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李洱 苗煒 鳳凰網文化
「20歲出頭的年輕人會一下子特喜歡加繆,因為他背後還有一個特棒特時髦的東西,叫存在主義。」「加繆是非常豐富的作者,可以在不同的時代、環境、國家和地區,作出不同的闡釋。」
作為一代人的文學偶像,加繆的作品與哲思、與薩特的關係、自己身份與立場的矛盾等等,都是大眾津津樂道的話題。他用簡潔的短句書寫,用人道主義的溫柔關懷,給處於荒謬境況中的人以力量。
加繆107歲生日之際,鳳凰網文化聯合讀客文化、北京skp書店,邀請了李洱和苗煒兩位作家,共同聊了聊加繆和他的作品。以下為文字實錄,因篇幅限制,有刪節,內容未經對話者審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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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歲的時候,你會迷戀他鬆散的短句。人到中年之後,你可以感覺到其中的一些複雜的隱喻。」
鳳凰網文化:
美國學者託尼·朱特《責任的重負》一書裡,寫到加繆的時候,是這樣開場的:1952年,漢娜·阿倫特在寫給丈夫一封信裡說,「昨天我見到了加繆,毫無疑問,他是當今法國最傑出的人,遠在其他知識分子之上」。很可惜的是,在漢娜·阿倫特寫信的這一年,是加繆在整個法國文化界光芒開始暗淡的時候,直到他去世的1960年,他的聲譽是直線下降的——即便在三年之前的1957年他剛剛拿了諾貝爾文學獎。
這是個值得玩味的開篇,加繆只活了40多歲,但他短暫的一生中有很多複雜性。想問兩位老師的第一個問題,很多人都在今年重讀《鼠疫》,兩位老師有沒有重讀?你們第一次讀加繆是在什麼時候?
李洱:各位朋友晚上好!我比較熟悉《鼠疫》這部作品,就沒有再看。《鼠疫》結尾提到,主人公裡厄說他知道鼠疫永遠不會滅絕,會藏在行李架上、衣帽鉤上、座椅底下,有一天它會發動種群,向人類發起進攻,並且重新給人類以教訓。沒想到後來出現了非典,以及今年的新冠肺炎,所以加繆是帶有某種預言性質。他很年輕,現在我跟苗煒已經活過了加繆的年齡,很難想像加繆40多歲就死了。加繆其實沒有完成最後寫的那部小說《第一人稱》,中國出版的《第一人稱》可以看到上面有很多批改,證明作品並沒有完成。
李洱
從80年代第一次到現在,看《局外人》或者《鼠疫》有很多不同。20多歲的時候,你會迷戀他的句子。他的句子很短,句子之間大多數用句號,所以有人說加繆的句子,一個句子就是一座孤島,彼此之間的聯繫非常的鬆散。而且年輕人會天然喜歡默爾索或《麥田裡的守望者》那樣的形象。人到中年之後讀,你可以感覺到其中的一些複雜的隱喻、一些沉痛。在某種意義上,加繆代表著文化浪漫主義的終結,這個是很少提到的。
你剛才提到那個概念非常有意思,加繆在去世的時候,實際上他在法國的影響直線下降,類似於王小波。如果不是突然去世的話,王小波不會有這麼大影響的,這是一個淺顯的常識,人們對於英年早逝的人,分外的惋惜。一些年輕人、中年人死去之後,所有的死亡的細節會被放大,而且顯得楚楚動人,這是人類本性中的殘酷、憐憫或者殘酷帶來的,人們把這種感情投射到一個作家身上。
但是加繆的情況不一樣,加繆在不同的時代可以做很多闡釋,他是非常豐富的作家,他顯然比王小波要豐富,所以可以在不同的時代、環境、國家和地區,作出不同的闡釋。中國現在加繆的發行量據說很大很大,我去下單的時候,一看幾十萬冊。我在80年代看加繆的時候,沒有人看,現在已經發行量大到這種地步,顯然加繆的色彩跟中國在這個時代有合拍的地方。
苗煒:我是今年才開始看《鼠疫》的,我給李老師的話一個佐證。我上高中的時候開始看加繆的《西西弗神話》,其實看不懂,但是被第一句話給吸引了,「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也就是說,判斷生命本身值得不值得經歷,就是最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個時候十六七歲,正好想這些問題。
