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孫雯
4月2日,是19世紀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的誕辰。215年前的1805年4月2日,安徒生出生在丹麥的歐登塞。
安徒生提起安徒生的童話,我們腦海中一下冒出的有《賣火柴的小女孩》《醜小鴨》《海的女兒》等等,前兩者被以不同的方式加以詮釋,成為孩子們最熟悉的故事,而《海的女兒》,成長、愛情、選擇、放棄、形而上的精神世界……
之前,我曾經採訪過浙江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兒童文學碩士生導師錢淑英,請她解讀了《海的女兒》。
今天,安徒生的215年誕辰,正好可以說說這篇童話。
哥本哈根海濱的美人魚銅像在成年人的眼中,《海的女兒》首先是一個愛情故事。
其實,安徒生童話裡對愛情的表現是從始至終的——從早期的《海的女兒》、《堅定的錫兵》,到後期的《單身漢的睡帽》、《看門人的兒子》。
不過,安徒生童話中的浪漫愛情很少,而如錢淑英所說,「更多的是主人公求愛一次一次被拒絕,或是在虛榮和自傲中遺失愛情的美妙。」
這與安徒生個人的經歷密切相關,《海的女兒》中美人魚對愛情的選擇,其實也映照了安徒生本人。
即使終生未婚,安徒生仍然十分渴望愛情。
錢淑英看到安徒生的日記中有這樣一句對「上帝」的央求:「給我結果!給我一個新娘!我的血液需要愛情,就像我的心需要它一樣!」
幸運的是,這樣的熱烈並沒有因為屢次的挫敗而消失殆盡。
如果仔細閱讀《海的女兒》的結尾,就會發現,小人魚並沒有因為化為海上的泡沫而滅亡,她變成了天空的女兒,可以用300年的時間去創造一個不滅的靈魂。因而,在錢淑英的眼中,《海的女兒》中有安徒生對愛的執念。
「通過這個故事,我們不僅感受到真愛超越於復仇的力量(海的女兒沒有像姐姐們所建議的那樣,用匕首刺向王子的心臟而獲得重新回到海底世界的機會),同時感受到靈魂超越於愛情這一更為高尚的精神追求,這顯然就是安徒生心靈的折射。他一次次被他所愛的人所拒絕,但從沒有因此走向毀滅。」
安徒生銅像安徒生童話中的主人公們在愛情方面都不比他本人更順利,而原因也是相似的——
他們總是追求更高等級的人或目標。
安徒生一生都不斷地愛上來自上層社會的女性。只是,錢淑英在閱讀中發現:「那些美麗高貴的年輕人的拒絕都很絕情。然而,他卻一次次把自己目標定得越來越高,仿佛真的只求一場絕望的愛情。」
安徒生的感情經歷,在很多研究文章中都有提及。他雖一生未婚,但是愛過的女孩並不少。
在資料以及後人的講述中,可以推測出——朋友的妹妹裡波兒·芙伊格特是安徒生的初戀,我們站在兩百多年後揣測,安徒生大約以為這次戀愛是勝券在握的。只是,同時,裡波兒已經同另外一個男人相戀。當安徒生與裡波兒談論終身大事時,裡波兒謝絕了安徒生的追求,嫁給了另外的戀人。
1831年,裡波兒結婚後,安徒生頻頻向好友露易絲吐露心事。
露易絲是哥本哈根皇家劇院負責人古林的小女兒,安徒生17歲時,曾受古林幫助進入中學學習,從此與古林的子女建立了友好的關係,特別是露易絲,她比安徒生小18歲。安徒生在向露易絲傾訴的過程中,慢慢對她產生了情感。可惜他又「遲到」了。此時的露易絲有了一位當律師的心上人。
1833年,露易絲訂婚。但安徒生與古林一家的關係並未斷絕,而是終身與他們保持著親情般的交往。
歐登塞街景1840年,安徒生與比自己小15歲的歌星珍妮·林得相識,此時的他,已經在歐洲文壇贏得了肯定,生活的窮困與窘迫已有改善。1843年,珍妮到哥本哈根皇家劇院演出,安徒生每天都去看她表演,並將《醜小鴨》與《夜鶯》兩篇作品獻給珍妮。
1845年,珍妮再次到哥本哈根表演了一個多月,安徒生照舊保持了他與珍妮的每日一會。
不過,令他傷心的是,珍妮在一個宴會場合,當眾介紹安徒生是她的哥哥。這一年的聖誕節,安徒生與珍妮都在柏林,安徒生以為珍妮會和他一起過節,回絕了所有邀請,等待珍妮前來,可是珍妮終未現身。事後,安徒生向珍妮抱怨,她卻只是輕拍他的臉頰說——你好孩子氣。
7年之後,珍妮嫁給了一位鋼琴家。
在諸多學者的眼中,《海的女兒》中的這一段,恰恰是安徒生自己的遭遇。
