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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爾詩文
編輯 | Yin
很多人記得2014年的冰桶挑戰,但大多不知道這個活動的主要目的是為「漸凍人」(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患者)籌款,呼籲社會關注這個群體。
我的弟弟小文身患進行性肌營養不良,也是「漸凍人」的一種。它有很多分支,最常見的是杜氏肌營養不良DMD和貝式肌營養不良BMD。小文患的是症狀最嚴重的DMD。
DMD又名假肥大性進行性肌營養不良,是一種致死性X-伴性隱性遺傳性肌肉疾病。患者從三四歲開始步態異常,從10到12歲起逐漸喪失行走能力,二三十歲間死於心肺功能衰竭,目前尚無有效的根治手段。
弟弟小文從六七歲開始走路異常,媽媽發現他走路經常摔跤,便帶著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說:「這個病治不好,目前國內乃至全世界都沒有藥醫治。」
/ 1 /走出家門前坪,左拐上坡,坡上就是我和弟弟讀書的小學,常人走路上坡約一分鐘。 可就是這短短不到100米的路程,阻斷了弟弟的學習之路。二年級後,隨著病情加重,弟弟不得不退學在家。
剛患病那陣子,弟弟摔倒之後,他可以靠自己站起來。先是翻身俯身至四肢撐地,隨後雙手撐在大腿上方,再發力站立。漸漸地,弟弟摔倒後需要藉助外力支撐才能站立起來。這個外力是一根木棍。再後來,弟弟摔倒後已不能靠自己和木棍站立,需要別人的幫忙。
輟學之後,弟弟的活動空間只剩下家這片小小天地。弟弟有一個專用的四角靠背木製椅,這是他得病初期的移動工具。弟弟用雙手扶住椅子左右兩邊,利用腰部和肩膀的力量,一左一右慢慢地移動。後來弟弟可以利用椅子很麻溜地移動至家中一樓的任何角落。
弟弟經常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偶爾會有鄰居到家裡串門,和他聊聊天;有時弟弟的同學會到家中陪他玩,一般都是和弟弟打牌,基本都是弟弟輸給他們。媽媽都是任由他們合夥贏弟弟的錢,媽媽說:「輸錢都是小事,只要有人陪弟弟玩就好!」有一次,如往常一樣,弟弟又輸錢了,小夥伴們拿著贏來的錢跑到小賣部買了零食回來,吃得很香。弟弟當時十來歲,也是愛吃零食的年紀,但小夥伴們顧著自己吃,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弟弟分一點。這一幕正好被媽媽撞見,她強忍住眼中的淚水,讓弟弟的同學們不要再來找弟弟玩了。
弟弟確診後,家裡拿出了全部積蓄給弟弟治病。長沙,北京,上海,廣州,只要聽說哪裡可以治,爸媽都會帶著弟弟去。弟弟是一個堅強的男孩,那時候的他才10歲,又粗又長的針管經常扎在他的腿上,但爸爸說弟弟從來沒有哭過。我看到弟弟腿上的針孔,很是心疼。鄰居奶奶曾問過弟弟:「小文,你治病也痛吧?」弟弟說:「沒關係,只要能治好我,只要能走路就可以!」
不知不覺中,弟弟的「漸凍」症狀越來越嚴重。他的雙腿已完全不能靠自己挪動,上身基本僵硬,只能輕微地前傾後仰,頭也只能小幅地左右轉動,雙手無法自己抬起放下,僅剩幾根手指可以自己控制,但也嚴重變形,五指不能伸開或握拳。
弟弟有一張桌子,桌子高約60cm,桌面下方10cm處有一根連接兩個桌腳的橫槓。每天起床,媽媽幫弟弟穿好衣服,並將他抱到床邊專屬靠背椅上,隨後,媽媽會把桌子挪到弟弟前,幫弟弟把雙手放在桌面上,把電視機遙控器、弟弟在讀的書和一根筷子放在弟弟手邊。之後弟弟便開始他一天的生活。