苗煒
我記得有一次班裡上課,準備寫作業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哥們,滿臉淚痕走到另一個同學面前說:「你說人生有什麼意義?」當時在全年級傳為笑談。實際上每個在傳這句話的人,也未必真的沒想過這句話——人生有什麼意義?那個時候確實開始想,活著有什麼意思呢?這個特別好玩,因為我20歲出頭的時候,在牆上寫個「看破紅塵」,後來回頭想為什麼要寫這句話?的確那個時候開始想這些問題了。
美劇《冰血暴》第二季裡面有一個細節,黑社會家族的一個青春期的兒子,手有點殘廢,小兒麻痺。他非要證明能開槍殺人,就去一個肉鋪。肉鋪裡面有一個小女兒打工,她就在那看《西西弗神話》,也是十幾歲的樣子。鏡頭一切,這個哥們拿著槍進去,踹著一袋肉出來,沒殺成。我總覺得,這個場景是編導在向加繆致敬。加繆出身貧寒,16歲時曾經在姨夫阿庫的肉鋪裡幫忙,姨夫阿庫也讓他在肉鋪裡看書,給他推薦紀德的《地糧》。
但是我想不起來第一次看《局外人》是什麼時候,肯定也就是20歲左右的時候,那個震撼很清晰,而且始終沒有脫離您說的青少年的那種震撼。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像加繆《局外人》美國版序言裡面說的,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不為你的母親死而流淚的話,你可能會被判處死刑。其實在我們的生活中和社會上,我們不願意假裝客套,或者不願意遵循約定俗成的規範,或者覺得有點格格不入的感覺,這個對於年輕人來說是特別常見的一個情感。所以我總覺得只要對這個世界感到隔膜的人存在,《局外人》就會永遠暢銷下去。它現在賣出去上千萬本,在法國是跟《小王子》差不多量級的超級暢銷書。讀客之所以做新版本,也是因為變成公版書了,它還有很大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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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青年作家在心底都有一本小說,他要做的是把那本小說挖掘出來,加繆特別幸運的是,他把自己心裏面那本小說挖掘出來了。」
鳳凰網文化:加繆是一代人的文學偶像,很多人即使沒有讀過加繆,也都知道加繆,看過那張很經典的、立著風衣領的照片,我想請問兩位老師,以2020年的眼光來看,加繆的文學地位是被低估了還是高估了?在兩位老師的個人文學史裡,加繆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李洱:加繆是能夠給人很多啟示的作家,我相信他的思維方式對中國的年輕讀者很有影響。《局外人》本身的寫作,從一條新聞到後來變成這個作品,也可以給很多寫作者以啟示。《局外人》的主人公默爾索這個名字就非常好,在發音上,像水洗的牛仔褲一樣,非常乾爽,有電影感。他在沙灘上殺人,陽光照在他手上,他沒意識到他扣動了扳機。加繆寫了兩部偉大的作品,一部是《局外人》,另外一部就是他最著名的話劇叫《誤會》。為了很好的理解《局外人》,你可以看《誤會》,其中的戲劇性衝突、跟社會思潮之間的關係更容易理解。
我先談《誤會》,這個戲劇是從母親和她女兒之間的對話開始的,母女兩個開了一個鄉村旅店,決定最後再殺一個人。殺一個人之後去哪呢?去《局外人》裡面提到的默爾索所行走的金色的沙灘。然後這個女兒跟母親講,她說媽媽我特別厭惡陰雨連綿的城市,我想去金色的沙灘,我想感受一下沙子是否燙腳的那種感覺,我們今天再殺死最後一個人,然後把他錢拿走就出發,去體會那種浪漫。這個女兒還有一個親哥哥,他一個人離家20年之後說父親去世了,覺得有必要回家看看他的母親和他的妹妹,同時他想給他母親驚喜,他相信20年之後,他母親認不出他了,他就回去了。母親果然沒認出他,這個時候母親也在想兒子,跟女兒偶然談起她這個兒子。這個時候女兒就端了一杯水,讓他喝掉,這個水類似於《水滸傳》裡面的蒙汗藥,他在喝水之後(在此之前他們搞的很熟練了)把這個人丟到河裡面餵魚,然後她就把自己兒子搞死了。
