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東方人才能想出「帶著地球走」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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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讓你仰望星空的小說
大年初二,從電影院出來已是夜晚,按道理來說,我此刻應該抬頭仰望星空,因為我剛剛看完的是劉慈欣小說改編的首部大電影作品《流浪地球》。
這個儀式源自大劉當年看了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後的感受,在《SF教——論科幻小說對宇宙的描寫》一文中,他寫到:
記得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夜,我讀完那本書後出門仰望夜空,突然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腳下的大地變成了無限伸延的雪白光滑的純幾何平面,在這無限廣闊的二維平面上,在壯麗的星空下,就站著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著這人類頭腦無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
事實上,我第一次看完《流浪地球》小說後,真的有一種衝動想跑出去看看那個終究會變成紅巨星,吞噬整個太陽系的恆星。
不過昨天,我也沒有做「仰望星空」這個動作,不僅僅因為上海的夜晚看不到星星,更是因為,雖然《流浪地球》是真正的成熟的、良心的國產科幻大片,也不負劉慈欣的原作,但它並不是電影《2001:太空漫遊》。
所以最好的致敬方式是——談一談《流浪地球》的原著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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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文學的宏細節
《流浪地球》小說裡有一個謎語在知乎上被玩壞了:
你在平原上走著走著,突然迎面遇到一堵牆,這牆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左無限遠,向右無限遠,這牆是什麼?
謎底不是張怡寧的球技,也不是噴子的嘴,大劉原版的答案是「死亡」。
原著小說最大的亮點不是情節,而是很多充滿瘋狂想像與哲學象徵的場景,以至於我當年常常想起《百年孤獨》和《青銅時代》,比如小說中描寫「地球剎車」的場面:
……太陽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線上停住了,用了三天三夜才落下去。當然,以後沒有「天」也沒有「夜」了,東半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有十幾年吧)將處於永遠的黃昏中,因為太陽在地平線下並沒落深,還在半邊天上映出它的光芒。就在那次漫長的日落中,我出生了。
電影中的地球發動機重現了原著小說中的高聳入雲,大劉讓讀者想像雅典衛城神殿那的無數根巨柱:
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燈管那樣發出藍白色的強光。而你,是那巨大宮殿地板上的一個細菌。
但電影有一處沒表現好,小說中的地球發動機為了用「切線推力」剎住地球的自轉,必須有一定的角度,實際上是傾斜的,而這個科學細節,被劉慈欣賦予了文學的象徵意義:
我們是處在一個將要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來到北半球後突然置身於這個環境中,有許多人會精神失常的。
大劉曾說,自己對文字的要求並沒有傳統作家那麼高,所以他的小說能讓我想到《百年孤獨》,並非文字,而是他的寫作方式。
比如,小說中地球穿越小行星帶遭遇隕石雨襲擊的情節,有一段文字:
我們下車後,看到入口處有幾個士兵,他們都一動不動地盯著遠方的一個方向,眼裡充滿了恐懼。我們都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在天海連線處,我們看到一層黑色的屏障,初一看好像是天邊低低的雲層,但那「雲層」的高度太齊了,像一堵橫在天邊的長牆,再仔細看,牆頭還鑲著一線白邊。
「那是什麼呀?」加代子怯生生地問一個軍官,得到的回答讓我們毛髮直豎。
「浪。」
這一段文字後來在《星際穿越》中得到了影像版的完美複製(下圖),以至於我當時懷疑諾蘭看過《流浪地球》。
很多人質疑劉慈欣的文字功底有點「弱」,從主流文學的角度看是有道理的,但大劉文字真正的吸引力不是文學,而是反文學的「宏細節」——這是劉慈欣自己總結的。
他在科幻評論《從大海見一滴水——對科幻小說中某些傳統文學要素的反思》一文中舉例說,「主流文學不可能把對歷史的宏觀描寫作為作品的主體」,就算是《戰爭與和平》一類宏大敘事的小說,也只可能把歷史事件作為小說的背景,否則就不叫小說,而是歷史著作了。
但科幻小說可以,作者要「像上帝一樣創造世界」,再宏大的歷史也只是小說的一個細節,大劉用克拉克的《星》中一句話為例:「毀滅了一個文明的超新星,僅僅是為了照亮伯利恆的夜空!」
所以原著小說名義上的主角「我」,只是一段歷史的見證者,像幾十億地球人一樣隨波逐流,幾乎沒有性格,而真正的主角是「地球」,或者說是「地球人」。
比如小說中,主人公的父親離開母親,和主人公的老師同居,這段頗為「狗血」的情節,幾乎沒有任何細節描寫,只是為了表現當時人類的集體幻滅;後來,巖漿吞噬地下城,主人公的母親喪命,同樣沒有任何細節,只是為了說明當時的撤離是按年齡排序,最後來不及逃走的都是年齡最大的一批人。
《流浪地球》是劉慈欣發表的第六個短篇,奠定了他的基本寫作風格,一直延續到《三體》。
此前,他本人喜歡的《微觀盡頭》被讀者認為過於空靈,而讀者最愛的《帶上她的眼睛》《地火》,大劉卻認為過於現實。而《流浪地球》是作者與讀者達成共識的第一部作品,這個共識就是:把宏觀大歷史當成細節,這樣,既有作家喜歡的「宏」,又有讀者想要的「細節」。
但電影有其基本的表現形式,只能放棄小說「宏細節」的特點,回歸商業大片 「以人物為核心」的做法。
不過,在另一個維度上,電影忠實地再現了《流浪地球》小說的主題——「一個行者帶著孤獨和惶恐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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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家園
《流浪地球》小說最初的設想是一個叫「末日系列」的六部曲,大劉想描述太陽災變後,人類逃生的六種可能。除了「帶著地球一起逃亡」外,其他五個創意分別是:
到太陽裡面修修補補;
人類把自己變成微生物(這個創意寫成了《微紀元》);
乘飛船逃離太陽系,變成「飛船一族」;
用電波把自己的思維和記憶發向宇宙;
逃生無望,在冥王星上建立人類文明紀念碑。
熟悉《三體》的讀者立刻想到了,後三個點子全部被用到了《三體》裡。
科幻被稱為「點子文學」,一篇好小說,哪怕文學性弱一點,只要有一個讓人拍案叫絕的「好點子」,就成功了一半。那為什麼六個點子中,只有「流浪地球」這個點子能變成打動人心的小說呢?
劉慈欣在為《科幻世界》30周年增刊寫的《流浪地球:尋找家園之旅》一文中回憶:在一次科幻小說的筆會上,一位與會的科幻評論家說,從《流浪地球》中,能感覺到強烈的「回鄉情結」。
當時劉慈欣很不以為然,可很多年後,當他要離開那個「度過了畢業之後的青春時光,寫出了自己迄今為止的所有科幻小說」的地方時,他又想起了這段話。大劉此刻才覺得,評論家還是有先見之明的,「回鄉情結之所以隱藏在連自己都看不到的深處,是因為我不知道家園在哪裡,所以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找。」
我想,這正是「帶地球家園一起流浪」這個「點子」能深深打動很多人的理由。
小說的前半部有「地球派」和「飛船派」的爭論,兩派都主張逃亡,但「飛船派」認為,太陽災變隨時可能到來,現在是跟時間賽跑,而改造地球太難了,所以應該拋棄地球,專心於巨型宇宙飛船的研發。
大劉說,這篇小說差點寫不下去,因為他有一次坐飛機,「從萬米高空看大地時,仍然一點兒都覺察不出地球的曲率」,他覺得「推進這樣的世界簡直是痴人說夢」。
