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流感將會回來,這毋庸置疑。」——阿拉巴馬公衛專家杜布瓦,1919年9月
人們對流行疾病的「恐疫」心態並非一蹴而就。在疾病爆發起初,人們往往對其毫無意識準備,需要一段時間消化危險信號,醞釀出對新來疾病的緊張情緒。而當疾病覆蓋一定範圍後,疫情傳播放緩,同時人類社會生成對策或習於耐受,則大多數人的疾病擔憂會有所淡化。因而,疾病危機感對人類社會釋放影響的主要窗口,是首次傳染波峰過後,下次相似高峰來臨(或預估到來)之間。對此,我們引入「間冰期」(兩個相鄰大冰期中相對溫暖階段)這一地質學名詞加以描述。置身重大傳染病「間冰期」的人們赤裸裸地暴露於致命威脅,又苦於應對無章,是最容易滋生危機感、也極易為危機感裹挾的群體。
1918年10月,美國遭受大流感重創,發病、病死率均居高不下,駭人聽聞。這段後來被醫學史定名為「黑色十月」的慘痛光景,給美國社會留下難以彌合的巨大創傷。1919年,美國迎來了1918大流感「間冰期」。與此同時,一場由「黑色十月」後瀰漫的,全民危機感發酵的,科學唱戲、商業變聲的大流感社會活劇揭開了大幕。
「黑色十月」後美國醫學界對「流感重來」的憂慮
恐懼是「黑色十月」後美國社會的基礎心態。大流感「飛來橫禍」使美國普通民眾驚懼萬分。1918年10月20日,《華盛頓時報》撰稿人滿是憂慮地寫道:
「現在,由於民眾對大流感擔怕過甚,歇斯底裡症已開始出現。我們應當避免過度緊張,就像不可太過鬆懈一樣。」
為應對「沒病死卻怕死」的疫時社會安全感崩解,醫學專家不得不反覆通過各媒體發布安撫告示,勸導美國民眾「保護好自己,但不要害怕大流感」。但是,美國醫學界翻來倒去的同質化警示很快便啞然失聲——在醫學家鎮靜表面之下,致病原由尚未確定帶給他們的焦慮,絕不亞於普通民眾流感恐慌。這點在1919年大流感「間冰期」尤為凸顯。
1919年9月,公衛學者尤金·菲斯克(Eugene L. Fisk)博士表示:「除非流感這種疾病的源頭被鎖定,否則它無疑還會是像德軍一般危險的敵人。」而「黑色十月」期間醫療系統過載崩潰也給1919年的美國醫療界蒙上一重心理陰影。8月23日,德克薩斯州厄爾巴索護士協會負責人憂心忡忡地談道:「今年秋天流感可能復發,(我們推測)如果它像去年冬天一樣嚴重,這裡將會出現護士短缺,病人可能因此缺乏照料,遭受許多痛苦。」
疾病統計表上躥升的數據更讓醫學界坐立不安。1919年9月,田納西州衛生官員向媒體坦白:1918年9月15日至12月30日間該州因流感、肺炎死亡者有9000人,而1919年前四個月這一數字高達12000例。田納西衛生部門據此判斷,「大流感還是回來了」。1919年11月初,美國公共衛生局長布盧告知媒體「目前國家公共衛生部門已接到900例流感報告」,為此他提醒「民眾與政府部門應關注秋天可能出現的大流感回潮」。
對受過良好醫學訓練的專家而言,病例統計是極其形象且精準的危險度指徵。然而精於醫術的專家往往執拗於發布他們所見的「醫學事實」,對此類消息在社會輿論乃至民眾集體心態中起到的恐懼催化效應所知有限。因而,一些「良策」往往會出乎醫學界意料地走向疫時社會「良治」的反面。以圖1為例,這是美國衛生部門發布的健康宣傳漫畫,號召民眾用手巾捂住口鼻打噴嚏。該宣傳爭取人們注重衛生修養之本意是正確的,然而,該漫畫亦可以被誤讀出如此內涵:融於「大眾」的任何一分子,單以打噴嚏這種日常生理反應便可傳播流感。不諳公共衛生權威真實意圖的普通讀者,極容易為圖像語言刺激,加深對大流感疫情的強烈恐慌。
圖1 1919年美國公共衛生部門的一則防禦流感宣傳漫畫
一些更為嚴肅的醫學界布告也未能避免成為「雙刃劍」。本著「預防比治療更簡單」的思維,美國衛生部門在1919年大力開展衛生宣教,希望藉此降低第二波大流感疫情帶來的風險。1919年3月底,美國公共衛生部門發布了針對大流感回潮的「六條警告」:
1、待在家中,鼓勵你鄰居也這麼做;
2、除了急需情況,避免前去人員擁擠場所;
