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斯
封面新聞記者 陳甘露
1341年,28歲的喬萬尼·薄伽丘回到了佛羅倫斯。
眼下有些陌生的家鄉讓人欣喜——剛修好的深紅色環形城牆高6米、全長8公裡。全新的市政大廳,紅磚白牆非常氣派。市政廣場旁,工匠們正在挖低阿達⻢裡科爾索街的地基,為的是不久的將來,從這條大街上的任何方向都能看到即將完工的聖母百花大教堂。
但薄伽丘並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竟看不到這座雄偉教堂的封頂之日。
1341年的佛羅倫斯,就像28歲的薄伽丘,處在最好的時代。燒磚工廠晝夜轟鳴,羊毛商人帶來最好的織品,暴發的銀行家滿身裘皮,建築師、 文學家、藝術家,在財富和新興委託人的庇護下,紛紛來到了佛羅倫斯。
薄伽丘
誰也不曾想到,6年之後,這裡變成了最壞的時代——一場饑荒讓佛羅倫斯四千人死亡。而這僅僅是「死神來了」的序幕——1348年春 ,黑死病爆發了。
黑死病奪取佛羅倫斯4/5的人口
「無論是醫學知識還是藥物力量,在治療瘟疫方面都毫無作用,染病之人幾乎無人生還。病人一般都在症狀初現的三天內死去,沒有發熱或其他情況出現。染病的人會將疾病傳染給健康的人,並且疫情之嚴重與日俱增,如同火上澆油一般 。 」作為義大利著名詩人和作家,薄伽丘記錄下來看到的一幕。
黑死病來襲
關於這場瘟疫的起源,說法很多,可以確定的是,1347年秋天,義大利最先感觸到這場瘟疫。12艘船的船隊從熱那亞來到西西里島,不僅滿載印度的香料, 還帶回了亞洲黑鼠和黑死病病菌。在12個月的時間裡,佛羅倫斯城中4/5的人口、超過10萬死去。數據顯示,在1348到1350年間, 2500萬歐洲人死於黑死病。更可怕的是,瘟疫跟隨歐洲人逃亡的腳步,從歐洲蔓延到北非、西亞。十四世紀四五十年代,黑死病造成全世界死亡人數高達7500萬。
1355年,黑死病爆發已經整整8年。佛羅倫斯市政廳旁的聖母百花大教堂,只剩下部分牆壁就可完工的教堂,由於內部遭受風吹雨淋,破敗不堪。那條挖低了的地基早已無人問津,於是這條街又有了個新名字——地基旁邊的路。
黑死病期間埋葬屍體
瘟疫讓人看到生之嚮往
1327年4月,23歲的彼特拉克來到阿文尼翁。當他走進聖克萊爾教堂,碰到了一生所愛——20歲的蘿拉、一位騎士的妻子。彼特拉克立刻陷入瘋狂的單相思中,這位桂冠詩人寫下了千古名句《愛的矛盾》:「我結束了戰爭,卻找不到和平;我發燒又發冷,希望混著恐怖;我乘⻛⻜翔,又離不開泥土;我佔有整個世界,卻兩手空空。」
彼特拉克
彼特拉克終身未娶,希望等來和蘿拉的愛情。 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噩耗。1348年,蘿拉在黑死病中去世。被奪走生命的還有彼特拉克的其他朋友——「帕加尼努斯夜間突然發病 ,和朋友用過晚飯後 ,他還和我說了一會兒話 。夜裡,帕加尼努斯勇敢地忍受著巨大的病痛。次日上午 ,他便匆匆離去了 。令人極度震驚的是,三日內,帕加尼努斯的兒子及全家人都跟著他進了墳墓 。 」