因為這個病,弟弟特別怕冷,每年一入秋,媽媽就會為弟弟準備火爐取暖。平日裡弟弟用雙手翻頁看書,冷的時候,弟弟就拿著筷子,再把手放在桌子下烤火,暖和些後,弟弟先用右手食指勾住橫槓,左手挪至右手下,用筷子把右手頂上去,右手才能慢慢地到達桌面。接著,弟弟把右手往左邊移動,左手將筷子豎起,右手拉住筷子另一頭,用右手一下一下將左手拉至桌面,然後再開始看書,每天都是如此。
弟弟生病後,爸爸媽媽沒有再外出打工,家裡的經濟情況隨之一落千丈。那時姐姐已讀高中,我也即將升初中,都正是花錢的時候,爸爸媽媽還要贍養爺爺奶奶,因此,沒讀過多少書的爸爸選擇了去工地幹活。因為學過木工,爸爸靠技術在工地上裝模,比幹苦力的農民工稍稍好點,但也是無比辛苦。湖南的夏天特別長,溫度很高,烈日炎炎之下,爸爸為家人而努力支撐著,這一支撐就是二三十年。
/ 2 /弟弟二十歲那年,拿出積攢多年的壓歲錢,說想要一個手機。恰好我的諾基亞手機他用著順手,便說要這個,讓我自己再重新買一個新的。手機的具體型號我忘記了,可以登錄QQ ,可以瀏覽網頁。自此,弟弟開始了有網絡的生活,他用手機讀小說,用QQ 結識了很多網友。弟弟的世界打開了,不再是家裡那小小的一間房和一臺電視機。
弟弟認識了幾個網友,有一個是年長的女老師,還有一個是同齡的女孩子。弟弟會和她們聊天,聊生活,聊內心的想法,她們會詢問弟弟的情況,會開導弟弟、關心弟弟。有段時間,弟弟經常會和那個同齡女孩子打電話聊天,我還曾對弟弟說:「你讓她來我們家玩,車費開銷我報銷。」其實我知道她不會過來,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見一個網友?後來弟弟的手機壞了,號碼沒及時保存,還因為忘了QQ密碼而和她失去了聯繫。弟弟為此遺憾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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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鼓勵弟弟炒股,他也願意嘗試,想藉此為爸媽分擔。我於是給弟弟買了三本炒股入門書,弟弟開始了自學炒股之路。 遇到不認識的字詞,弟弟會一一標記好,等我回家就問我。那一年,弟弟每天都在看炒股的書,累了就看會電視。
我最初建議弟弟學炒股,是想給他找一個目標,找一件可以做的事情,日子能夠過得充實些。但弟弟在學習炒股上花費了很多時間和心血,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並非完全沒用,為了證明自己即便癱瘓動不了也可以掙錢為爸媽分擔。其中有一本書,弟弟認真學習了很多遍,最後甚至可以倒背如流。「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用在弟弟身上再適合不過了。自學期間,弟弟同時學著看股線圖。我在自己名下為弟弟開了一個證券帳戶, 弟弟在有把握的時候就將他的壓歲錢給我,讓我存入帳戶綁定的銀行卡。
一開始弟弟怕虧錢,只用幾百元購入股價一兩元的股票。掙了一點錢後,弟弟又買進了一些保守股。從那以後,我每次回家,弟弟都會對我說「股票漲到多少多少了」、「這次股票跌了一點」。那一年,弟弟炒股掙了2000元,不僅弟弟很高興,爸媽也特別自豪,每當有鄰居、親戚來串門,爸媽都會說起「小文今年炒股票掙了2000多元呢。」這時候,弟弟都會笑著對他們說:「嗯咯!」雖然回答簡短,但我知道,小文是真的很開心。
