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各地廣泛流傳的神話傳說中,呈現「創造——毀滅——再創造」的神話模式極為普遍。對於這種毀滅後的再創造,普遍稱為人類的第二次誕生。
比如《舊約》中諾亞方舟的故事,還有古希臘神話中丟卡裡翁和妻子皮拉洪水逃生後的造人故事等。而在我國,類似的再創造神話就是「女媧補天」。
在西漢初期淮南王劉安主導編撰的《淮南子·覽冥訓》中,關於女媧補天的記載如下: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淮南子·覽冥訓》
這是流傳最為廣泛的女媧補天文本,後世諸家的論說大都基於此,可視作女媧補天神話的藍本。
1.女媧補天的幾種解釋
對「女媧補天」神話的解讀古已有之。東漢時期,王充在《論衡·談天篇》中,就從唯物辯證的角度對「共工怒觸不周山」和「女媧補天」做了全方位的批駁,認為其皆「虛妄之言」。雖然他的這種批判精神很值得肯定,但無疑全盤否定了神話的文化價值和文學價值。
明代陸深認為,女媧補天是描述遠古人類「取火」的過程,女媧煉五色石的目的就是取火。清代趙翼則認為,火的發明者是燧人氏,女媧煉五色石實為古人鍊金的過程。不難看出,他們的著眼點還都只是單點的,即只關注女媧煉五色石,而棄其他文本於不顧。
到近現代,隨著科學的興起和西方文化的湧入,學者們的研究思路和視野更加開闊。不少學者紛紛對女媧補天的本相提出更多論說和猜想,普遍都是圍繞自然災害和歷史文化兩個角度展開的。圍繞前者的主要有極光說、地震說、隕石說;圍繞後者的則主要有曆法修正說、巫儀說、生殖說等。此外,還有一些別的看法,諸如建房說、縫補天維說、推原說等。
在這些紛繁複雜的說法中,筆者較為認可的是基於科學視角的隕石說,以及基於歷史文化發展視角的生殖說。不過,這兩種說法依舊不可避免的存在局限性,即:前者過於偏重補天神話中的自然災害解讀,後者則過於偏重神話中的歷史文化因素。那麼,為何不嘗試把這兩個要素結合起來考慮呢?
基於此,筆者將在下文中,綜合兩家學說及其他說法,談談自己的微末之見,其中涉及的其他說法主要有極光說、巫儀說與地震說。
2.隕石說和巫儀說的結合
隕石說完全來自中國地震局研究員們的解釋,相關文章有:王若柏、謝覺民的《「女媧補天」源自史前一次隕石雨撞擊》,張星海的《「女媧補天」源自一次隕石雨災害》。其論述的核心大致是:大規模的隕石雨撞擊確實會造成像女媧補天神話中所描述的那種天文、地質災害。並且據專家推測,史前時期(最有可能在距今4000年到5000年間),華北一帶很可能確實發生過小彗星撞擊地球,在高空爆炸後形成的隕石雨事件。直接證據是河北平原地區的地質、地貌和地層沉積物中遺留的信息,而且女媧神話的流傳區域與研究中隕石雨的影響區域幾乎重合。
相關原文如下:
「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是小型天體爆炸後形成的大規模隕石雨;「火爁炎而不滅」是巨大撞擊、爆炸後在地面上引起的火災;如果小型天體是一顆彗星,其成分主要是隕冰,而隕冰融化後形成大量的地表水,才會有「水浩洋而不息」的結果。——摘引自王若柏、謝覺民的《「女媧補天」源自史前一次隕石雨撞擊》
看到這種說法,筆者不禁想起最近閱讀的《全本繪圖山海經:五藏三經》中關於精衛填海故事的解釋。精衛填海原文如下:
又北二百裡,曰發鳩之山……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湮於東海。漳水……——王紅旗、孫曉琴《全本繪圖山海經:五藏三經》
該書作者王紅旗認為:在一萬年前,由於海平面比現今低,我國渤海的全部、以及黃海、東海的大陸架區都是陸地。「女娃遊於東海」,就是指女娃部族遷徙到東海邊居住;「溺而不返」是指由於氣候變暖,海平面上升,女娃部族受到重創;「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湮於東海」是指女娃部族的倖存者扮成精衛鳥,舉行巫術儀式,將木石象徵性地投入大海,以期將海水填平,重建家園。
