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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刷快手的時候看到一個視頻,在滿屏的推薦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畫風不對的它。
別人都是大白腿和大白牙,這個視頻卻只有一張普普通通的格子稿紙,上面用整齊的小楷寫著四句詩。
我看到這視頻的第一反應是「字寫的很抖,但還算工整」,點開一看,差點笑暈過去,因為這首「詩」實在太打油了,平仄不通,韻也壓的不好,說是詩,倒更像是劉姥姥在大觀園裡接的順口溜。
(圖片素材來自於快手)
但多讀了兩遍,又覺得立意並不差,雖然用字粗糙,結構卻沒什麼問題,感情上還挺有深度,讀一讀能讀出悵然,再讀一讀能還能看到點苦中作樂的味道。
一看落款:農夫翟俊華 2020.中秋
我好奇的點進他的主頁,入眼的第一句就是「我是一個純純的農夫。上了三年小學。遺憾!」
一個只上過三年小學的農夫,在快手寫詩?
我得承認,這個超出了我的認知。
我情不自禁的開始翻看他的視頻,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創作的詩,一些寫在稿紙上,一些配上了相應的背景圖,用老幹部審美的紅底白色大字糊在背景上,另一些是他的日常生活。
從這些生活碎片中可以看出,他確實是一個老農,今年已經快70歲了,兒子不在身邊,只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小孫子。他沒讀過什麼書,也沒有什麼錢,一把年紀了還要經常去工地上打工,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寫詩。
這時我再回頭看他微微顫抖但骨架工整的字,不知不覺的感到有些敬佩,一個三年級就輟學的老農,要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才會去練字?
雖然沒有收到過很好的教育,但這一定是個真正熱愛文化的人吧。
他的詩質量確實一言難盡,大部分都是簡單的大白話和白描,但是你要說不好,又覺得這話說不出口。
不好嗎?不好——可是什麼才叫好?
他的這些詩格律混亂,但每一首都在講述自己的生活,遇到了凍害,他就寫下一首「凍害傷了果農心,想梨看桃等下輪」自我調侃;吃一頓剩菜,也能突然靈光一閃,來一句「上頓水餃沒吃完,鐵鍋加熱上涼盤」。
這些樸實的文字裡有他的生活,他的思考,他的情感,他寫下的每一筆都是人間真實。
我有什麼資格說他寫的不好?
我自己的生活我都寫不出一首詩。
在務農的間隙他也會去工地打工,走進工地前,他豪言壯語:「逼近七旬人更狂,鐵臂鋼腿不停忙」,好像這一切都難不倒他,但另一個在工地寫下的詩卻讓我一秒破防:
(圖片素材來自於快手)
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每天奔波三十裡路,去掙180元錢,在我們看來,這命運何止是悲慘,簡直是慘劇,他自己也會哀嘆「沒有退休金」,「養生無從談」,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生活並不陽光,並不幸福。
但這樣的他,還是樂觀的看待生活,用寫詩這種形式來對抗這個越來越冰冷的世界。
他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他比許多光鮮的文化人更尊重文化,雖然他只是一個老農,但他熱愛閱讀,熱愛文字,會用詩詞來分享自己的生活。
在那些生活裡,有為田地澆水,有在市場上買菜,有趁著地裡無人在荒野上唱歌。有看起來十分黑暗但他吃的很香的「佳餚」,有一起下地幹活的老伴,還有他那白白胖胖,懂事的幫他一起收拾東西的小孫子。
這些看起來平常,讓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是他創作的養料。
他的詩真的不好嗎?
