,我心急地往老年夫婦消失的方向快步走。不小心踢到的一個可樂罐頭,它動靜很大地從山坡上滾下去。順著它的軌跡,我隱約瞥見,正在尋找的民主運動紀念公園雕塑。
雖不過是初秋,高大的樹幹上卻僅剩幾片乾枯的葉子。沒有走臺階,我抄山坡小道,從枯樹的縫隙之間穿過,一路小跑到屹立在一片平地中心的黑色雕塑前。我繞著雕像走了一圈,三位青年中有人伸開臂膀,從側面看又像是翅膀。我看向底座,他們的雙腳並沒有離開地面。此時已是太陽高照,一定是刺眼的光線令我產生了錯覺,不然如此堅強有力的翅膀,怎沒有助他們翱翔。
仿佛為了讓參觀者體驗死亡夢魘,在雕像的下方,有一條通往地下的寬敞通道。深入地下,溫度驟降,一塊黑色大理石牆上刻滿了受難者的名字。
◇在這個靜默午後的地下室,我為無法讀出他們的姓名而哀傷不已。
我想,和所有被書寫的歷史一樣,這其中應該存在著失實的修辭與欺騙。那麼在死去的人中間,也必然有茫然不知「為何要戰鬥」的懵懂少年,或者將示威吶喊當作是追逐革命浪漫詩意的不切實際者,甚至也不乏陰謀家和功利主義者。可是,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他們都是以纖弱的力量,對抗不義和強權的時代弄潮兒。正是他們不斷向前撲倒,又不斷起身吶喊的身體,託起了民主韓國的朝陽。
◇對面的黃色燭光反射在大理石巖上,冰冷又炙熱。
黑色無言墓碑
風起雲湧,歷經滄桑的光州天氣變化多端。方才耀眼的陽光,以驚人的速度不見蹤影,仿佛從未來過。坐上518公交,從城西出發,歷時一個半小時,才能抵達民主運動犧牲者墓地。
公交快速地掠過望月洞。我緊張地朝地圖指引的方向張望。那裡雜草叢生,無盡荒涼,一位老人佝僂著身軀經過。1980年前後,光州市民用破舊的垃圾車,將並不相識的殘缺不堪的屍體運送到這裡,匆匆掩埋。從市中心到望月洞的主路,曾經有個令人心痛的名字:「眼淚之路」。
隨著韓國民主進程的推動,真相不再在歷史中缺席。1993年,先前政府和媒體閉口不談的「518光州暴動」,伴隨著民主人士金泳三的上臺,正式更名為「518民主運動」。
1989年1月,真相調查特別委員會成立;1994年,制定「518受害者賠償方案」,當事人及其家屬向軍事法院起訴全鬥煥。也是從那一年開始,位於城東的民主墓地工程開始啟動,歷時三年竣工。
◇1997年,遺體集體搬遷到風景秀麗的無等山腳下,曾在望月洞墓地潦草埋葬的屍體,終於獲得了更為正式、嚴肅、敬畏與體面的安葬。
到達民主墓地已是下午五點半,售票處寫著六點關門,可工作人員已經不見蹤影,辦公室以及整片墓園都空無一人。我大步走過空曠的民主廣場,來到追思塔面前,包裡沉重的三腳架壓得肩膀生疼。
石塔中央卵形環狀的造型,像在捍衛犧牲者的靈魂,在它的背面底部寫著,「正義勇士將通過新的生命形式,在當下時代復活」。墓園裡,風呼呼地吹著,墓地上長滿了草,縱橫交錯的道路被清掃得很乾淨。
◇16歲讀《挪威的森林》時,令我茫然不解的死亡氣息,我想終於是感受到了。
我在墓碑與墓碑間,緩慢地移動著,也曾短暫駐足。比如那些剛剛成年的孩子。十八歲,是最美好的青春韶華,是對烏託邦理想國怦然心動的年紀,卻不得不把生之美好,絕然棄於身後。這是我不曾有,卻永遠失去的東西。
又或者,那些照片以鮮花代替,沒有生卒年月的無名墓碑。他們的名字,連同生命在光陰中灰飛煙滅。他們是改寫歷史的人,歷史卻冷漠地嘲諷了他們。
在溫吞年代長大的我,第一次於夜幕將臨之時隻身拜訪墓地,第一次在死亡的氛圍中孑然站立。在該不該恐懼的道德悖論中,承認自己極度惶恐不安是令人羞愧的。但是我必須承認。儘管我明白,身處風暴之中的年輕人,是無法避開死亡的。儘管我理解,沉重的現實壓迫著他們用日曆測度死亡。可是,這一切僅僅是,我明白與我理解。
◇我挨個地計算著犧牲者的年紀,看著一張張勇敢的臉。
在當下陳舊發黴的時空裡,我不過是那個穿著白色風衣的異國人,任刮過墳頭的疾風席捲全身,與經歷過噩夢的靈魂交錯而過。我渾身顫抖,沒有資格,也全然不敢與他們——哪怕僅僅是照片中——的雙眼對視。
從墓園出來,已是荒蕪的黑夜,空寂的三岔路上燈光暗淡,不知哪條通往綠洲,哪條通往荒原。我步行到公交站臺等待回城。月淡如雲,風寒如雨。不住瑟瑟發抖的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在哪裡讀到的話:「今天你所支持的,將會是明天你所得到的」。
從話裡滲出來的溫柔,緩解了我當夜無夢的痛。
◇在光州事件之前的另一位韓國青年英雄全泰壹,為了捍衛工人利益,引起知識界關注,1970年11月,他手拿《勞動基準法》自焚身亡。
◇曾經,自由是生存的同義詞,生是死的同義詞。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部分圖片源於光州民主運動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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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韓國光州 | 過去那些抗爭與死亡,如何支撐這個沒有烏託邦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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