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成都解放初期,我爸爸在成都市政府的人民勝利折實公債推銷處做副處長。那時的公務員還不是薪給制,只有一點補貼。我家有五姊妹,加上媽媽,全家七口人,生活很困難。
爸爸是經四舅介紹到市政府的。四舅是1937年就去了延安的老革命,也是一位作家。當時他寫的劇本《紅娘子》正在成都上演,還出版了一本他編寫文字的《紅娘子》連環圖。所以,他比較富裕,有稿費收入。
四舅去延安後,渺無消息。解放軍進入成都那天,外公擠在城門的歡迎人群裡,看呀看呀,希望能在軍人行列裡找到四舅。其實,在成都解放前幾天,四舅就已經秘密進城,做民主人士的工作了。
四舅是周士第、李井泉的十八兵團的幹部,進成都後擔任成都市軍管會交際處長,後來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李井泉是軍管會主任。交際處是解放初期搞統戰的部門,駐地在美國留下的叫「沙利文」的高級賓館,在成都東勝街,也有一些高級民主人士住在這裡。我因貧窮休學在家,被四舅接到沙利文「混飯」。那個時候,市級機關吃飯分大、中、小灶:一般幹部吃大灶,中層幹部吃中灶,市軍管會的主要領導吃小灶,我就跟著四舅吃中灶。中灶只有一桌,交際處領導和幾個高級民主人士同餐。
四舅長得少有的帥氣,平時出門不喜歡要車,都是自己騎自行車,像個一般幹部。所以,警衛戰士帶著疑惑地問我:我們站了這麼久的崗,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首長呢?四舅很忙,他每天晚上回家時,我往往都睡著了。除了看他書架上的書,我就是和交際處警衛班的戰士玩,尤其是四舅的警衛員李景堂。一次,李景堂拿出他的左輪手槍,把子彈下出來,然後把槍遞給我,要我看看。我就對準李景堂,扣了扳機。李景堂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怎麼能對人開槍?」我說:「沒有子彈呀!」他厲聲說:「萬一沒有下完呢,記住,絕對不能對著人扣扳機。」
四舅的作家味道很濃,說話幽默,但是刻薄。他對我媽媽說:「哎呀,你們家搬家才容易呢,把戶口簿掛在胸前就搬了。」意思是,我家一貧如洗,除了戶口簿,別無長物。一次,一位著名畫家來訪,成都市長李宗林剛好也在四舅這裡。四舅問畫家:「你會畫鬼嗎?」這是解放初期,藝術家們還不太了解共產黨,畫家不敢做答。四舅說:「你就照著李市長畫嘛,他這麼醜,畫像了不就是鬼嗎。哈哈哈。」弄得李市長哭笑不得。也許,正是這種性格給他留下了日後的禍根。
1958年我到重慶讀書,就再也沒有見過四舅。而他在1957年被劃成了右派,發配到溫江做政治教師。1960年寒假結束,我從成都坐火車回重慶,上車前,去到四舅在成都郊區的家。四舅當時已經摘帽,在成都家裡休息。還是老樣子:談笑風生,幽默刻薄。四舅說:「大娃子,在反右中,我從來沒有亂說過任何一句話喲。」臨別,四舅母給了我一個瓷杯,裡面是熱熱的米飯,上面還有一點鹹菜,叫我在車上吃。那是困難年代,這可是從嘴裡掏出的珍貴禮物啊!
解放初期,四舅曾經想讓媽媽把我過繼給他。媽媽告訴我,別人向四舅問起我,他總是說:「大娃子已經是大學老師了。」四舅去世,我覺得很內疚。因為他住在城郊,我回成都時很少去看他,真遺憾呀!
(作者系西南大學教授)
本文來源:華龍網-重慶晚報 責任編輯: 王曉易_NE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