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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陳鵬多 劉怡楠 郭愉昂
責編|屈慶龍
編輯|張玲
指導老師|胡睿
圖片|受訪者提供
黃薇在北漂後誓要奪回生活的主導權,10幾年後,她成了直播帶貨女王薇婭。湖南老家走出來的櫃哥,沒背景,沒資源,3年後,他成了年入千萬的「口紅一哥」李佳琦。
在直播帶貨的浪潮上,各類人等蜂擁而至,使出渾身解數,都覺得自己會是能夠這次浪潮中,淘到珍珠那個人。但珍珠的總數並沒有增加,在「薇婭」「李佳琦」的迷思背後,只有越來越多在浪潮中翻滾的個體和他們不得不面臨的現實。
朱不二:「30歲快到了,不太可能了」
從黑暗的車庫穿過,就是朱不二每天上班都會走的小路。小路左側是施工隊製造的噪音,右側是車輛駛過揚起的沙塵。她習慣性地戴著耳機,捂著嘴巴護住剛化完的妝,低著頭快速往前走。走不到一會兒,便是她公司的食堂——一個老廠房,旁邊有著醒目logo的地方是她工作的地方。
▲朱不二上班經過的車庫
直播間鏡頭前的手機架上放著一臺手機。鏡頭背後的衣架上,沙發上,地上到處都是一些凌亂的衣服,鞋子,包包和一些直播器材。有的掛在一旁,有的直接是堆在地上。小小的直播間甚至沒有太多下腳的地方。直播燈立在那裡,燈光打在朱不二的臉上,她眨了眨眼,看著手機:
「寶寶們!原價359!今天在咱們直播間只要169!」
乾澀的聲音,不熟練的動作,無處隱藏的慌張,讓朱不二精緻的妝容顯得有些笨拙。好像察覺到了自己的狀態有點不對勁,她開始提高自己的音量,像是吶喊一般:
「下播立刻恢復原價!倒計時 10 9 8 7 6 5 4 3 2 1!」
擔任公司攝影的朱不二,這段時間主要工作是到直播間跟拍主播和做副播。工作時間也從之前的朝九晚六變成了現在的14點到23點。
▲朱不二在進行直播
這已經是朱不二2019年畢業之後的第4個工作。
第一次見到朱不二時,她穿著一身睡衣和一件薄外套,沒有化妝,和直播中的精緻樣子像是兩個不同的人。
她說,剛畢業那會兒,進了一個很想去的MCN機構,擔任公司公眾號的美妝編輯。公司裡有很多像赤木剛憲一樣知名的博主,見到他們的機會很多。
「感覺離成功的人很近,好像自己哪一天也就能變成她們。」朱不二說。
工作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公司的工作主要有兩個方向:一個偏技術設計,需要過硬的技術能力,另一個偏文字撰寫,需要有篇篇10w+的能力。對於攝影專業的她來說,這些要求都有些高。
網紅再火也是別人,即便是在一個公司,但他們之間卻像是隔了一道鴻溝,怎麼也跨越不了。別人年入百萬,而自己,手裡緊緊攥著的幾千塊錢的工資讓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現實的差距。
沒過多久,因為家事,她沒有多加考慮就辭掉了這個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
此後,朱不二一直呆在老家,半年時間沒工作,也沒有收入。「感覺自己挺自閉的,根本不怎麼出門也沒什麼朋友聊天。」父母一直旁敲側擊的問,「是不是該出門找工作了?」
看著身邊同齡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軌,她習慣性的去進行比較,開始變得越來越焦慮。
2019年12月底,她輾轉在離家不遠的宜昌找到了一家廣告公司,主要負責驗收工作、寫驗收單、查看是否有虛報的情況。「因為是甲方,所以客戶會主動討好,工作真的沒什麼壓力。」
公司在疫情期間並沒有受什麼影響,可她還是選擇了辭職,「工作是挺輕鬆的, 可卻挺無聊的,而且一個月4000多塊錢的工資真的太少。」
走出家門來到餘杭的時候已經是來年4月了,她跟著一個老闆做淘寶電商的一個項目。「剛開始老闆說現在向他們這樣的大公司已經很少了,公司目前的目標是年收入15億。還覺得老闆挺靠譜的,可後來在投資40萬之後短時間內沒看見什麼成效,老闆就沒有耐心繼續投資,導致這個項目也中途叫停了。」