1349年,瘟疫暫時離開佛羅倫斯,彼特拉克遇到了薄伽丘。兩位「人文之父」就這樣歷史性地相遇,他們一起聊天、一起喝酒,一起追憶這場瘟疫帶走的朋友、愛情,以及佛羅倫斯的榮光。在這場瘟疫中存活下來的薄伽丘和彼特拉克們開始反思,毫無徵兆的死亡和人類無力蒼白的生命,他們是否還要去追尋宗教的復活和天堂,還是盡力將這脆弱的此生過好?反思之下,彼特拉克辭去了教皇秘書職務,來到了剛剛成立的佛羅倫斯大學。
他和薄伽丘合作資助了一位希臘人,他們將《荷馬史詩》翻譯成了拉丁文,這本書的翻譯被視作「回到古羅馬去」的文藝復興精神的開端。
《十日談》黑死病隔離下的人性宣言
除了詩人和藝術家、文學家,越來越多的人在這場災難後感受到了生命的重要性,從對死亡的恐懼到生之嚮往的喜悅。另一方面,不少存活下來的人感受到了宗教的無力,他們在死亡邊緣苦苦追尋的宗教寄託而不得,加上教士人數銳減,處於統治階級的宗教集團遭遇重創。人們沒法感受到教堂和教士的作用,《英格蘭大主教及主教傳》寫道:」經過這次瘟疫,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來。當時,因為教士缺乏,堂區教堂幾乎無人掌管。有聖職的人因懼怕死亡,掛職而去,不知所蹤。」
黑死病倖存者們開始反思生命,他們注意到了人性的力量。帶起這股反思潮流的人就是薄伽丘。
《十日談》
在佛羅倫斯大學期間,薄伽丘創作了《十日談》。故事的背景是7位名媛和3位紳士,為了躲避黑死病在1348年佛羅倫斯「隔離期」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一共十天,湊齊了100個小故事。這些故事中有對教士階級的無情嘲諷,有對道貌岸然婚姻的鞭笞,也有對男女不平等的控訴。
薄伽丘通過自己在黑死病期間的所見所聞,以及一個富商私生子的成⻓心路,寫出了當時義大利生活的市井氣, 也寫盡了人性的複雜。 或虛偽、或炙熱、或忠誠、或貪婪,有美好的有罪惡的,沒有宗教的光環,沒有對悲苦的壓抑,這就是人,脆弱的人。
這本故事匯,一出版就震驚了義大利,充滿機鋒的筆觸和大膽露骨的描寫,顛覆了處於中世紀的人們的三觀。這本書被譽為「人曲」,吹響了文藝復興的號⻆。
拉丁文衰弱,各國語言興起
黑死病激發人們對生命的反思,這場席捲歐洲、史無前例的大瘟疫在客觀方面成就了文藝復興的基礎。
在中世紀,方言沒有語法標準,也沒有正字法,所以拉丁語當時是國際通用語言,也是唯一正式傳授的語言,各種重要文件都用拉丁文起草。在傳統大學,拉丁語是各項學習的基礎,也是「食物鏈」的頂端,承擔起了歐洲文脈。
有錢人家也躲避不了黑死病
然而,瘟疫不分貴賤地奪去了數千萬歐洲人口,包括教士和教師這些掌握知識的人。據統計,黑死病使歐洲學術界失去了許多學者,劍橋大學40位教授中死了16 位、牛津大學3萬學生只剩6千人。歐洲30所大學中關閉了 5所,懂拉丁語的教師數量銳減,大學和其他教育機構根本來不及培訓新的人來頂替,各個大學都在瘋搶懂拉丁語的教師,但還是無法支撐正常的教學。而基礎教學方面,拉丁語的缺口更大,「城裡、村子裡或家裡,幾乎找不到人來教小孩子一點基本的語法知識。」
學生無法學習拉丁語,讓傳統大學的教育難以開展,最終,越來越多的大學被迫放棄了拉丁語教學。1385年,英格蘭所有文法學校的學生開始改學英語。這為後來莎士比亞用英語「改寫」世界文學史著奠定基礎。
1353年薄伽丘出版的《十日談》就是用佛羅倫斯方言寫成,不僅文筆俏皮、辛辣,也讓更多不懂拉丁文的讀者可以讀懂這本書。 這股勢頭之下,更多的文學家、歷史學家直接用本國語寫作,或者把經典的拉丁文作品翻譯成本國語言。