3、警惕所有感冒症狀,及時隔離疑似患者;
4、通過上報疑似病例、檢舉違反檢疫制度者來保護你自己;
5、任何家中的集聚性社交活動都是危險的;
6、醫學專家表示:首次罹患流感六十天後,任何人都可能遭受二次感染。
前五條警示都曾見於「黑色十月」後一段時間內的防疫資訊。重複提及它們會讓受眾難免回想起第一次疫情高峰所造成的滿目瘡痍。而第六條建議更是在告誡公眾不可掉以輕心的同時,激化了社會上本已暗潮洶湧的流感恐懼——既然免疫不能生成,所有人都公平地再次站在大流感死神面前,沒有人可以預先判斷自己的命運走勢。
也許美國科學界難以想見,自己竭盡全力揭示大流感危險的善意行為,竟無形間加劇了普通民眾的危機感。科學家們也很難料到,自己服務百姓的公益科普,竟會在剎那間被亟待漁利的藥廠、保險公司等商業主體「竊取」。1919年11月,在一則名為《警告:流感將會以更危險形式重來》的廣告裡,藥商假借俄州代頓市某醫生之口宣傳說:
「這個世界將會再次被流感橫掃,比起使成千上萬人喪命的去年疫情更為嚴峻、災難化。而緩解疫情甚至根除流感的關鍵在於聽從醫學界建議。」
引文中的「醫學界建議」指什麼?那不是貼心的安全提示,那是一場熱火朝天的美國藥業與保險業「恐懼營銷」。
美國藥業、保險業在大流感「間冰期」的「疫情歸來」賣點
1918大流感爆發後,美國商業界迅速乘勢搭上輿論「便車」。1918年10月,美國衛生部門在《密蘇裡晚報》刊發的大流感預防警示便由C. B. Miller鞋業公司贊助,長篇幅科普介紹後印著碩大的鞋品廣告。不過,在1918年底,美國商業界尚只是「搭便車」,進入「間冰期」後,大流感問題上美國科學界與商業資本的關係形勢陡轉:商業偷換主體,將科學綁上了牟利的「戰車」。
美國製藥廠首先嗅到了大流感「間冰期」民眾危機感帶來的商機。他們清楚:1919年鼓動美國民眾「掏腰包」的最佳賣點便是「避疫」流感——這是剛需支出的「保命錢」。因而廠商在文案上細加琢磨,力求將觀眾危機感轉化作購買慾。1月7日,《晚間世界報》刊登的「約翰爸爸」(Father John’s)藥品廣告筆間滿是緊迫感:
「雖然我們已擺脫大流感一段時間,但它還是氣勢洶洶地回來了。一些地方的疫情甚至比上次更嚴重。如果你變得虛弱或漸顯體力不支,你已置身於現在遍及四處的細菌之中。如果你感冒了,那麼你會變得更加危險,感冒可以迅速發展成流感或肺炎。」
有了緊張情緒渲染做鋪墊,商家自可順理成章地拋出「非買則病」這一「選擇題」。1919年9月初發布的科蒂庫瑞(Cuticura)品牌廣告直言:「流感歸來,且比以前更糟糕。我們的產品可以滿足預防流感之需要。」如此一來,不明就裡的消費者怕是很難跳脫蠱惑。廣告裡「非買則病」的暗示,成功引導買主走向「以購消病」的「亂投醫」結果。
正文之上,美國藥業也曾更露骨地在廣告標題那極為醒目的位置安插驚悚語段,將方寸文章對消費者產生之刺激發揮到無以復加的水準。圖2所示1919年1月廣告的主標題揚言「大流感再次成為嚴重威脅」,副標題補充到「疫情又回來了,受害者數以千計」。圖3廣告則運用當時美國輿論生產中常見的「侵略」話語,稱「大流感又入侵了這個國家」。圖4廣告的標題表面平淡無奇,僅是陳述「流感再次於我們當中出現」的「醫學事實」。然而稍加品味,「身邊的」、「鄰人的」威脅似乎比對國家、國族之侵害更能激起普通民眾內心漣漪。這些廣告修辭為「恐懼營銷」夯實了基礎,不獨博得觀眾眼球,更使處在迷茫間的美國民眾「確信」廠商們不是在售藥,而是在救世。
圖2 1919年1月《布裡奇波特時報》廣告標題
圖3 1919年9月《羅諾克急流先驅報》廣告
圖4 1919年12月《金斯特裡報》廣告
保險業也不輸藥業勢頭。1919年初以前,美國各壽險公司的報端廣告基本以「老有所依」為誘餌吸引購險者。當激起美國民眾對大流感無限恐懼的「黑色十月」過去,美國保險業普遍意識到,一個帶有風險但著實真金白銀的商機已然出現:大流感讓多數美國人對身家性命憂心忡忡,此時推銷人壽保險變得異常容易。而保險的實質,是在相對低風險階段,對接下來可能遇見的高風險做出準備——這在時間線上與大流感「間冰期」全然吻合。由此,1919年的美國保險業認定自己在大流感「間冰期」將會如魚得水。