這是她的第三次失業。
今年9月,她在杭州蕭山找到了現在這份工作。公司位於一個老舊工廠的內部,一樓是大多數員工、老闆辦公的地方。簡陋的廁所和存放商品的庫房則位於公司的二樓。員工工作的地方稍顯精緻,可這份精緻卻與二樓的庫房簡陋的廁所以及工廠老舊的外表顯得格格不入。庫房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毛坯房,除了角落裡的兩張辦公桌和最基本的辦公用品外,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貨架上,地上,牆角處,隨處都堆滿了打包好的衣服。
▲朱不二的公司二樓,堆滿了打包好的衣服
朱不二負責攝影,同時也需要具備剪視頻、修照片、做副播的能力。在這裡,好像每個人都需要同時具備多項技能。「進入社會,老闆不會對你客氣,在公司她們不會給你學習的時間,不會就只能被淘汰,沒有人會等你學習。最開始被老闆罵的時候特別難受,但也忍下了。」
▲公司內部的條幅
有一次,雨天外拍為了省經費,朱不二和另一個女同事帶著兩箱衣服和一些攝影器材租了一輛貨拉拉去拍攝場地,中途貨拉拉的車和一輛計程車撞了,貨拉拉的司機被帶走,她們只能又找了一輛商務車。那輛商務車很小要把後排座椅全部放倒才能塞下兩個箱子,司機看了一下,拒載。高速路上沒有人行道,只有來來往往的車,但沒有一輛會停下來幫他們。看著身旁兩大箱衣服,兩個站在高數路的大雨中顯得愈發無力和孤單,她說當時自己心裡就一個感受:好慘啊!
▲朱不二和同事兩人被困在高速路上
直播時,朱不二會時不時停下來看一下觀看人數。平均每場才四五個人,其中還有公司同事,「有人看,你就要直播。」有時候一場直播下來,什麼都沒有賣出去,還要送幾件衣服。採訪當天,同事們還為昨天直播間送出的兩條褲子爭執了一番, 甚至有同事開玩笑說送的比買的還多,再送公司都送出去了。
朱不二下班回到家已經是夜裡11點多了。她說平時很少社交,回家後基本就是看劇玩手機,每每想學點東西可總是被手機裡的信息衝刷著,總是在不經意間就到凌晨。「平時稍微弄一弄就要一兩點才睡,感覺就是沒什麼自己的時間了,公司單休的機制讓她在那一天都來不及卸下滿身疲憊,更別說出門了。」
▲朱不二直播的直播間
目前,朱不二月薪8000,卻沒什麼存款。平時基本在公司食堂吃,雙11自己也不敢下手。「每個月房租是和室友平攤,一個月1250,也不怎麼買衣服化妝品,可就是不知道工資都花哪了?存錢真的很難。」
雖然在做直播的工作,但朱不二不認為自己是網紅,「我不是一個網紅,網紅是要有一定知名度,能夠給他人帶來影響的。」看著掛在牆上的時鐘,秒針在滴答滴答的不停轉動,她突然轉頭說:「我希望能開一家淘寶店鋪,然後在30歲的時候退休,有更多的時間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去種樹、支教。」語氣比在直播的時候還要激動。
說完又眨了眨眼睛,語氣也變得緩和些。「感覺30歲快到了,不太可能了。」
陳雪嬌:希望「獲得選擇的權利」
陳雪嬌終於結束了拍攝,前一天工作到凌晨五點的她走進咖啡店。
下沙秋日的午後還算溫和,店內顧客熙攘,陽光透過玻璃窗,空氣很熱,但化著妝的陳雪嬌把自己裹得很嚴實,戴著口罩。
這裡和她的大學只隔一條街。上學時的她,對於自己即將進入的短視頻直播行業,充滿了期望。
2019年10月,陳雪嬌做了一個決定。
兼職模特時認識的業內經紀人想讓她從事短視頻,「美妝達人」「孵化捧紅」,這些詞對她來說很有吸引力。最終陳雪嬌放棄了去韓國讀研的計劃,經人介紹進入了一家MCN公司。
「拍攝的時候特別自由特別開心」,陳雪嬌說。儘管當時還是學生的她不能去公司上班,薪資也不多,但新奇的一切讓她覺得進入了正確的行業。
初期,視頻質量低、化妝差,拍好的片子被經紀人多次否定,屯十個片,一周發三四個的要求都很難達到。她開始感到壓力。她覺得可能是自己不夠努力,於是投入更多的精力。直到一天,一個五十萬粉絲的抖音博主私信她,「她居然說關注了我很久,這個緣分蠻神奇的」。
