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衝擊之下,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難免陷入停頓。在「保命優先」的關鍵時刻,「前線上時代」的教育、文化藝術往往因其必需人流集聚而無奈讓位。當疫情得到或有望得到控制,那些早先被按下「暫停鍵」的公共事務開始重歸社會聚焦,教育界的複課在其間頗受關注。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各級學校在面臨大流感浪潮時亦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安全掙扎」。這段罕為人知的美國學校抗疫史,始於教育界、社會公眾對學校安全與否、開學是否必要的細緻觀察及真切傾訴。
「危險的學校」與「必要的開學」1918大流感在美利堅肆虐之際,絕大多數美國學校也未能倖免。雖然經歷了20世紀最初幾年的衛生改革,美國公立學校的防疫形勢仍極為艱難。翻閱當時出版的報紙,諸如「在公立學校讀書的女兒感染了嚴重流感」、「小伊芙琳和她幾位同學都在學校染上了流感」等新聞此起彼伏。不得不說,在易感人群保護、疑似病例檢測條件幾乎為「零」的1918年,人員集中的學校確實容易孳生「毒窩」。同時,在1918年10月,也即美國大流感高峰「黑色十月」的新聞裡,校醫、學校護士因患流感而外出就醫之事屢見不鮮。1911年前後,美國公立學校衛生工作較之先前的最大進展便是全面增配校醫。由此可見,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學校醫護人員大量患病帶給學校防疫的危害難以估量。
圖1 著制服的美國學校護士(1917年)
流感暴露之下,美國各級學校紛紛停課休假。很快,教育專家們就對流感閉校憂心忡忡,這種連帶衝擊完全溢出了衛生事件的邊際。1918年11月,威斯康星州教育部門長官向媒體感慨:「流感肆虐改變了許多先前計劃……封校將對孩子們產生很大影響。」兩個月後,內華達州卡森市雷諾學校短暫複課即被迫再次因疫情停擺。學校委員會的報告指出:「目前本市大約有43%的在校生被迫離校,其中不少人對大流感這種疾病甚感恐懼。」那麼全面複課是否可行?顯然大流感疫情並不允許美國教育界如此操作:據醫生報告,自雷諾學校恢復開課以來,罹患流感的學童數量就出現了明顯上升。
一些管控較松的學校在1918年底選擇繼續教學,然而由此帶來的流感校內傳播問題不容小覷:1918年12月,西維吉尼亞州各市初等學校的到課率為62%至85%不等,當地報紙就此給出了「在當前形勢下學生到課率已很不錯」的評價。此外,大流感衝擊還增加了學齡兒童家長是否送孩子入校的疑慮。1918年末,美國「免費鞋子」基金負責人驚訝地發現,近期募集給貧困兒童的鞋子數量與日俱增,他解釋稱「流感是造成該變化的主要原因」,「捐贈者捐出了本為孩子上學準備的鞋子」。
與此同時,教師因躲避流感而逃離單位的問題,使得教育界孜孜以求的複課難上加難。1918年10月10日的《每日時報》簡訊稱,三一學院兩位教師因「學校裡出現了一些流感病例而回家休息」。而到了十月下旬,一些定居城市的教師因學校關閉,同時擔心疫情而返回小城鎮、鄉村家中。北達科他州魔鬼湖區的地方媒體就連續發布了本鄉在外教師貝茜、弗羅內、安德森、阿布雷赫特等四人歸家賦閒的消息。有些地區自十月停課後因疫情形勢嚴峻,反覆推後開學時間,部分學校在十二月初便已聯繫賦閒老師,通告「流感假」至少延續至聖誕節後。可見,「師生皆散」的美國學校,在大流感「復學路」上可謂舉步維艱。
1918大流感期間的美國學校是危險的,但綜上所列史料,那一刻美國社會不僅面對著「危險的學校」,更呼喚著「必要的開學」。當歷史翻過1918年最後一張日曆,嶄新一年裡美國教育如何渡過疫情停課難關成為了更多利益關切者的敏感話題。1919年1月24日,《肯德裡克公報》文章《致學校贊助者》惋惜而焦急地寫道:「流感橫行與學校關閉已造成了一種我們必須直面、解決的狀況。時間損失是如此之大,我們必須作出特別努力,使學校在今年餘下時間裡能夠順利開展教學工作。」不獨把持學校管理權力的成人力求迅速解決「流感後遺症」,年幼的學童們也對走出流感陰影、回歸校園滿懷期待。1919年4月,《時代先驅報》在消息欄記錄了俄勒岡州喬治·西蒙斯先生小女兒的疫期體驗:「她已經在城裡待了幾個星期,很想去上學,但由於流感橫行,學校停課了,她非常失望。」