1919年1月《阿拉斯加帝國日報》刊登的保險從業者採訪實錄,清晰呈現了保險業利用大流感「間冰期」全社會危機感來擴展人壽業務的營銷思路:
「多數受害者年齡低於30歲,與那些在大公司有保險者平均壽命高達55至60歲的情況構成了鮮明對照。」
當下稍具科學素養的閱讀者均能指出引文邏輯紕漏:大流感患者年齡結構與購險人群分布間並無直觀聯繫,那些躲過大流感的購險者能逃過一劫,絕非拜人壽險所賜。但顯然在1919年前後的美國,上述理性判斷並無法為多數人接受。大流感「間冰期」惶惶然的美國民眾,需要也樂於接收飄渺但美好的疫時健康保險允諾。
圖5是大流感「間冰期」美國某人壽保險廣告,標題印著碩大的「流感」一詞。其下,在盡陳醫學專家「認定大流感會復發」的觀點後,一句反問直逼大流感「間冰期」閱讀者的心理脆弱點——「你是否也獲得了這重對抗緊急情況的保護?」隨後方才跟進銷售內容,以建議口吻向消費者提出「如果沒有,請諮詢「完全保護」的意外與健康(保險)政策」。而圖6所示廣告歸屬於「大流感保險」(Influenza Insurance),名稱就透露出在大流感「間冰期」的蹭熱度企圖。而該廣告圖幅主體是一張突出脊椎的側視人像,一條條提示線對應起各個人體臟器。這很難使普通讀者不產生「保險將保護每一個器官」的幻覺。因而,如此宣傳大有可能吸引對流感心懷憂懼的美國消費者,拉動人壽險銷售快速增長。
圖5 1919年保險業的「流感廣告」
圖6 「大流感」保險公司廣告(1920年)
有趣的是,保險企業費盡心機地利用大流感「間冰期」民眾恐懼,然而這一商業圖謀竟為其招徠沉重負擔。1920年,美國人壽行業組織發布的前一年度經營情況顯示:全體企業均出現不同程度虧損,而各人壽公司針對大流感的賠付開支高居首位。更令人訝異的是,1920年美國31家人壽公司裡,僅有3家提高了保險費率(高費率意味高風險)。這充分說明售賣人壽險的難度加大,企業不得不在虧損背景下繼續維持低價競爭,以勉強求得生存。不得不說疾病史給緊追大流感「賣點」的投機保險企業,開了一個頗具警示意義的玩笑。
可以說,「疫情歸來」的危機感轉化為商業賣點,是1910年代美國輿論系統、消費文化的必然結果。但以後來者眼光評價,這種「借科學之名,行牟利之實」的做法對疫情防控、社會穩定而言損害不小。淺層次上,民眾會被商業化的流感警示「洗腦」,產生不必要的過度緊張。往縱深看,長此以往,真正科學很有可能因此出現信任危機。等到科學家再出面宣教時,公信力垮臺的他們又何以服眾?更遑論之於防疫而言頗為關鍵的令行禁止了。
最近這段時間,從北京到烏魯木齊,新冠疫情的屢次反覆牽動著舉國關切。所有人都在擔憂超大城市流動性、發達物流網絡,以及文旅業線下復工會將新冠病毒送至身邊。4月26日,武漢市所有新冠肺炎患者清零,渡過大劫的中國進入本土病例「零」階段,「新冠連四月」的巨大苦難休止。我們緊繃的「恐疫」神經尚未鬆懈,6月13日,北京新發地、海澱某農貿市場集中確診46例新冠肺炎,一個月後,烏魯木齊又發生集聚性新冠疫情,「戰疫」警報再次拉響。與此同時,鍾南山院士、張文宏教授等權威專家紛紛預言今冬明春可能還會出現一場新冠流行。由此看來,中國、世界正處在新冠疫情的「間冰期」。刨除社會進步、制度差異等後天因素,百年前美國民眾在大流感「間冰期」萌生的危機感與今日中國何其相似。百年前美國醫學界大流感防控宣教的「好心添麻煩」往事,以及美國藥廠、保險公司借題發揮,炒作流感危機感的歷史,都可為今日中國提供前車之鑑。在不確定性佔據上風的特殊歲月裡,我們需要找尋到警惕與安心的微妙平衡點——與重大疫情做抗衡時,我們不僅需要更先進的科學技術,也呼喚著更完善的科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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