精神世界的日漸豐富並沒能阻止弟弟病情的惡化。弟弟最開始癱瘓的時候,可以靠椅子快速挪動,到後來只能慢慢地用椅子挪動,再後來就不能靠自己挪動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弟弟睡覺時也開始很難靠自己翻身,媽媽最初每晚起夜一次給弟弟翻身,後來起夜四五次給弟弟翻身,媽媽越來越辛苦,弟弟越來越痛苦……
姐姐需要媽媽幫忙照顧侄子,弟弟每晚睡覺離不開媽媽幫忙翻身,媽媽的辛苦弟弟都看在眼裡。而姐姐因為當年遭遇生病變故,變得不會說話,生氣時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刺在媽媽痛處,氣得媽媽不禁罵姐姐,而姐姐一聽媽媽罵她,又會更加變本加厲地反擊。姐姐有時候會故意氣弟弟,不願意幫弟弟,聽到弟弟說「幫我把手放到桌子上」、「幫我拿點紙擦鼻涕」,姐姐會說「懶得拿」。
每天在家面對姐姐和媽媽爭吵,弟弟曾為此哭過一次。姐姐坐在旁邊也哭著說:「如果我可以自己帶小孩,我也不會天天在家住,我知道自己的病情,每天要吃藥,晚上還不能帶著jia jia(侄子)睡。」
爸爸說他記得弟弟這一生哭過兩次,而這兩次哭,也是弟弟僅有的兩次因為患病而表露內心深處的痛苦。還有一次,是弟弟在表弟Tao面前流淚。
舅舅家的表弟Tao是一個從小讓父母放心的男孩子,雖然只讀了職高,但他積極上進,憑藉自己的努力在杭州立足了腳跟。Tao 每次回老家,都會來我家看弟弟,過節過年的時候也會給弟弟錢以表心意。
小文曾對Tao 說:「羨慕你們,可以到處去看,到處去玩。」Tao 說:「也累呢,壓力大,在外面工作也不容易。」我不清楚弟弟與Tao後面的具體對話,但爸爸說,弟弟和Tao聊著聊著就哭了,他是發自內心地羨慕Tao,這個與他同齡的表弟,卻與他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 3 /2013年農曆五月二十日,侄子出生,那一天全家都沉浸在喜悅中,姐姐也因為生下侄子而變得開朗很多。儘管我和爸爸、弟弟都隱隱擔心侄子是否帶有「漸凍人」基因,但喜悅還是蓋過了擔心。這一年,弟弟23歲。
在老家,小孩出生一個月要辦滿月酒。滿月酒的前一天,我,爸爸,媽媽,弟弟四人在家,晚上看電視聊天的時候,弟弟讓媽媽把他錢拿出來,說:「明天侄子滿月酒,幫我拿500元給他。」過年過節親戚給弟弟的錢,都是媽媽幫他收著,花了多少錢,剩多少錢,弟弟心裡都清楚,最多時弟弟也就攢了2000元左右。媽媽說:「要不你就別拿了咯。」爸爸也說:「是的,你就別拿了。」弟弟說:「我要拿,我做舅舅的雖然身體不好,掙不到錢,但這也是我的心意,俗話說娘親舅大!」
我特別能理解弟弟,第一次做長輩,很希望能為侄子做點什麼,可因為這個病,終究什麼都做不了。侄子出生後,弟弟一直很擔心,祈求侄子不要遺傳這個病。
侄子漸漸長大,他會懂事地幫弟弟把手推到桌面上,有時侄子也會調皮,故意把弟弟的手拿下來,然後又幫他拿上去。有侄子陪伴的那三四年,我相信弟弟也是開心的。
我參加工作後一直關注著「漸凍人」這個群體,很想為他們做些什麼,可由於自己攜帶這個病的遺傳基因甚至直接影響生育,我的內心湧動著自卑和不安,讓我不敢付出行動,只是默默關注。