這種認可讓她堅持做了下來。
陳雪嬌拿著六千的底薪,運營著公司四十萬粉絲的帳號。這種規模的帳號需要養成,並且需要不短的時間。但隨著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的變化,電商閉環,推流規則也發生了不小的改變,抖音官方推出了DOU+平臺,為視頻購買流量的規則讓公司運營優勢明顯擴大,也加重了公司的資本壓力,最多時,為一條視頻就投放了一千元。
最終,陳雪嬌的第一個東家,因為經營不當解散了。
短視頻行業有句話叫「跳槽窮半年」。為了生活,陳雪嬌在2020年6月通過BOSS直聘,進入了新的公司,這一家規模較大,但業界風評不好,不過不熟悉行業的她沒有想太多。
陳雪嬌沒有背景,學歷也不高,「父母基本不理解,希望我找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她的父母希望她回到老家東北,不用一個人漂在外面,但支撐著她的一個原因,反而是不想回東北,「杭州傳媒文化很深厚,城市文化很開放,我想在杭州立足」。
為了自己的理想,她在新公司拿著一萬的底薪做自己的帳號,嚴苛的規則下,帳號不到四十萬粉絲之前,幾乎沒有提成。慢慢陳雪嬌接觸到直播帶貨,但她發覺這與自己當初的想法很偏離,「我想要的是把自己的美妝號做起來」。
▲陳雪嬌在進行直播的準備
隨之而來的是經營的慘澹,公司以主播業務沒有達到指標為理由,拖欠了兩個月的工資,被控制肖像權的陳雪嬌無法私人接單。
生活的壓力下,相戀多年的男朋友也離開了。隨後又被檢測出抑鬱,每天吃藥維持。經過兩個月的努力,陳雪嬌和公司解約,拿了五千塊錢。「解約當天我就停了藥,感覺一切都好起來了。」
陳雪嬌說,看著朋友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總會想起自己的以前的大學時光。和同學們一起為了一個選題討論深夜,一起扛機器、拍片子,一起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樣子,有時候一個人在出租屋,看著窗外想著想著,眼眶就溼潤了。
「但人都是要向前看的」。雙11忙的時候,她經常工作到凌晨五點。「我想把自己的視頻做起來,那樣就不用籤公司,可以獲得選擇的權利」。
▲陳雪嬌剛剛結束直播帶貨
陳雪嬌並不準備和短視頻行業脫節,真的到了沒有辦法做主播的那天,她說想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工作經驗去到後臺,當一名編導。
說完這些,陳雪嬌深深地嘆了口氣。
何江南:擔心被流量埋沒,被人們遺忘
26歲的何江南是一個抖音直播主,他的抖音號擁有206萬粉絲,每拍一條60秒的帶貨視頻就能賺到3萬元。
3年前,他離開杭州,回到老家臨安。儘管那3年裡,他拿到過最佳員工,業績也位於公司前列,但還是選擇回家創業,因為「城市生活成本太高,沒有家人的支持,成功賺錢發財的希望實在太小。」
最早時,他在抖音上簡單分享生活,和外甥、姐姐出去玩,就發一點。那時他沒想到,自己的視頻會被很多人收藏點讚轉發。初期的一些視頻雖然不溫不火,但何江南逐漸開始重視起抖音。外甥和姐姐一有空,他就磨著兩人陪自己拍視頻。
▲何江南和外甥
但是日子一長,反對也隨之而來。姐姐被他天天拍得煩了,雖然也會配合,表情卻開始變得難看。父母一直拒絕出鏡的要求,親情視頻的主題裡,最初只有外甥和他的舅舅。
「身邊的朋友也沒有一個是支持我的。」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姐姐在超市帶著外甥買東西,何江南剛剛把鏡頭對準,就在屏幕看見了姐姐臉上開始露出扭曲、厭煩與噁心的表情。「雖然以前經常打打鬧鬧,但我姐姐那種表情我還是第一次見。」即使是這樣,何江南也依舊沒有放下手機。
他說,那些日子整天腦子裡想的就是拍視頻,發抖音,趕快出名。回鄉創業,在家人和村裡人面前失敗,這是他不敢想像的事情。