我恐怕沒有資格下定論。
2
我們現在談到詩,總是會想起白衣飄飄的詩人,文質彬彬的書生,衣著華貴的貴族小姐,還有留著長發的叛逆青年。
「詩」似乎與文藝相關,是一種高雅的文化產物。我們會去追求詩詞中的平仄韻律、用典、鍊字、意境、內涵。
但回顧最初的最初,詩的起源卻並沒有那麼高貴,恰恰相反,他從大眾中來,從人民中生長,是古老的勞動人民在勞作時呼和的勞動號子。
我們的先民們在土地中勞作,他們頂著烈日,揮著鋤頭,感受著內心深處有一種將要噴發出來的欲望,想要用語言來描述自己的內心,他們張開嘴,發出無意義的長音,然後長音變為短句,短句變成歌謠。
他們將對未來的願望放在歌謠中,變成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將耕作的場景放在歌謠中,變成了,
「載芟載柞,其耕澤澤」
將對世道的抱怨放在歌謠中,變成了,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放在現在的視角上看,詩經中的很多名篇並不盪氣迴腸,沒有什麼家國情懷和託物言志,僅僅就是在講述「農人耕作,獵人漁獵,到豐收時大家都很快樂」這樣簡單的景象,在碎碎念著一些對年景,對運氣,對撒幣領導不當人的抱怨。
那些寫詩的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詩是什麼,他們只使用一種更有趣的方式,在說出心裡話。
詩,不應該是文藝青年挖空心思的玩弄辭藻,而是對生活的感性記錄。
從這個角度上看,這位農夫翟俊華的打油詩恰恰戳到了詩的本源,他在用這種方式展示自己內心的所見所想。
他的詩可能沒有格調,可能語法不通,可能很無聊,可能無病呻吟,可能還不如小學生作文,但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感受。
不是文道。
是心聲。
3
通過這位「農夫詩人」的評論區,我又發現了另外幾個寫詩人,發現他們並不是孤零零的個例,而是一個龐大的社區。
他們在快手的角落裡佔據了一塊地盤,組成了一個一個詩群,在群裡分享自己的創作,他們的圈子很封閉,只和這些同好在一起玩,只用詩詞作為交流的語言,連評論也要用到打油詩接龍。
(圖片素材來自於快手)
3.5萬個詩歌聊天群
這些人的組成非常複雜,有做了一輩子水利工程的理工男,有每天在街頭為青菜幾毛錢吵架的老阿姨,有在街邊開著焊接店每天和金屬打交道的夫妻——各種看起來和「詩」不搭邊的人在這個社區裡平等的展示著自己的所思所想。
根據快手後臺數據計算,討論詩歌的總人數超過六十萬。
六十萬人在這裡用「詩」作為語言交流。
他們的詩和那位「翟農夫」一樣,用詞不是很講究,但卻可以讀到他們的生活狀態,比如這一位「飄杵居士」,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是一位貨車司機。
(圖片素材來自於快手)
一眼看去,都是「車困XX」,每次「車困」,這位居士就要提筆寫詩,一開始還有些遠眺古城的情懷,後來便只剩下在困頓中的苦中作樂。
到最後,看到飄杵居士賣掉了自己的車,再也沒法車困了,第一時間感覺好笑,緩了緩再看又覺得有點悲傷。
他走南闖北,被生活和債務捆綁,但是卻有一顆嚮往自由的心,而現在連這個通往自由的工具都沒有了。
還有那對開焊接店的夫婦,他們的詩更加生活,用平實的語言簡簡單單的記錄著每一天的工作。
(圖片素材來自於快手)
他們寫的像是詩,又不是詩,有詩的本質,又沒有詩的形狀。可能對寫下這些文字的人來說,他們從來就沒有想過附庸風雅,沒有想過創造「詩」、「詞」,他們就是想說說心裡話,想記錄下自己的生活,把那些真實的,發自內心的情感平靜的講出來而已。
對於這些人來說,生活中的所有瑣事都能成詩,詩裡有戲謔,有無奈,有對這個世界的期望,但是很少激烈的去表達情緒,表達觀點,他們是一群已經不再憤怒的人,相比起那些更宏大的敘事,他們更喜歡從身邊細小的東西裡尋找感動。
這群「草根詩人」就這麼在這個被戾氣籠罩的網際網路裡過上了田園生活。
他們的生活狀態在被憤怒籠罩的現代網際網路上堪稱一個奇景,生活已經讓他們已經學會了放下戾氣,不爭,不挑刺,不攻擊,不要在網上為了一些觀點爭得面紅耳赤,在他們的視頻下面,這些不會玩梗的中老年詩人用著簡單的大拇指彼此稱讚,偶爾接上半個句子,把原作者的詩抬高一個格調。
這些寫詩視頻看起來單調,但他們的點讚比特別高,這些人發自真心的認可這些陪自己一起在網際網路角落裡創作的同好。
那是屬於他們的世界。
有時會有很專業的點評
4
回頭再想一想,原來這個時代真正失去詩意的是我們這些城市社畜。
我們每天在996的工作和各種高效率的「享樂晶片」操縱下活的越來越浮躁,我們已經從根本上失去了發現生活中細微感動的能力。
老年文青搖頭晃腦作詩一首,花一個下午只為去詠君子蘭,年輕人沒法理解,反而覺得他們吃飽了閒的。
畢竟,時間這個東西只在年輕人這裡流失的很快,年輕人的時間要用來換錢,賺完了錢還有數不盡的瓜要吃,玩不完的遊戲要刷,容不得在精神世界裡慢慢浪費。
在這種快節奏的生活方式下,我們的感性逐漸淪喪,甚至連語言能力也在喪失。
《中國青年報》曾經做過一個調查,調查結果是現代人越發感覺自己的語言匱乏了,在交流中越來越不會引用詩詞,連成語都越用越少,越用越錯。
當我們在「哈哈哈」和「666」中逐漸失去了表達情緒的深度,在各種重複套路的玩梗中失去了表達的獨特性,我們這些所謂的城市青年,所謂的讀過書的文化人,有什麼資格去嘲笑那些飽含著激情的大白話?
