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和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至少「引力波」在短短十天內兩次刷爆朋友圈,一次是正劇,一次是鬧劇。在美國科學家宣布成功探測到來自宇宙深處的「引力波」信號之後,5年前《非你莫屬》的一位選手、下崗工人郭先生因為曾提及「引力波」而獲得了極大的同情。網友們對評委嘉賓們的嚴苛評論極為不滿,人民網發微博「請你尊重別人的夢想」,微博女王姚晨則稱郭先生為「一個了不起的工人」。
「民間科學家」是當代反智騎士
那麼,這位初中學歷的郭先生真的是預言「引力波」的英雄?當然不可能,愛因斯坦在一百年前已經預言過並做過詳細計算,一百年後你喊的聲音再高,也不是「預言」了。更何況,郭先生不過是從科普書上拾起了幾個科學名詞,就夢想構築自己獨家的科學大廈,對科學研究是怎麼回事兒,對科學是怎麼回事並不了解,也拒絕了解。
郭先生聲稱自己獨創的「加速系+引力波+物質波」,這幾個名詞顯然是來自他閱讀過的科普作品,比如「物質波」是物理學家德布羅意在1923年的博士論文中提出來的,是量子力學的一個基本概念,而「引力波」是一百年前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一個預言。至於「加速系」只不過是說,這個參考系在做加速運動,比如上升的火箭或下降的飛船。這些名詞都是他從科普文章裡看來,看得久了,太熱愛了,以為是自己獨創的了,這也是一個常見的自欺欺人心理現象。
這樣的具有深度「科學情結」,但又對真正的科學研究缺乏基本了解,獨自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的人士,一般被稱為「民間科學家」。這當然不是一個嚴格的名詞,標榜「民間」是他們認為「官方」做的都是錯的,只有他們才真正熱愛科學的。即使從伽利略、牛頓算起,現代科學已經發展了四百年,建立了越來越多的分支學科,才取得了對世界的基礎理解。但「民間科學家」這個群體性完全無視四百年來科學家們的成果,企圖靠自己單槍匹馬打倒「官方」科學家,這無異於唐吉珂德騎驢持矛試圖打倒邪惡的「風車巨人」。
「民間科學家」偏愛宇宙和物理
這類科學家目標非常遠大,比如郭先生認為自己已經取得了「有實力獲得諾貝爾獎的新理論與新發現」,但他們所使用的工具卻非常可笑,能寫幾個簡單的公式,甚至用陰陽五行周易八卦這些思想化石來解決現代科學的前沿問題。他們致力於推翻愛因斯坦、牛頓,戰勝霍金,贏得諾貝爾獎。
「民間科學家」還有很濃重的愛國情結,或者「東方情結」,動輒認為別人批評他們就是不愛國,就是阻礙科學進步,是崇洋媚外。就像嘉賓孫浩的評論,「我既然不懂,就要給他亮燈」,因此從正規出版渠道堂而皇之出版的「民間科學家」著作不少,大多數圖書館都能見到其蹤跡,尤其集中天文學、物理學等領域。比如臺灣某位以圖說古代中國智慧的漫畫家,曾經閉關十年寫過厚厚「東方宇宙四部曲」,用「東方哲學觀」解決了古往今來的一切天文學宇宙學問題,竟然還在某知名出版社出版。作者竟然以為自然科學也像人文科學一樣有著地域性,民族主義情結蒙蔽了思維能力。
為什麼「民間科學家」熱愛天文學和物理學呢?這不難理解世界是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因此這兩個領域的科學普及作品也是最多最好的,「民間科學家」讀不懂或找不到科學專著,讀到科普作品並不難。從科學發展歷程來說,這也是科學最先發展的領域,是我們在中學都要學習的知識(我們都有了一定的科學基礎了)。霍金、愛因斯坦、相對論、量子力學、黑洞、宇宙,這些名詞是科普熱點,也是「民科」的最愛。
複雜性學科,比如生物學、環境科學等領域,「民科」相對少得多。因為這些領域要入門就比較難,尤其現代研究要在現代物理、化學和數學基礎上才能進入。「民科」缺少基礎知識,就不怎麼感興趣了。
科學研究沒那麼簡單
可是「民間科學家」不知道的是,科學研究並不像科普作品或中學物理看起來那麼簡單。就像霍金在《時間簡史》裡說的,多用一個數學公式就會減少一半讀者,為了迎合讀者的理解水平,科普作品省略了公式和數學,增加了形象化的描述和意義闡發。即使中學物理課上,我們也僅僅用到了簡化到不能再簡化的公式,牛頓物理學誕生過程中就用到了更加複雜的推理和過程。
實際上,伽利略、牛頓建立現代科學過程,就是把數學工具引入物理學研究和現象描述的過程,這是現代科學與古希臘科學(以文字表述的猜想、邏輯推理為主)的重大區別。微積分這個基礎工具,就是牛頓、萊布尼茨這兩位科學家創造出來的。這也是我們進入大學之後,尤其是理工科,為什麼首先要學習大量的數學課程(微積分、線性代數、數學物理方程),它們才是我們更準確理解這個世界所必備的基礎工具。沒有數學工具,就談不上現代科學研究。