兩兩相照,很容易看出:這則「精衛填海」解說與上述科學家們解讀「女媧補天」的「隕石說」一樣,都是積極使用了現代科學技術的產物。其中,「精衛填海」使用的是海侵陸退現象,顯然是使用了現在廣為認可的「全球氣候變暖,將導致海平面上升,沿海低地被淹沒」的科學預判;而「女媧補天」使用的隕石雨說,也明顯是使用了現代天文學、地質學、地理學等學科知識理論體系的。因此,如果所提供的這些科學證據足夠真實,那麼這些論說將是很有說服力的。不過,即便是這樣,這個「隕石說」還是只能解釋女媧補天中的自然現象部分,而無法解釋神話中女媧這個主體的種種行為,尤其是「補天」、「煉五色石」等特殊舉動的含義。
所以,如果單純討論造成女媧補天中「天裂」的「災難」是什麼,「隕石說」無疑是很成功的一種說法。但如果只做到這一步,就明顯拋棄了神話存在本身的人文價值。
幸運的是,王紅旗對「精衛填海」的後續解讀,給我們提示了擺脫「隕石說」局限的方法,那就是「巫術儀式說」,簡稱「巫儀說」。在神話故事裡,難免有許多內容荒誕不經、誇張離奇,但荒誕並不意味著毫無根據,畢竟人類無窮的想像力最終還得來源於現實。而對遠古時期的人類來說,巫術是連接人神的媒介。所以,運用巫術儀式來解讀上古神話,是很符合早期人類思維特點的。而關於這些巫術行為,英國人類學者弗雷澤提出的「交感巫術」概念正好可以解釋。
而在上文中,我們也提到關於解讀「女媧補天」神話的「巫儀說」。相關文章主要有:王金壽的《關於女媧補天神話文化的思考》,商秀春、逯宏的《女媧補天神話的考古學新證》。其論述的核心大致是:上古某個時期,連綿不斷的暴雨帶來一系列洪澇和地質災害,也許還有大地震帶來的天崩地裂現象。人們對此感到極度恐懼,卻無法正確理解這些現象。
於是,女媧為了消除這些可怕的災難,帶領人們進行了一系列祭天祭地的巫術禮儀活動。這就和王紅旗解釋「精衛填海」的「銜西山之木石,以湮於東海」一樣,人們也象徵性的,在女媧的領導下,「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以期這種「滅世災難」可以趕快過去。由於當時還沒有文字記載,人們便將這重大事件口耳相傳,逐漸形成今天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女媧補天」。
綜上所述,「隕石說」對「女媧補天」中災難部分的解釋是很有科學性的,但不足之處在於忽略故事的主體,即女媧「補天」的種種行為解釋,從而忽視了神話的人文價值。而「巫儀說」則過分側重解釋女媧「補天」的行為,對災難現象的解讀不夠深刻,尚且停留在對遠古「洪水神話」的借鑑猜測中,缺乏相對科學可靠的證據。所以,兩者的結合,即「科學+歷史文化視角」,可能會是一個更好的出路。
3.極光說和生殖說的結合
極光說和生殖說,都出自劉毓慶的《「女媧補天」與生殖崇拜》一文。其中,關於自然災害部分,他將「天裂」歸為一種極光現象。主要依據為女媧補天中的「煉五色石補天」。其邏輯依據是:如果古人認定「五色石」可以「補天」,那麼天很可能呈現過「五色石」的特點,而極光現象正好符合這種特徵。而由於遠古人類智識的不足,極大可能無法正確理解這種發光現象,遂將其認定為「天崩地裂」大災難降臨的徵兆。
而劉先生對女媧「補天」行為的解釋,則是和「女媧造人」的能力直接掛鈎。他認為,女媧補天是指通過女媧大神無限的生殖力來大量繁衍人口,以解決部族戰爭所帶來的人口銳減問題。其邏輯依據是:在人類社會早期,人們面臨的巨大災難毫無疑問來自自然。但隨著氏族社會的進步與發展,這種經驗被提升轉化,「天崩地裂」就發展成形容部落普遍巨大災難的詞彙。而隨著社會的發展,災難的根源更多來自部落戰爭,而戰爭勢必帶來部族人口的銳減,甚至面臨滅族的劫難,而女媧的生殖力自然就成了「補天」的關鍵。
顯然,劉先生的「生殖說」是基於女媧神話的宏觀完整性,即「女媧補天」與「女媧造人」的關聯解讀。但也正因為如此,反而忽略了單則神話內部的完整性,從而出現將「一則神話作兩解」的情況,最終成為極光說和生殖說的結合。不過,這何嘗不是為我們提供了一條解讀神話的新思路,即上文所說的「科學+歷史文化視角」。