戲劇《誤會》
我們想一下這個多麼殘酷,當一個人追求浪漫的時候,是要以殺人為代價。而母子之間的感情,這種天然的倫理在此已經消失了,這個過程代表著浪漫主義的終結,它給浪漫主義提出強烈的疑問。浪漫主義終結的那一天,就意味著人們對這個世界有著重新打量的眼光,這個眼光現在被加繆概括為《局外人》的目光。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故鄉,他反而是一個外鄉人。他行走在大地上,卻不是屬於這個大地上的人,你永遠是陌生人——這樣一種感覺被加繆非常好的提煉出來。
當我們經過80年代這樣一個喧譁與躁動、90年代的沉積之後,當中國人——比如說我跟苗煒這樣年齡的人——開始重新思考自己跟時代關係的時候,這個時候再看《局外人》,再看加繆,再打量浪漫主義在世界文學史上,或者世界文化市場上基本脈絡走向的時候,你會有很多的啟示。而這種啟示我覺得某種意義上多於薩特的給人很多啟示,再加上加繆長得非常帥,豎著領子的照片傳播甚遠。所以加繆在中國俘獲了大量的粉絲,其中有些人不大懂得加繆,但是我相信隨著年齡的增長,最早的一批讀者會慢慢理解加繆。在他107歲的時候,這個人提醒我們需要從加繆開始不斷出發,也需要從我們自己開始不斷的出發,這是他的意義。
苗煒:我其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只是覺得他很順利,不到30歲寫出來《局外人》,不到35歲寫出來《鼠疫》,成為法國文壇青年領袖,40多歲就拿諾貝爾文學獎,是諾貝爾文學獎第二年輕的作家。
我特別推薦另外一本書叫《尋找局外人》,法國一個教文學的教授愛麗絲·卡普蘭搜集材料,為《局外人》這本小說寫了一個小型的傳記,裡面提到一些細節挺有意思。她說這本書是1942年納粹佔領巴黎的時候印刷的,納粹一個叫黑格爾的上尉少校,工作特別認真負責,他下午拿到這本書,熬一通宵給看完了,說這本書不反納粹、沒有替猶太人說話,可以出版。好像在德國佔領下,這些知識分子,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加繆、薩特這些人還是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當然加繆還是在《戰鬥報》工作,也在抵抗組織裡面工作,也有積極參加政治活動,實際上對於統治的狀態又不是那麼劍拔弩張,覺得挺好玩兒的一個狀態。
我總覺得年輕人可能更喜歡《局外人》,《鼠疫》更像是寫給中年人的書。我看《鼠疫》的時候,裡面有一個公務員,他的愛好就是寫小說,但是他只是在改小說的第一句話,最後把那個句子裡面的形容詞去掉,變成一個簡單的陳述句。這個特別像一個成熟的加繆給年輕時候的加繆開一個小玩笑,因為在《局外人》之前,加繆還寫過一本不成功的處女作,他把那本書燒掉了。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尋找局外人》那本書裡,卡普蘭說的一句話,「每個青年作家在心底都有一本小說,他要做的是把那本小說挖掘出來,加繆特別幸運的是,他把自己心裏面那本小說挖掘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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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就是默默的陪伴著某個人,並且支配著某個人,命運從來不會提醒一個孤零零在大地上行走的人。」
鳳凰網文化:加繆曾在紙上列出一組詞語:世界、痛苦、大地、母親、人類、沙漠、榮譽、苦難、夏日、大海。很多人說,這就是他的一生。如果讓兩位老師用一個詞來解讀加繆,你們會用什麼詞語呢?