小人魚掀開帳篷的深紅色帘子,看到美麗的新娘把頭枕在王子的胸口上。她彎身吻了一下王子美麗的額頭,接著去看天空,那裡紅色的曙光正在越來越亮。接著她看那把鋒利的刀,接著她把眼睛盯住了王子;王子正在夢中喃喃叫著新娘的名字,他的腦子裡只有她;刀在小人魚的手裡抖動。小人魚把手中的刀遠遠地扔到波浪裡,在它落下的地方海水變紅了,濺起來的水滴看上去像是血。
她向王子最後投去戀戀不捨的、淚眼模糊的一眼,接著從船上跳進了大海,心想她的身體正在化為泡沫。
(選自任溶溶譯本《小人魚》)
錢淑英說,在安徒生的作品裡,仍有許多對初戀裡波兒的回憶和懷念。
「在安徒生臨終時,人們從他掛在脖子上的一個錢包裡發現了裡波兒寫給他的一封告別信。而在安徒生的遺物中,還有一束他永遠愛慕的人獻給他的鮮花。」
作為安徒生早期作品,《海的女兒》表達了安徒生的愛情信念,也預言了安徒生的未來。
安徒生將很多情感牽繫於《海的女兒》是有前兆的。
當然,《海的女兒》的藍本是丹麥古老民間傳說———少女阿格內特和水神的愛情故事。而安徒生對美人魚的題材的沉迷,在《海的女兒》面世之前與之後都是一如既往。
1827年,22歲的安徒生在哥本哈根大學,曾描寫了一段開始於霍爾門運河,結束於阿邁厄島的旅行,途中曾經「在那裡與一個人魚一塊兒站在海水之中」。
1831年到1833年,安徒生每年都會有與美人魚有關的作品出爐。這一段時間,恰恰是他陷於裡波兒的愛情之傷,轉投露易絲又是徒勞無獲之時。
這三年,安徒生先是發表了詩歌《薩姆瑟島畔的美人魚》,詩中的美人魚活了300年,最後化成了泡沫。
然後出版詩集《一年的12個月》,寫到了生活在松德海底的美人魚,其中,有一條美人魚還遊到了海邊去觀察陸地生活。
1833年,安徒生發表的詩劇《阿格內特與人魚》中,阿格內特捨棄了自己的女兒回到了人間,但她的女兒小人魚卻開始對愛情充滿了幻想,這部作品有點《海的女兒》前傳的意味。
4年後,安徒生創作出《海的女兒》。
丹麥歐登塞安徒生故居如果了解了他前期的創作脈絡,很容易看出,《海的女兒》大部分故事情節,都可以在之前的作品中找到痕跡。
在安徒生之後的作品中,也陸續出現了許多美人魚的形象。
如1857年出版的《鍾淵》,以及之後的《看門人的兒子》、《乾爸爸的畫冊》等。1870年,安徒生出版了最後的長篇小說《幸運的貝兒》,也提到了關于美人魚的古老歌曲。
安徒生在自傳中曾寫道:「你也能從《海的女兒》中讀到我最早的童話構思。」因此,《海的女兒》是閱讀或者研究安徒生無法繞過的重要篇目。
《海的女兒》譯介到中國已有百年。
根據目前的資料,《海的女兒》最早的中譯本是由孫毓修在《童話》叢刊第一集(1917年)中翻譯的,譯名為《海公主》。1925年9月,張友松在《小說月報》16卷9號中發表譯文《安徒生童話的來源和系統》,文中《海的女兒》被譯為了《小女人魚》。
「海的女兒」這一名稱由翻譯家葉君健後來改譯而成。
有研究者認為,葉君健突出「女兒性」來弱化其「女性」,淡化作品中關於愛情的追求,將小人魚的願望更多地理解為一種對「成長」的渴求。這樣一來,讓《海的女兒》更具兒童化的特徵。
因此,《海的女兒》最開始對中國讀者的意義,在於它很好地詮釋了一個人的成長所要經歷的蛻變,有「女性成人儀式」的意味。
《海的女兒》寫到了女性的「失語」,美人魚在尋求「成人」的過程中,必須失去甜美的嗓音和動人的歌喉,最終,無法告訴王子是自己救了他的真相,眼睜睜地看著愛人愛上了別人,因而失去了愛情。
「失語」,在安徒生的另一則童話《野天鵝》中也有涉及。
這不約而同的「失語」,其用意在哪裡?
是否是對女性群體生存狀態的一種客觀描摹,是否意味著安徒生進入上流社會後,無法融入的隔膜?
這樣的解讀當然是成立的。
的確,美人魚的失語印證了父權社會中女性生存的艱難,但是作者不但再度道出失語背後的真相,更為重要的是,作者遵從情感的邏輯讓小人魚拋掉了那把刺向王子的尖刀,縱身跳向大海。它靠近的是一種人類集體的情感認同。
然而,《海的女兒》為成年人留下了一個如何為孩子講述這個童話的考題。
女性在成長的過程中,要維持個體的獨立,還是要如海的女兒那樣為異性徹底奉獻、犧牲?
在當下的時代當中,作為講述者的父母應該給孩子——特別是他們的女兒明確指引。
本文參考——
黃月華《安徒生童話中的少女故事》
嚴曉馳《海的女兒中的女性成人禮探索》
杜瑞華《安徒生童話裡的成長型愛情故事》
圖片來自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