有一天,我在罕友匯QQ 群,看到一個寶媽講述他兒子在幼兒園的生活,幼兒園每周有一節滑輪課,而作為DMD 患者,她兒子的運動能力、平衡能力、腿部肌肉力量,都不如同齡人。為了不讓兒子心裡難受,她給兒子買了一雙輪滑鞋,本想讓他在旁邊穿穿,因為他不能運動。但有一次她發現她兒子在老師一對一的幫助下學習滑輪,身體整個彎曲,雙手撐在雙膝,雙腳卻不能抬起,最終無法像其他小孩一樣學習輪滑。
但這個孩子還是幸福的,至少這個學校願意接收他,也有老師願意幫助他。關注這個群體很久,我知道有很多學校知道小孩患這病後就將其拒之門外,也有老師會故意將孩子安排在最後排,還有些老師很刻薄地對待這類小孩。
這個病是罕見病,在中國獲得的關注極少。國外有專門針對這類兒童的學校和機構,對於殘疾兒童有政策和幫助,社會對於這個病關注大,治療也比國內開始得早。患者普遍可以活到35歲以上,有的甚至能活到40歲,而國內大部分患者只能活到18-30歲。生活中,這樣的家庭和患者很難被理解,什麼問題都只能憋在心內,不敢和他人訴說。
有的家庭生了患兒之後,如果得知是基因突變則還好,如果知道是遺傳自母親的基因缺陷(DMD女攜帶基因是正常的,但生小孩有很大遺傳風險,必須做產前診斷或者試管嬰兒篩除致病基因,生女孩有50%完全健康、50%攜帶基因的可能性,生男孩有50%健康、50%患病的可能性。),有的丈夫甚至會因此和妻子離婚。
今年過年前,去醫院了解幾次之後,我決定做試管嬰兒,篩除致病基因,阻斷DMD遺傳。老公在知道我家族的遺傳情況後,選擇和我一起面對,對此我很慶幸也很感恩。做家族基因檢測分析時,本來計劃只檢查我和媽媽的,但姐姐執意要檢查她和侄子的基因,確定侄子是否患病。我一開始是拒絕的,因為根據我對侄子的觀察,猜測侄子和弟弟小文患了一樣的病,擔心確診後,姐姐和姐夫會承受不住。
檢查後,姐姐和媽媽催我去拿結果。去年11月就拿到結果的我,一直騙她們還沒拿,過完年,她們又催了幾次。四月,我決定告訴她們,一起面對這一切。
醫院發來結果的那天下午,四點半左右,我正和同事坐在一輛車裡從外地往回趕。雖然早已猜到結果,但在收到檢驗單的那一刻,我的淚水還止不住地流。坐在後座的我,努力不讓同事知道我在哭,也沒辦法和任何人訴說。我感嘆命運的不公,我心疼我的家人,為我那可愛聰明討人喜歡的侄子感到難過。
在縣城接了爸爸一起回家,寒暄了幾句,就問起我侄子的檢測有結果了沒?我說:「和弟弟一個病。」爸爸說:「我就知道有,走路墊腳,摔倒後要撐膝蓋扶東西才能起來。已經快五歲了,力氣還沒表弟一歲多的兒子大。」爸爸有點自責,他說弟弟小文曾怨爸爸在姐姐懷孕時沒帶姐姐去檢查。我安慰爸爸:「過去的已過去,我們無法改變,現在我們唯有面對這一切,向前看。」
我告訴爸爸,現在國內外一直有科研團隊在專攻這個病,我們要抱有希望,也許幾年後這個病就可以治療了。我還告訴爸爸,我一直關注這個群體,我知道現在侄子要開始站立斜板,吃激素藥來緩解病情,我決定找個時間帶侄子去北京看醫生,開藥回來給侄子吃,儘量讓侄子多走幾年路,有藥的時候才能有最佳治療狀態。
晚上侄子睡了之後,姐姐和媽媽又在催我把結果早點拿回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嘴上說著「好,到時候拿回來」,內心很糾結,真的不忍心把實情告訴媽媽和姐姐。當晚,爸爸去了姐姐的房間,告訴她:「結果拿回來了,有病。」我本以為姐姐會挺不住,可姐姐沒有哭,比我想像的要堅強。這也許就是為母則剛吧!媽媽得知後則是不願相信。侄子基本是由媽媽帶大的, 她撫摸著侄子,親吻著侄子的臉,一邊說著:「jia啊,我的jia啊,怎麼辦啊? 生得這麼乖巧,懂事,聰明,卻……」