既然非開學不能解決流感與教育間矛盾,那麼,選擇最妥善的疫期校園管理,已成為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教育「自救」的關鍵一環。
圖2 正在服務兒童的美國校護(1903年)
「安全島」:關緊的校門與緊盯的健康管理1918大流感一貫被醫學史描述成出現在軍營、戰壕、繁華城市等人流密集空間的「擁擠病」。此言不差,然而深挖1918大流感防疫歷史,我們不難覺察到:同樣是人流密集空間,美國學校卻在這場曠世大疫中屢現奇蹟。得益於妥善管理,一些周遭環境流感肆虐的美國學校竟然化身疫期「安全島」。
1918大流感疫期美國學校構築「安全島」的第一策略便是封閉校園。聖瑪麗學院學生南希·哈裡斯曾就此類措施致信當地媒體,驚喜地談到:「本市有許多流感患者,但到目前為止在學校沒有出現病例。我們學校已經被隔離到沒有人可以進出的程度,這樣學校就有效防範了流感。」同樣,西維吉尼亞州法斯芬學校在1918年聖誕節前後啟用了學校檢疫嚴管措施:「禁止遊客入校參觀,校內人員不得隨意進出,不得外出購物,禁止走讀生入校。」至1919年1月底,該校區未發現任何流感病例,因而被地方社會奉為學校防疫圭臬。更為令人驚奇的是,即便是在「黑色十月」這樣流感爆發期,美國學校的封閉舉措也能起到極為突出的積極效果:北達科他州梅維爾師範學校那段日子裡「一直正常運營,沒有任何學生染上流感。學生和老師們均未離開這片校園,並已經採取一切措施預防此病」。
部分美國學校在1918大流感期間形成「安全島」,還得益於強化了人員健康信息管理。1918年10月30日,貝爾丁市衛生部門發布告示,要求學校嚴格管控流感疫情,明確「因患流感而被學校送回家的兒童至少在家中居留五天,如果衛生部門沒有提供官方籤署的「許可證」,那些患兒將「不被允許返回學校」。
愛達荷大學則於師生健康信息採錄方面率先增強應對。1918年11月15日,位於美國莫斯科的愛大計劃恢復課程。在題為《做好準備重新開啟大學》的採訪實錄裡,校領導盧瑟宣布愛大重開後將就校園管理「執行嚴格的軍事化紀律」,具體措施主要針對師生健康信息實時更新:
1、除總醫官給予書面批准者外,全體師生均需及時向組織匯報健康狀況圖3 1911年愛達荷大學行政樓,此校堪稱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大學的「抗疫標兵」
無獨有偶,時任愛達荷大學體育課程主管的布萊·馬斯特也積極聯合幾位同仁,本著「和平時期要準備戰爭」的原則,為「防止流感再次侵入這所大學校」,制定了一套面向校內外公眾的防流感健康指南。在「保持健康(環境)」、「溫暖地飲食(生活)」兩條總綱之下,該指南囊括的部分規約至今看來仍較為合理:
1、自習室、圖書館和教室應該通風良好,管理教室的職工有責任確保這點。同時,校舍室內溫度不應超過華氏65度(35℃)愛大體育專業教師們的上述提議為該校乃至更多借鑑本方案的學校提供了「下沉」防疫良方。此方案的優勢在於不僅管住了學校空間,更通過科學關懷學生個體健康,築牢生與生之間的疫期「安全島」長城。在1918大流感期間,也有美國高校及時提出了保持社交距離要求:1920年2月,阿肯色州立大學900名在籍學生中有15人罹患流感。校方旋即強化了疫情防控要求,命令全體師生「除了常規課程或有嚴格衛生措施保障外,一律不準以任何形式扎堆聚集」。合理管控校內人員,為疫期學校「安全島」的誕生夯實了基礎。
1919年1月,新聞撰稿人頗為讚許地評價了列剋星敦地區的高校防疫成績:
「流感在列剋星敦並不像許多其他地方那樣嚴重。由於那裡坐落有許多大學院校,而且大學好像軍營一般,所以我們採取了額外預防措施。嚴格管理與列剋星敦受流感衝擊較小之間可能有顯著聯繫。」圖4 1920年美國媒體刊登的日本女學生戴口罩上學照片, 「流感面罩」在1918大流感疫情期間的美國學校也有推廣
可見,1918大流感疫期美國學校的「安全島」既「獨善其身」,也能幫助屬地提高防疫效率,從而「兼濟天下」。上述「安全島」案例,為我們呈現了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學校抗疫的積極一面,其中某些史實甚至是絕對樂觀的。然而,點狀的學校「安全島」斷不能徹底釋放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社會的重重重壓。為此,習慣於炒作包裝的美國輿論,開始為學校防疫局面「製造樂觀」。