李洱:我直覺找一個關鍵詞就是「命運」。加繆一直在努力把古希臘的戲劇放在當代重新改造。這個世界上的戲劇,經過莎士比亞和易卜生改造之後,最主要的戲劇流派是表達人的欲望。可是在古希臘的戲劇裡面,表現的全部是命運。所有這些命運都涉及到你剛才提到的勇氣、世界、大海,高聳入雲的群山,浩瀚無垠的大海,船、美女,海倫的歌聲,這些命運、欲望糾纏在一起。
當加繆試圖把古希臘的戲劇放在當代進行重新表現的時候,他要突出命運感,宿命感。我剛才講到《誤會》裡面的一個人物就是這樣,他認出了返鄉的兒子,但是他不會提醒母女兩個說這是你兒子。因為命運就是默默地陪伴著某個人,並且支配著某個人,命運從來不會提醒一個孤零零在大地上行走的人。
加繆的戲劇、小說都突出宿命感,人跟世界的接觸過程中荒謬的、裸露的存在,人的存在的渺小感覺就出來了。為了傳遞這種感覺,你可以發現加繆敘事的很多方面存在不足,當然要指出這一點是非常大膽的。他為什麼存在不足,就是這個命運感,看上去沒有邏輯一樣,世界沒有邏輯,但是它最後構成了嚴重到能夠影響你的力量。
苗煒:我喜歡的關鍵詞是「反抗」。還是回到西西弗提出的那個問題,這個世界這麼荒謬,人生沒有什麼意義。《西西弗神話》就是寫西西弗被天神懲罰,每天早晨起來,推一塊石頭上山,那個石頭到山頂落下來,第二天接著幹這個事兒,這就是它被神懲罰的命運,就跟你每天早晨上班一樣。我當時看不懂它的哲學,這個境況太荒謬了,為什麼是這樣呢?當然後來加繆又寫了一本書叫《反抗者》,我反抗我的存在。反正你得扛著這個事情,你得不斷的扛著。可能對於年輕人來說,反抗這個事情特別的激昂,特別有勁。加繆活得也是挺有勁的,他想寫那些美好的東西,夏日、大海等等。這是給我們讀者的安慰,我們看一看好的東西、浪漫的東西,或者曾經有人這樣反抗過,曾經有人置身於荒謬世界,你能獲得一種力量吧!
鳳凰網文化:苗煒老師是1968年出生的,那是一個世界範圍內的反叛之年,其中就包括法國的「五月風暴」。加繆死於1960年,沒有親歷那場風暴。如果讓您設想一下,倘若加繆活到了1968,他會如何安置自我又如何看待外部的激情與動蕩?
苗煒:我覺得他會跟學生站在一起,更複雜的他還會幹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想像不出來。
李洱: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你可以從薩特的行為推導出加繆的行為。薩特支持1968年學生運動的,而且上街。薩特的眼睛是「斜視」的,他一眼瞥向左岸自由的咖啡廳,另一眼瞥向莫斯科廣場。加繆不會這樣做,他非常忠實自己,他是均衡的,你看他的文體也是非常均衡的,均衡意味著不是那麼熱烈的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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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該把加繆的作品當成是文學發展史上某種標誌,你能否走出它投下的陰影,有自己的航道?」
鳳凰網文化:聽說李洱老師曾建議將《應物兄》的英文版書名翻譯為《局內人》,您也說過認真讀過全集的作家,中國是魯迅,外國是加繆,能談談您的寫作與加繆的關係嗎?