我們這些城市人,已經只能在堆砌辭藻、亂用生僻字的「古風」裡來找傳統文化了。
在這個時候,反而是這些活在凡塵中的普通人,這些奔波勞碌,絕對稱不上悠閒的「泥腿子」,依然堅持著對詩詞的尊敬,在用心寫著自己的故事。
最真實的詩意,在泥土中成長。
他們過得很苦,苦就是他們的生活,但他們沒有被生活擊倒,他們表達的文字不好看,但他們在努力表達,他們把那些最冰冷的現實寫下來,每一筆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如果文學有樣子,這才應該是文學的樣子。
沒有那麼華麗的東西,就是平平淡淡的寫,寫一些甚至我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但,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他們的生活,就是亂七八糟的。
他們改變不了生活,但可以抒發自己。
5
我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個新聞,有人因為穿迷彩褲進書店,被書店當成是農民工趕了出去,評論區有人說:
書店老闆定位不清楚,在這個時代,農民工才是看書的主力。
仔細一想,是這麼回事,大部分人都已經沒了看書的習慣,更沒有去書店看書的習慣,要不然上網找各種電子版,要不然直接網購走起,誰會去書店看書買書啊?
反而是那些農民工,他們更渴望靠知識改變命運,他們更願意去書店買上那麼一本工具書墊在枕頭下面,在每一個搬磚歸來的夜晚悄悄讀上一會。
他們識字,他們渴求文化,他們尊重知識。
想一想就非常滑稽,沒有文化的人更尊重文化,而抱著文化的人,卻在用文化蠅營狗苟,想著怎麼賺一筆錢。
我翻看著這些民間詩人的作品,看著這些普通人的生活,突然發現了一首詩:
(圖片素材來自於快手)
那一刻我笑了,笑我小看了這個世界,在這個網際網路角落的詩社裡面,不僅有寫詩的熱情,也有寫詩的才能。
但是,這些有才能的人,不來這裡還能去哪呢?
不管是能夠寫詩的人也好,只是愛詩卻不會寫詩的人也好,他們都依然活在那個屬於他們的世界裡,那是一個人們會以寫詩為榮,以文化水平作為評價標準的世界。
他們所尊重的是一個尊重文化的時代,他們所熱愛的是一個熱愛文化的世界。
當普通人對詩不再崇拜,不再尊重,不再傾聽,屬於「詩」的時代便已經結束了,這些依然認為世界應該古色古香的「詩人」們就變成了年輕人口中的笑柄,他們已經喪失了表達的土壤,只有在網際網路的角落裡尋找一片田園,悄悄的在這裡自娛自樂。
起碼這裡,還有一群願意傾聽,會給他們刷大拇指的同好在。
二十年後,當他們不在,下一個時代裡誰來為世界保留一點詩意?
二十年後,當我們老去,我們所喜愛的這些東西,又將會變成什麼樣呢?
也許下一代人聽到「老鐵」的稱呼的時候只會露出一臉問號,也許他們會重新撿起過時的流行,問著別人「你也上網衝浪啊?」,而我們覺得很淦的表情包也許將會像花草佛像一樣,成為證明爹媽身份的老土標識。
那時,也許我們也要像他們一樣,躲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追憶著自己心中的黃金時代。
那彷如昨日,又永遠失去的黃金時代。
匆匆,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