爸媽和姐姐討論後,決定暫時不把侄子的情況告訴姐夫和他爸媽,因為親家爸爸和媽媽也是苦命的人,怕他們承受不住。姐姐說還要去生個小孩,一定及時做產檢,想著生個健康的不攜帶疾病基因的小孩,讓以後的生活有個奔頭。
那天晚上,我說:「如果我們家註定要經受這麼多,就只能去面對,去承擔!如果以後我不能生個健康的小孩,我會放手,讓老公擁有正常的家庭。」媽媽說:「你說什麼?放什麼手?」我說:「你不用管,我的事情你們不要操心,我會自己處理。」可說完之後,我立馬後悔了,我不應該說這些來增加爸媽的思想包袱。
其實爸媽一直擔心我生小孩的事。我和老公結婚已經2年多,我一直沒懷上,中藥調理、西藥治療都沒有效果。媽媽曾給我算命,算命先生說我命格硬,自己懷不上,懷了也保不住,必須要找個算命先生送子。我一直相信科學,但聽到這種說法後我竟有些動搖。
第二天早晨醒來,媽媽問侄子幼兒園有沒有小孩欺負他?教室在二樓,問侄子是不是自己走上去的?還是爬上去的?我讓媽媽別問了,但媽媽還是問了很多遍。侄子說:「我自己上去的。」我看到侄子用手背揉著烏黑透亮的眼睛,感覺像是哭了,我覺得侄子或許是明白的,他不願面對自己沒力氣、不能跳、跑不贏別的小孩的事實。
姐姐如往常一樣,送侄子上了幼兒園的校車。我也驅車前往上班。一家人依然默契地選擇堅強,又開始了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可每個人的內心都不輕鬆。
/ 4 /2016年臨近年末,外婆過生日,我剛好有時間回家,在家時,我與弟弟自拍了幾張照片,看照片的時候,我明顯發現弟弟的頸部已經僵硬,他的頭部已不能正常左轉,只能左偏一點,面部僵硬地斜看著鏡頭。
這次拍照,我留下了七張照片,而這也是我長大工作後與弟弟僅有的七張合影。
第二天,我臨走前,弟弟和我說他最近手臂疼得特別厲害。我給他揉了一下,問他:「以前都沒這麼痛過嗎?」他說:「是的。」我又問:「最近才開始的嗎?」他說:「是的。」然後很自然地對著我笑。
對話之後,我隱約覺得弟弟的病情加重了,但我不敢向弟弟直說。臨出門前,我對媽媽說:「媽,小文手臂突然疼,你要注意下!」媽媽說:「應該沒事吧!」
我曾和弟弟說,我們的新房子已經裝修好了,到時候結婚的時候帶他去新家住幾天,推著輪椅出去轉轉。我說:「城市的人大多比較開明,禮貌,有素質,對於殘疾人不會有異樣的眼光。而且進入有殘疾車道,有電梯,不用擔心出入不方便。」弟弟笑了笑,說:「不好,還是不去。」
政府曾經給殘疾人發放過輪椅,弟弟一次都沒有用過,他不願意坐在輪椅上讓爸媽推著他出去,他害怕別人的關心問候,他害怕別人好奇的眼神,他不願面對別人的同情。癱瘓後,家是弟弟十多年來的唯一天地。
進行性肌營養不良患者,每感冒一次病情便會加重一點,特別是患病後期,感冒對病情的影響更加大。弟弟從十七八歲開始,每年冬天都會感冒一次,一般會持續半個月,嚴重的時候,媽媽會請村上的醫生到家裡來給弟弟打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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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入秋後,考慮到爸爸出去做事都是騎摩託車,特別冷,我給爸爸買了件衝鋒衣,弟弟看了也特別喜歡,也讓我給他買一件。這是20多年來,弟弟唯一一次讓我給他買衣服。衝鋒衣買回來的時候,已是十一月,此時弟弟已經開始穿棉服。