政治上、文學上、學術上, 拉丁文的衰弱也動搖了宗教的禁錮,各國語言的興起,得以讓歐洲各國都擁有繁興的文藝,更多的人接受本國語言的文化教育,從而真正改變了歐洲的人文世界。
文藝復興的開啟
反思:瘟疫後的道德鬆動
這場從1348到1353年的黑死病改變了歐洲的格局,不僅在人口和生產力,各國制度、宗教、科學和文化開始全方面重塑。黑死病的積極作用是鬆動了歐洲封建統治的基石,吹響了文藝復興的號⻆,但也帶來了不少負面影響。
當時的歷史學家⻢泰奧·微拉尼有些疑惑地發問:「按照常理,經歷如此嚴重的天罰之後,人們本應該變得更好才對,但事實卻完全相反。人們不再勞作,沉溺於享受胡亂繼承而來的俗世財富。」
瘟疫結束之後,很多家境優越的義大利人變得懶散放蕩,吃喝玩樂,追求及時行樂。窮人則變得懶散,無意勞作。「瘟疫讓人們不再那麼誠實正直,道德標準降低了」 。
所幸的是,《十日談》沒有美化人性,薄伽丘直接暴露了人性陰暗的一面,讓更多的人在看過、笑過之後有一些反思。文藝復興階段的許多作品,用接近真實的顏色、成熟的透視法還原了世俗世界,有叛徒猶大、有虔誠的報喜三博士、 有勇猛的大衛,讓人們看到人性的複雜和美好。這是文藝復興對瘟疫後道德標準鬆動做出的一個回應。
很快,那些沉浸在宴席上喝酒享樂的人揮霍完了錢財,而另一群賣著羊毛積累原始財富的勤勞人兒開始成為新世界的主宰——1433年9月的一個清晨,一個⻓著鷹鉤鼻、面色灰白的清瘦男人走上了通往佛羅倫斯市政廳的臺階。這個人就是柯⻄莫·德·美第奇。在這位義大利超級富翁的資助下,3年後的3月25日,一條鋪滿了鮮花和植物的華道延綿300多米,直接通向那個震驚世界的聖母百花大教堂。
聖母百花大教堂
在饑荒和黑死病之後,歷時140年修建而成的大教堂宏偉地矗立在佛羅倫斯,成為這座城市不朽的標誌。即便在20公裡之外,人們都可以看到它奇蹟般的穹頂,這是人類的奇工巧匠,也是對這一段從瘟疫肆虐到「生之嚮往」的文藝繁興的歷史紀念。
參考文獻:
1、《黑死病1348—1348:大災難、大死亡與大蕭條》 【英】弗朗西斯·艾丹·加斯凱 華文出版社
2、《瘟疫年紀事》 【英】丹尼爾·福笛 上海譯文出版社
3、《槍炮、病菌與鋼鐵》【美】賈雷德·戴蒙德 上海譯文出版社
4、《甲骨文叢書:美第奇家族的興衰》【英】克裡斯託佛·希伯特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5、《甲骨文叢書:布魯斯萊斯基的穹頂: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傳奇》 【加】羅斯·金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6、《十日談》【意】喬萬尼·薄伽丘 中國友誼出版社
7、《中世紀的秋天》【荷】赫伊津哈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8、《圖解歐洲藝術史:14世紀(修訂版)》【意】桑德拉·巴拉利 北京聯合出版社
9、《中世紀的人們》 【英】艾琳·帕瓦 上海三聯書店
10、百度百科:喬萬尼·薄伽丘
11、百度百科:弗蘭齊斯科·彼特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