技術是一大難題。剛開始拍視頻,一段15s的內容,何江南需要剪輯幾個小時。一首歌幾分鐘,他要聽幾百首去選擇適合自己視頻內容的。抖音上五花八門的視頻,他天天在童裝工作室裡看。想不出新視頻的內容,他開始失眠,常常是凌晨2點還是睡不著。
「那是我最低谷的時候。」
轉變在去年6月出現,一個視頻爆火讓何江南的抖音粉絲一夜之間漲了二十萬。他在村裡閒逛,會被大爺阿姨認出來。私信回不過來,他就讓姐姐幫著回。最後是他的母親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幫他把微信好友一個一個通過。姐姐開始主動幫他思考拍攝內容與點子,外甥和舅舅的視頻裡,外公外婆也終於出現。
從那時候,姐姐和家裡人再也沒有對他拍視頻這件事提出過質疑。
即使如此,何江南還是沒有什麼收入。最初的幾個月,流量的增加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商業廣告。時間到7、8月,童裝淡季,他的工作室開始虧錢。那是一個漫長的夏天,在何江南的回憶裡,他天天都在和家人談論視頻的未來的走向。
「那種做夢一樣的感覺,一下子就現實拉了回來。」那段時間,母親總會做好炸肉丸送到工作室,平常嚴肅的父親也坐在地上幫童裝打包貼單。「無論好壞家裡都是港灣,」何江南說。
9月,他接到了第一個商單。
他壓抑著內心的狂喜,故作鎮定地去與甲方談價錢。「其實我和姐姐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價。」最後這個單子他賺了5000元。
他開始和MCN機構合作,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團隊開始為他的視頻出謀劃策,拍攝人員與設備變得更加專業。最初只要有商單上門他就會接,如今考慮到形象塑造,他會有選擇地接單。他說,接下來要把網紅形象轉化到自己的童裝品牌上,用流量變現。「我很幸運,今天重來我絕不會成功。」
多數時間裡,何江南喜歡一個人窩在辦公室,避開那些粉絲的私信和村裡人關注的目光,刷刷抖音,為新視頻構思內容。時不時,他還會去戶外登山,騎騎自行車。按他的話說,是「感受自己的能力和毅力」。
「我感覺自己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孩,一直抱有一顆童心。」何江南說。
危機感從未消失。何江南說,即使有現在的體量,他還是很害怕,身為頭部網紅一不小心,就會被新的公司新的網紅所超過,他擔心被流量埋沒,擔心被人們遺忘。
他又失眠了。
他拒絕名利泡沫破滅後的巨大落差。一番思索後,他開始與政府合作,為自己的家鄉帶貨,把網紅經濟帶到臨安。
▲崇陽村的牆上關於何江南抖音號的牆繪
何江南說,即使網絡會遺忘他,但崇陽村不會。他打算在這一行再幹個三五年就退出,去做講師,指導在浪口等待的那群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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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隨著網紅一詞漸漸為人們熟知,越來越多的人在屏幕這頭羨慕網紅的光鮮的同時,也開始了嘗試。
可,大V終究是少數,這次採訪我們也看到了一些真實地在網紅經濟的邊緣化進程中逐漸被淘汰的一類人。他們嚮往光鮮的職業前景,可卻沒有在網紅經濟的邊緣化進程中置身事外的能力。沒有明確的目標卻又不甘心止步於當下,一次次的嘗試著眼中光鮮理想的工作,可未曾想這份僅僅對於光鮮的嚮往卻不足以抵擋歲月漫長。他們屢屢遊走於理想與現實的中間地帶,無所適從卻不願隨遇而安。
我們想通過對他們生活現狀最真實的呈現讓更多的人更真實的了解網紅這一類在社會化進程中逐漸邊緣化的群體,同時在理想與現實的抉擇中多一份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