2017年元旦前夕的某一天,陽光明媚,弟弟和媽媽說:「給我穿那件新衣服,衝鋒衣咯。」媽媽說:「穿這件衣服嗎?會冷呢,別感冒了!」弟弟說:「沒關係,不會冷呢,天氣這麼暖和,都出太陽了。」媽媽被弟弟說動了,想著應該沒事,就給弟弟穿上了,還為弟弟準備了火爐烤火,但不幸的是,弟弟還是感冒了。
這次感冒期間,弟弟已經不能自己吃飯了,需要媽媽餵他吃,但還是一口飯嚼很久都吞不下去,左邊嚼一下,右邊嚼一下,在嘴裡左右嚼幾次才能勉強吞下去。在這之前,弟弟從來沒有過這種症狀,媽媽問弟弟:「小文,你是怎麼了,怎麼飯都吃不下去了?」弟弟故作輕鬆地說:「不曉得,沒事呢。」
媽媽後來說,這個時候起,其實弟弟應該開始感到自己將很難熬過這次感冒,但是他什麼都沒說,一個人承擔著所有痛苦。
弟弟都已經這麼嚴重了,感冒吃藥也沒見好轉,可媽媽什麼都沒有跟我提。也許媽媽不願意相信弟弟的病情惡化了,也沒想過弟弟會離開我們,內心覺得弟弟還會陪伴我們幾年。
弟弟去世那天,爸爸也在家裡,見到弟弟的狀態,爸爸內心很憂傷,覺得弟弟可能難以熬過這次感冒。媽媽已經連續幾個晚上沒怎麼睡覺了。這天,爸爸陪弟弟坐到了12點,讓媽媽睡了幾個小時。弟弟沒有玩電腦,就一直坐著,因為他很難受,可他並沒有和爸媽說,而是全部憋在心裡。晚上12點多的時候,弟弟對爸爸說:「去睡咯,我也睡了。」爸爸說「好」,然後把媽媽叫起來,安頓弟弟睡覺。媽媽把弟弟抱到床沿坐著,站在弟弟前面,用身體抵住弟弟,以防弟弟掉下去,這時候的弟弟已經是全身僵硬。媽媽給弟弟脫完衣服,安頓好弟弟睡覺,自己也躺下了,可躺下沒多久,媽媽就聽到弟弟發出「嗯,嗯,嗯」的聲音,似乎是很難受,媽媽起來去看弟弟,問弟弟怎麼總是嗯嗯,是不是不舒服,弟弟說:「沒有不舒服。」媽媽繼續躺下,然後弟弟又「嗯嗯嗯」了,媽媽又起來看弟弟,弟弟就讓媽媽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弟弟讓媽媽站遠一點,他想偏轉頭看媽媽一下,可弟弟頭部已不能偏轉,於是弟弟讓媽媽站在床的另一頭,這樣他就可以直視媽媽,弟弟凝視了媽媽一下,什麼都沒說。弟弟此時應該是在和媽媽告別,他不想媽媽擔心,最後一刻把所有的疼痛留給自己承受。
過了一會,弟弟又讓媽媽放他躺下,沒多久,弟弟又發出「嗯嗯嗯」的聲音,媽媽不放心,又起來了,問弟弟怎麼了,弟弟什麼話都沒說,然後媽媽摸弟弟的背,發現弟弟後背全部汗溼了,對於特別怕冷的弟弟來說這很不正常,媽媽又接著問:「文啊,你怎麼了,你告訴媽媽啊?」弟弟吃力地回答媽媽:「沒事呢,你睡了。」一會,看弟弟沒發出聲音了,媽媽就去睡了,媽媽也累了,眯了一下,凌晨三點左右,媽媽發現弟弟去世了,媽媽跑到樓上哭著叫爸爸:「文死了,文死了。」爸爸立即跑到樓下看弟弟,發現弟弟真的去世了……媽媽三點一十給我打了十來個電話,因為靜音我沒接到,媽媽把電話打到我老公那,說讓我接電話,電話裡媽媽告訴我:「文死了。」聽到這個,我尖叫一聲,老公立馬起身開燈,問我怎麼了,我哭著說:「弟弟去世了。」我們馬上簡單收拾點衣服,連夜趕回家。
剛到家,我看到姨父在大門處燒紙錢,我走到房內,看到了爸爸,爸爸眼睛通紅,眼神中沒有任何光彩,我抱著爸爸說:「怎麼辦,怎麼辦?」隨後我看到弟弟躺在床上,用被子蓋著,我跪在床沿痛哭……給弟弟入殮時,我看了他最後一眼。
弟弟去世後幾天,我登錄他的QQ ,想了解生前弟弟的內心想法,可什麼都沒有。但我發現我是弟弟的特別關注,那一刻,我的淚水又一次止不住地流。
(本文編輯自作者的每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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