李洱:現在有幾十篇論文談加繆對我的影響,我這麼多年不看加繆,可能就是想讓人忘掉這一點。但是我承認加繆對我有很多影響。加繆有一句話,真正的沉默不是無言,而是說話。我前天晚上說沉默有自己的語言,我現在突然發現,我這句話很可能受加繆的影響,但是我已經忘記加繆這樣說過了。我的小說文體也講究比較節制均衡的感覺,但是這樣的,有一部文學作品在前,不管你受沒受它影響,當他者說你受到它影響的時候,你無從反駁。
比如說最近論述的時候,很多人提到我受到穆齊爾小說的影響,我很想提醒他們一個事實,穆齊爾的作品剛出版,我這本書十幾年就開始寫了。還有出版社覺得捷克作家伊凡·克裡瑪的作品《我的瘋狂世紀》和我的一本書《花腔》很相似,實際上《花腔》比他寫作的時間多了15年,我怎麼可能受他影響呢?開玩笑。但是一部作品出版之後,你沒辦法排除這一點。而且確實我本人在思維方式、看世界的方式上,受到過加繆的影響,這個無從否認,我認為這是我的榮耀,不是短處。但是當你做兩種批評的時候,比如說《應物兄》和《局外人》,要比較它們的差異在哪裡,很多批評家對比這兩者相同的地方,這是批評家容易偷懶的地方。
我可以舉出《局外人》的寫作毫無疑問受到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的影響,他的《西西弗神話》也是,《地下室手記》是存在主義的源頭。《局外人》寫作受過麥爾維爾《巴特比》的影響,巴特比的口頭禪是「我傾向於說不」。所有這些作品,因為人們發現了《巴特比》、麥爾維爾,所以覺得《局外人》的原創性已經大打折扣,這是一種說法,但是我認為《局外人》的價值仍然是獨具光芒的,雖然也可以懷疑。批評家包括讀者看作品的時候,應該分析默爾索和巴特比那個形象——每天在辦公室裡面寫法律文件,你讓他幹什麼,他都說「我傾向於說不」,讓他吃飯也是傾向於說不,把他捆起來,綁到太陽下面快曬死他,他仍然說不——顯然帶有某種預言性質,《局外人》默爾索也帶有預言性質。現在不是要說加繆受到《巴特比》的影響,或者說像某些人所說的,加繆也會抄《巴特比》或者是《地下室手記》,不是的,每一朵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開放的,你受到過陽光的影響,你受到過土壤的影響,你受到不同風霜雨雪的影響,最後變成變成一朵花,現在分析這朵花怎麼形成的,這樣談作品才會有意義。
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把加繆的作品當成是文學發展史上某種標誌,不斷的丈量我們和標誌之間的距離,不斷的找到我們和標誌之間的差異。這樣一個標誌,如果是大海中的桅杆的話,你能否走出它投下的陰影,有自己的航道?這是在今天所有喜歡加繆的人都需要思考的問題。
《巴特比》
鳳凰網文化:您剛剛提到,不同國家的作品之間,或者是前人跟後人之間,作品會不可避免地出現相似性,兩位都是寫作者,你們在寫作過程中,會刻意地追求所謂的原創性嗎?告誡自己我應該寫出跟別人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李洱:它是兩種,一種是比較忠實地表達自己的經驗;還有一種,你會躲避,你知道所有偉大的作品,都成為河床裡面的礁石,那個地方泛起的浪花,讀者被浪花所吸引,那個地方之所以有浪花,是因為下面有暗礁。一個作家寫作通過這個航道的時候,你必須躲過這個暗礁,否則你會被撞的粉碎,船破人亡。你知道它在那,受到它的影響,同時你要躲避它。一個成熟的作家,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可能會模仿它的句式、它的情緒,當成熟的時候,一定要躲開它。任何一個負責任的,像苗師傅這樣的作家,不敢去模仿別人的,他一定要躲開他。