製造樂觀絕大多數傳染病的疫情發展不是「垂直上升、垂直下降」,而是在波峰與波谷間徘徊往復。在疫情處於相對波谷階段,全社會亟需填補疫情波峰時推遲的各項正常工作。政府官員、團體領袖們明白:在這個時刻,他們理當向「恐疫」公眾注入樂觀,幫助社會成員重樹生活信心。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輿論、教育管理者正是在如此「製造樂觀」氣氛下,積極淡化學校防疫困難,一幅有意為之的「平安學校圖」徐徐展開。
在1918大流感爆發前夕,美國教育界及相關輿論就已錯誤認為學校流感盡在掌控。1917年4月,教育部門專職醫官、醫學博士羅蘭·克羅斯在接受《奧格拉拉光明報》訪談時高度樂觀地表示:
「(學校衛生)條件已煥然一新。近年唯一見於在校兒童的流行傳染病是流感。不過,憑藉迅速隔離、醫療護理,流感傳播得到了一定遏制。學校拒絕讓流感患兒進入教室,這種『機構型』傳染病因此得到了有效管控。」可惜正如前文所言,當不久後1918大流感席捲而來之際,羅蘭所謂「有效管控」迅速敗下陣來。可能是因為意識到盲目自信實有風險,也或見識了此輪疫情的來勢洶洶,「黑色十月」到來後,美國教育界、輿論不再一昧宣揚學校抗擊流感能力。但為學校安全「製造樂觀」的行動不曾休止,有關輿論採取了儘可能克制的學校疫情表達,以此「柔性策略」替代大張旗鼓宣傳。
1918年10月18日,肯德裡克中學校方向媒體透露:「雖然有些學生因染上流感被迫離開學校。但僅在此病引發任何危險之前,學校才會及時關閉。」差不多同一時間,康乃狄克州公立學校的管理者們與地方衛生官員舉行了專題磋商,綜合考慮疫情形勢後,康州教育管理者們公布:委員會決定暫時關閉學校一至數周,但無意終止學期課程。即便是疫情擴散苗頭明顯之時,部分美國學校仍在盡最大努力壓低輿論緊張:1919年1月21日,《密蘇裡晚報》在報導高中流感疫情時引述校方意見,對兩位教師、21名學生感染並休假的嚴峻情況施以遮掩:「比前一周更差但尚未構成緊急情況。」撰稿者在事實陳述後坦白己見,往往是有意規避讀者意見走向與寫作設想相反之徑。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教育界、輿論淡化學校防疫困難,並非出於惡意,因而我們也不能冠之以「欲蓋彌彰」之罪。但是,疫情警報之下為學校披上「安全馬甲」的做法,難免會損害師生安全利益。用「不知情」換取「不恐懼」的「鴕鳥策略」,並無法根治1918大流感中美國學校的「防疫之痛」。
在疫情波谷階段,美國教育界、輿論更是朝著復學總目標,踴躍地為學校安全「製造樂觀」。1918年11月28日,密蘇裡州一文法學校登報介紹近期辦學情況,主辦方對大流感疫情抱持極樂觀態度,對接下來的教育工作滿懷期望:「參與本課程的人數增長很快。大流感已經過去,許多因為這個原因而不得入學的朋友正在重歸課堂。」圖5是北亞利桑那州師範學校斥資在報紙刊出的巨幅廣告。圖像中部醒目地印刷著「學校裡沒有流感了」一語,並環飾邊框以顯強調。學校為攬回老生、招募新成員而被迫特別聲明「沒有流感」,一來直觀證明了1918大流感對教育事業衝擊之大,另一方面也充分寫照了美國教育界爭取克服流感衝擊,使學校回歸正軌的極大決心。
圖5 招生廣告:「學校裡沒有流感了」
圖6 1955年美國學童準備接種流感疫苗
疫情之下,人數眾多、人員聚集頻繁的學校難免會為病魔「光顧」。隨著醫療技術飛躍,流感疫苗等新一代防疫物資逐步充實了「二戰」後美國學校的防疫「武器庫」。宏觀地看,美國教育機構,尤其是中小學已與1918大流感窘境漸行漸遠。不過歷史已然證明:沒有一種防疫手段是萬全萬能的,只要人類教育體制不發生全局變革,疫情之下的學校「安全掙扎」還會照搬舊例上演。近日各地高等院校、中小學陸續開啟秋季學期線下教學,學校新冠疫情防控成為社會敏感話題。大洋彼岸的美國教育界也「同面一敵」:截至2020年9月初,美國已有1500所大學爆發新冠疫情,校內總病例逾5萬。在全球疫情進程尚不穩定的今日,我們很難預計世界各學校還需經受「安全掙扎」多久。但1918大流感期間,美國教育先人留下的記憶已在啟示我們:疫情相對可控階段,我們應當對學校、線下教育給予更大信任,同時對學校防疫工作長期重視、科學調度、充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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