而且,大劉自己是一個「百分之百的飛船派」,因為「流浪地球計劃」在科學上沒有意義,「推進地球的能量絕大部分消耗在無用的荷載上,也就是構成行星的地殼內部的物質」。
但《流浪地球》最終寫出來了,而且成為劉慈欣早期的代表作,因為「此篇作品的美學核心是科學推動世界在宇宙中流浪這樣一個意象」,既有科幻小說與生俱來的「孤獨宇宙感」,又有「愚公移山」式的東方想像,具有極強的科幻美感。
據說電影的美方製作人員對這個主意很好奇,因為類似題材都是坐飛船逃跑的,唯有東方人才能想出「帶著地球走」這個主意。
「流浪地球」確實是一個「很中國」的想法,幾千年中國歷史的戰亂中,中國人一次次的從北方遷移到南方,從家鄉走出來時,他們從沒有想過要回家鄉,因為家鄉跟「就要毀滅的太陽系」一樣,有的只是「回憶」,而希望在遠方。
但中國人從來都是「帶著家」一起走的,他們常常把鄉音、生活習慣一起帶到異鄉,有些群體改造並融入異鄉,而有些群體則始終保留著異鄉人的獨立性。
從現代性上講,「流浪地球」也是春節後即將返回自己生活的大城市的人們的絕妙象徵:
我們很少認為自己是「上海人」「北京人」,但也不認為自己是「家鄉人」,我們的目標是未來、是遠方,是一個新家園,但我們其實知道,我們這一代註定孤獨,註定是「流浪者」,我們唯一擁有的,就是心中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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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IP的誕生
文章的最後還是回歸到電影的評價上。在票價基本翻倍的2019春節檔期,《流浪地球》光場面特效就能讓一般觀眾值回票價,更何況前面也說了,小說的氣質一定程度被影片傳承了下來。
電影完整了延續了「地球流浪計劃」的科幻設定,然後只取了小說中「地球過木星」這個僅僅一千字的背景,重新寫了一個故事,這也是我作為大劉忠實的讀者最感謝導演郭帆的地方。
郭帆就像一個打開巧克力盒子的孩子,面臨琳琅滿目的各色糖果,卻克制住了誘惑,只是取了其中一粒,太不容易了。反觀另一個劇組,把所有的糖果統統嘗一遍,搞得一地糖紙,自己還拉了稀。
都說大劉的小說改編難,郭帆給了中國導演一個好思路:照搬原著科幻設定,加上源於小說的一兩個具體的情節點,再編一個比較大片的故事。
我唯一的遺憾是此片更像是災難片而非災難題材的科幻片,災難片與科幻片的內核是不一樣的。
災難片表現的是人在災難面前的勇氣和希望,就像本片的主題;而災難題材的科幻片,內核是「人在災難面前的不同選擇,及其背後的原因」,比如小說中,剛剛啟程時,有「飛船派」與「地球派」的路線爭論;中間地球遭遇連環災難時,對於人類命運的哲學反思;最後逃離了災難後,反而出現了內部大分裂——「叛軍」和「政府軍」的衝突。
幸好,《流浪地球》在商業上取得了巨大成功,雖然不一定能像很多媒體說的「開啟中國科幻紀元」,但肯定要開創《流浪地球》這個大IP的新紀元,終於不用逢賀歲檔必有「西遊」了,而這個IP最大的資源在於小說中的大量「宏細節」。
我隨便排一排啊,至少有「正傳三部曲」,第二部」穿越小行星帶「,第三部「熔巖吞噬地下城」,前一部是父親犧牲,後一部是母親犧牲,
還有前傳三部曲,講「飛船派」和「地球派」的鬥爭;後傳三部曲,講「叛軍」與「政府軍」的衝突……
你看,一部二萬多字的小說,輕輕鬆鬆攢出一套「中國版《星球大戰》」,這就是「宏細節」的魅力。
大劉的四十多篇小說,至少一半具有這樣的「宏細節」,真是一個巨型IP寶庫,希望中國電影界能好好利用它。
作為大劉的忠實讀者,我希望未來有一天,知乎上有人這樣吐槽:
一個科幻導演在平原上走著走著,突然迎面遇到一堵牆,這牆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左無限遠,向右無限遠,這牆是什麼?
劉慈欣。
P.S.
最近有幾篇寫經濟的文章被刪了,還有之前寫官場、歷史的的,文章刪多了,就有封號的危險。
所以我開了一個「小號」:思想鋼印,除了「防失聯」外,我打算把跟職場關係不大的投資心理類、宏觀經濟類文章放在那個號裡,打算春節後開始正常更新,歡迎大家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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