苗煒:我補充一下李洱老師剛才說到抄寫員《巴特比》,這個小說是麥爾維爾寫的,活躍時期是1850年,兩次鴉片戰爭時期的一個人。他寫的巴特比,是個法律文書,那個時候沒有複印機,必須僱四個人幫它抄寫。巴特比一開始進入律師事務所工作特別努力,找犄角旮旯當複印機一樣抄寫,吃飯時候也不去吃。忽然有一天他就開始說不,「我更願意說不」,我不想。有一天跟他老闆說,我不想抄了,他就坐在那。老闆很好,說你不想抄了,幹點別的行不行,他說我就要坐在這。他老坐在那個地方,也不幹活,客戶來的時候,覺得你們律所怎麼有這麼一個怪物,這個律所就搬家了,另外一個租房子的人說,你們怎麼留了那麼一個奇怪的人就搬家了呢?巴特比被送到了監獄,最後在監獄裡死去了,就這麼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特像卡夫卡小說,只不過比卡夫卡早出現了50年,巴特比是自我認知出問題的一個人,他也寫的是公務員,也跟今天的白領有關係,你整天做著複印機一樣的工作,什麼時候能意識到「更喜歡說不」,這是特卡夫卡型的小說。《局外人》出來之後,也有一種評價,你只要學兩年法語就能讀《局外人》的前半部分,因為都是很簡單的句子。也有一個評價,加繆是用海明威的手法寫卡夫卡類的小說,他說得特準確(如果你不深究的話)。這多了不起呀,麥爾維爾提前50年寫出了卡夫卡的小說,加繆是四五十年之後,用海明威的筆法寫出了一個卡夫卡的小說,這麼說來還是卡夫卡最厲害。其實好多故事,它是莫名其妙的有些會被預言,會被提前抄襲,有些過了幾十年,有一個特別了不起的迴響。我覺得這個《局外人》還是挺有點卡夫卡的氣息,它把一種人類荒謬的境況和心理給寫出來了。
弗朗茨 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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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讀者來說,了解不了解這個作家生平,一點都不重要,你只需要打開看,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扔一邊,再找別的小說來看。」
鳳凰網文化:剛剛苗師傅提到卡夫卡,我想起來有一本書叫《絕望名人卡夫卡的人生論》。卡夫卡其實是一個小公務員,老老實實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在這本書裡就有很多卡夫卡自己說過的話,比如說「我最擅長的事,就是一蹶不振」,「我總是一下子便失去幹勁「自己想做的事,無法變成金錢」,「縱使我想努力,也無法努力」,喪喪的,好像跟他的作品有蠻大的反差萌。那麼加繆在現實生活中是什麼樣的人,兩位老師有沒有了解?
李洱:如果說加繆是什麼樣的人的話,這話別談,我怕影響這本書的發行量。加繆是每天黃段子不斷的一個人,他跟薩特講黃段子的時候,只要波伏瓦離開他們就講。同時他又是非常純淨的一個人,具有反省意識。剛才苗老師提醒我,不應該有這麼高的要求,因為他是法國人,法國人有這種生活的話,應該可以理解。
生活中的加繆,我想他作品裡面那種均衡,在他生活中表現得非常充分,他在情人和老婆之間保持著非常好的關係。他在幾種不同的文體之間可以互移,可以互相轉換,這也是加繆很了不得的地方。其實加繆最讓我感興趣的地方在哪呢?我們覺得大部分中國作家都是屬於感性的作家,生活中具體的事情把它寫成小說,但是很少有加繆這樣的作家——知性的作家。在很早以前,亞里斯多德最早把人類的思維方式,變成感知世界的方式分為三種,就是感性、知性和理性。但是後來的很多人哲學家都來強調從感性到理性,而忽視了感性到理性當中最重要的環節就是知性,以此帶來什麼問題呢?感性和理性之間雙方兩極震蕩,沒有一個中間知性的環節。在中國文學裡面,像加繆這種知性的表達方式變得非常少,但是在法國,從伏爾泰,到薩特,包括南非獲獎的庫切,是非常典型的知性的作家。