前者——科學視角,主要表現在極光說對「五色石」的解讀及對災難現象的擬合解釋,是很值得重視的一種方法;後者——歷史文化視角,主要表現在生殖說對「女媧」形象的整體考證,尤其是文字學『媧』字方面的引證,還有戰爭說的引入,也都是比較不錯的思考視角。但正如前文所說,這種把一則神話分而論之的處理方式,難免會造成該則神話的分離與割裂,破壞了單則神話的整體性,這一點還是比較遺憾的。
綜上所述,蘊含於極光說中的科學視角,與潛藏在生殖說中的歷史文化視角,都是筆者比較認可的神話破解方式。只是,兩者的結合也未必都能恰如其分的解讀「女媧補天」神話。所以,這種「科學+歷史文化視角」的綜合解讀方法,其具體操作形式和切入點還是要好好思索一番的。
4.筆者說
接下來,讓我們以科學的眼光和歷史文化發展的眼光來共同分析一下「女媧補天」神話。
細讀文本,可以發現以下幾點:首先,女媧神話必定描述了上古時期一次重大的人類災難,這種災難波及的範圍是極其廣泛的;其次,女媧神話也必定包含了上古人類在面臨這種巨大災難時的重大物質損失和巨大的心理創傷;再次,女媧作為一個個體或群體,必然在這次救災工作中做出了重大貢獻;最後,女媧所作的貢獻一定是在災難發生之後的重建工作當中。
那麼,問題的核心就自然地集中到兩個問題上:首先,災難是什麼?其次,女媧做了什麼?
第一個問題,災難是什麼?就我們人類世界所可能面臨的自然災難來說,比較符合女媧神話描述的災難無非是:地震、洪水、火山噴發、隕石雨、海嘯等,但最有可能的是組合災難和隕石雨。具體分析如下:
「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主要是說四根撐天柱傾折,大地陷裂,就是「天崩地裂」現象;其次「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是說大地上火焰燃燒,洪水奔騰;「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是說有「猛獸飛禽」等獸類肆虐。那麼,結合這幾條,我們擬合一下上述自然災害。從中可以發現,組合災難和隕石說是最有可能的,其中,組合災難中的火災和洪水很可能是地震帶來的次生災害,而獸類肆虐則是災害後「百獸出」的必然結果。
補充一點,這裡我並不贊同從歷史文化視角解讀其中的災難現象,諸如「戰爭說」與「曆法謬誤說」。就前者而言,戰爭固然會帶來大量的人口消耗,但一則歷來沒有與「生殖說」結合的文化傳統;二則戰爭後的人口恢復主要在於秩序的恢復與重建;三則完全拋棄了「女媧補天」神話中的災難現象。就後者來說,一則還是拋棄了「女媧補天」神話中的災難現象;二則普遍群眾對曆法謬誤的認識並不深刻,更多依靠祖輩積累的經驗生活;三則過於牽強附會,以考證中的「五行曆法」和「顏色方位說」來證明「五色石」,難免立論依據有偏頗。
第二個問題,女媧做了什麼?就目前人類世界範圍內的普遍神話故事來看,顯然都披上了神秘色彩的外衣。從傳播學的角度看,這些神話也免不了後來者的過分加工與潤飾,「三人成虎」在所難免。所以,將女媧「補天」的種種行為打回到現實世界中來,無非就是實際的抗震救災工作,還有最關鍵的安撫人心。而且「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明顯都是不現實的事兒,本質上都是裹著「神秘色彩」的真實。套用王充《論衡·談天篇》中的內容,就是:如果「五色石」可以補天,那天就應該是石頭做的;如果「鰲足」可以做撐天柱,那這鰲就無法生存於這天地之下;如果共工可以撞倒不周山,那他就不可能打不過顓頊……
換句話說,就是這神話的形成根本不講邏輯和科學!所以,我們對它本來面貌的探究,就理所當然地該剝去它的神秘面紗才行!
所以,筆者認為,女媧補天神話,本質上就是一則反映了上古社會大災難後社會重建的畫面,尤其歌頌了為此做出巨大貢獻的被稱為「女媧」的個體或群體。甚至可能非一時一事之功,而是眾多救災救難事跡的綴合。而其中所蘊含的民族精神,如勤勞勇敢、厚生愛民、捨己為人、延續種族等,才應該是我們迫切追問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