因此閱讀科普作品是了解科學的一種方式,但不是從事科學研究的起點。或許是由於我們歷史上對文字的推崇,對數學和實驗的忽視,「民間科學家」們把科普作品描述的科學發現的文字當作了科學本身。因此在「民科」著作中,更多的是天馬行空的文字描述,即便有一些所謂公式,也是完全不合乎邏輯的。
「民科」誕生於對科學發展的普遍誤解
在科普作品中,我們關注的是有著精彩故事和科學英雄的那些科學發展階段。比如科學英雄,哥白尼、伽利略、克卜勒、牛頓、法拉第、愛因斯坦、霍金,這些科學群星是萬眾崇拜的偶像,他們的科學成果改變和塑造了我們對世界和自身的認識。實際上,「革命」(revolution)這個詞就是從哥白尼《天體運行論》標題「運行」(revolution)詞義演變來的,我們用對自然認識的巨大變化,來比擬社會制度的重大變革。
但自然科學領域裡的「革命」,絕對不是像社會「革命」那樣驚天動地、壯闊慘烈。每一代科學家,包括上述科學偉人的貢獻,都是站在前人基礎上進行的。比如哥白尼提出「日心說」的偉大作品《天體運行論》,實際上他寫作的整體結構、數學方法、工作方式,都是在向他的前輩、古希臘天文學家託勒密緻敬,並修正託勒密地心說模型裡長期被天文學家們詬病的問題。科學史學者陳方正在《繼承與叛逆》這部著作中指出,科學的發展歷程,從古希臘的科學萌芽開始,就是在繼承前人研究的基礎之上做出的創新,沒有深入學習和思考,沒有繼承,連叛逆的資格都談不上。
當我們回望科學歷史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了一代又一代科學家對前人工作的累積修正而形成的「科學革命」,卻忘記了他們工作的共同基礎和繼承關係。愛因斯坦稱牛頓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因為牛頓物理學奠定了(即使今天也是)對世界的基礎觀念。愛因斯坦把牛頓物理學「修正」為廣義相對論,改正了牛頓的錯誤,但並不意味「徹底顛覆」了牛頓物理學。他們之間也是存在「繼承與叛逆」的關係。
可惜的是,「民科」更喜歡的是「徹底顛覆」,而不是系統學習。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卻不肯拿一點兒時間出來接受系統的科學訓練,從而無法掌握科學工具,連專業論文都看不懂,也就無法跟科學界人士對話了。用這樣的方式去挑戰科學界,就好比某人看了一本武俠小說,就想找李小龍對決,李小龍不理他,他就得瑟地宣稱「李小龍怕我」了。這種虛幻的「科學英雄一鳴驚人」的情結在「民科」這個群體中很常見。
「民間科學家」起源於對科學家尊嚴的踐踏
這位郭先生生於1960年代,他代表的是命運多舛的一代,求知慾望最強的青少年時代都在動亂中度過的。在那個年代,科學家同樣也是地位極低的一群。回看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時代,文學作品裡常見一個場景是:一位頭髮花白的教授在上課,門外走過一位老農或小姑娘,伊向老教授提幾個問題,老教授張口結舌,不知所云,於是僵死「唯心主義科學」被清算,勞動人民都懂的「唯物主義科學」得到張揚。在「權威」被打倒、被侮辱的那個年代,為後來「民間科學家」群體的興起奠定了思想基礎。
對科學本身的攻擊也同樣來自於科學共同體之外,17世紀科學革命時期,對伽利略的審判來自當時佔統治地位的教會。上個世紀,在蘇聯影響之下,中國也掀起了批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唯心主義」的熱潮,比如「光速最大」就被批判為狹隘。郭先生的「統一物理學」要證明「速度可以遠遠大於光速」,也是那個時代的想法。看來郭先生並沒有看懂愛因斯坦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僅僅從中借來「引力波」等名詞,還誤以為是自己的創見呢。
郭先生希望他的「新科學」可以「各種車輛不用車輪,人的生命可以無限延長就像活神仙」。可惜的是,這樣「人有多大,地有多大產」的胡思亂想不會帶來任何積極的效果。「民科」從來都不會尊重科學,也不會尊重科學家,更不會尊重科學家的批評意見。一個連科學共同體幾百年的科學研究都不尊重的人,怎麼能反過來要求科學家尊重他在偽科學方面的狂妄野心呢?
說到這裡,我們也許應該給這類人重新定義了,他們不是什麼「民科」,只不過是一些「妄人」,是夢想著不需要學習,只憑藉一腔熱情,胡思亂想就推翻科學大廈的「妄人科學家」。
這類人還有很多,他們並不懂什麼科學。不過《非你莫屬》嘉賓們的評價、這幾天各方面的調查數字也提醒我們,即使如此粗糙狂妄的偽科學,大多數人還是無力分辨的。很多人覺得郭先生是在研究科學、追求知識,不覺得他是一種精神不正常的狀態。
我們對郭先生本人報以同情,但無法贊同他的任何做法。同樣,這也提醒我們,在今天的科學教育中,我們要不斷改進,把真正的科學精神帶給受眾,避免更多的「妄人科學家」出現。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