苗煒:我給李老師補充一下,不知道理解的對不對,因為加繆他寫《局外人》的時候,其實有一個創作計劃的。他有一個荒誕系列,就是小說《局外人》,哲學隨筆《西西弗神話》,還有戲劇《卡裡古拉》。他的計劃是,哲學隨筆偏理性思考,小說,戲劇可能是要演出面向觀眾。他會想說哲學隨筆寫什麼,相應的小說或者戲劇是什麼樣子,一個小說有足夠多的故事素材之後,怎麼跟哲學思考聯繫起來,都是一個腦子裡面想出來的。像薩特這樣的人,如果你不看《噁心》,或者是寫遊擊隊的那個《死無葬身之地》,其實很難理解「他人即地獄」到底是什麼意思,不太可能看他的哲學。
但是我還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可以解釋這兩個人在80、90年代,能夠讓我們當時十幾歲、20歲出頭的年輕人一下子特喜歡的原因。因為他背後還有一個特棒特時髦的東西,叫存在主義,你是通過故事理解的。所以這兩個人,在80年代文學青年之中,特別通俗易懂特別紅,挺了不起的。我是覺得到後來,我反正看不懂法國知識分子嘮嗑的方式了。福柯、拉康……他們說純理論的話太深奧了,你聽的時候明白,第二天早上一想,他們說的是什麼來著?就又忘了。你不進入那套語言系統裡面,就特難理解。但是西西弗這樣一個故事,《局外人》默爾索在海灘上殺了一個人,薩特講死無葬身之地,遊擊隊員要不要彼此出賣,他把人的處境,通過一個戲、一個故事那麼清楚的給你講出來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事兒讓你明白了自由和存在的問題,你明白他說的道理。後來那幫法國做學問的人,不給你講故事了,用純粹知識分子的話,你像「大他者」那套詞,其實特難懂,你懂了之後,又很快忘了,除非你是做學問的,搞學術的。他就跟那種大家的普通的生活沒什麼關係。有時候還是要相信戲劇和小說的力量,因為把人的境況,通過一個故事給你講清楚之後,你記得特別的深刻。
加繆和薩特
鳳凰網文化:李洱老師說過很想向加繆提問,如果默爾索的母親只是病了,如果默爾索結了婚,《局外人》該如何寫。為什麼提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您自己有答案了嗎?
李洱:我心裡沒答案。因為在《誤會》裡面他結婚了,結婚之後回到家看母親,被母親給殺了。在《局外人》裡面表現為母親死了,他回去之後沒有淚水,並不影響他跟女孩子之間的交往。有很多偉大的作品,都是在母子關係上,或者在父子關係上,因為母子關係和父子關係,不光是倫理關係,也是男女之間的關係,是人類文化傳承的關係,也是從出生到死亡的文化現象,其中最能夠表現一個作家的功力,一個作家的思考。
鳳凰網文化:我們今天的主題叫做作為「局外人」的加繆,回看加繆的一生,他被譽為存在主義大師,但是他自己又不太很承認;他跟好友薩特決裂;他自己是阿爾及利亞的身份,阿爾及利亞發生戰爭的時候,他中立的態度在兩邊都不討好……我們怎麼理解,在這個社會中作為局外人的加繆?希望兩位老師為今天的活動稍微做一個總結。
苗煒:其實對讀者來說,了解不了解這個作家生平,一點都不重要,你只需要打開看,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扔一邊,再找別的小說來看。加繆這個人,他在作家圈子裡面,相對來說是人緣比較好,大家都願意給好評。首先他在35年的時候,加入過法國共產黨,後來又被法國共產黨給開除了。他對悲慘和不公平本能的不樂意,見不得人受苦,見不得人過悲慘日子。他跟薩特特別大的一個分歧,我們簡單來理解,他的反抗是個人的反抗。薩特會說,那怎麼沒有階級鬥爭呢?暴力革命就不對嗎?他也有特別大的痛苦,他在成名之後,覺得自己靈感枯竭,同時要應對很多的社會活動,獲得諾貝爾獎之後,也會有商業活動邀請他,又抱怨自己沒時間寫作等等。
李洱:我記得在《局外人》裡面有一句話,他說默爾索提到一件事情,去教堂,他說走慢了要著涼,走快了要出汗,到了教堂又要著涼,因為你進教堂,教堂裡面比較涼,出一身汗,到教堂進去就要感冒,又要著涼。加繆特別善於互相否定的、充滿悖論性的經驗,他的小說裡面經常表達這樣的主題。到了20世紀80年代之後,中國人才能夠真正接受加繆或者是薩特這樣一種互相否定的表達。我舉個例子,前段時間我在答義大利記者的一個訪談,他提到忠誠的概念,您要知道在俄羅斯,或者在法國,或者在加繆這個時代,忠誠這個概念某種意義上到今天,仍然讓知識分子備受困擾,你是要忠誠於個人經驗,忠誠於祖國大地,人民的苦難,英雄拔地而起,百姓呻吟不絕,這個時候您忠誠於誰?忠誠於個人利益還是集體利益,你是遵從忠誠於歷史的必然性還是偶然性當中?所以存在主義最重要的概念就是選擇的概念,自由選擇的概念。
他作為阿爾及利亞人,他在阿爾及利亞人長大,當法國與阿爾及利亞發生戰爭,類似於今天的法國足球隊和阿爾及利亞比賽,齊達內本人是阿爾及利亞人,曾經是法國的隊長,他這個時候他的心裡一種非常矛盾的、互相否定的情感。這是人類非常正常的狀態,也是一個知識分子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在這個基礎之上,才有選擇這個問題。它以此成為一個存在主義最重要的概念,但是它不僅僅是屬於存在主義的,它也屬於所有對命運思考的人,我想這也是加繆給我們的啟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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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熱愛加繆,其中包含著熱愛自己的猶豫不決、自己的軟弱、自己的無所適從和自己面對命運的那樣一種無奈。」
讀者提問:我想問一下李洱老師,因為您說到對加繆的概括是命運,我想到餘華一篇小說,他講到年輕人在命運操控下,走向毀滅的結局,請問您對加繆和餘華的命運觀怎麼看待的,它們有什麼相同點和不同點呢?
李洱:餘華是位偉大的作家,跟加繆一樣是位偉大的作家。你談的問題太大了,我剛才談了命運觀了,我不想再說命運了。我想談他們兩個文體上有某種相似,《活著》的語言非常簡潔,在講述福貴的時候,語言非常簡單,因為他是個農民,語言像《局外人》的語言一樣簡單。那種自私和小心眼,給人感覺特別真實,你一定知道。這也是餘華《活著》發行量這麼大的原因,上過小學三年級都可以看。
餘華確實表達了命運這個概念,但是我覺得他表現的命運更為集中,集中到兩個字就是「活著」。所有人的主題就是活著,一定要活下去。跟加繆互相否定的概念又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不能說明兩個作家高下之別,不能簡單的這樣劃分。而應該看成是兩個民族在面對命運這個問題的時候,做出怎樣的選擇,以及作家面對這樣的問題,做出怎樣的描述。要我說兩部作品都是偉大的作品。
讀者提問:兩位老師好,我讀加繆讀了十幾年,就《局外人》身份問題跟兩位老師探討一下。剛才講到加繆在政治問題上不完全是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他非常積極參與到各種社論的討論中,反對右翼,也對蘇共和法共持批判態度,反對阿爾及利亞的殖民鎮壓,也反對阿爾及利亞的極端勢力,他兩邊都不討好,反而走人道主義的思想和立場,放在我們今天的時代來看,兩位會覺得對我們這個時代有什麼樣的意義?
李洱:我相信他是非常猶豫不決的人。他在非洲大陸和歐洲大陸之間,永遠是在搖擺,他會真實地表達或者誠懇地表達他那種搖擺、那種不確定性,這是加繆非常偉大之處。薩特就會做出一種比較簡單的理解,所以現在人們更熱愛加繆,而不是熱愛薩特。人們熱愛加繆其中包含著熱愛自己的猶豫不決,人們熱愛加繆意味著熱愛自己的軟弱、自己的無所適從、和自己面對命運的那樣一種無奈感。你愛的不是加繆,你愛的是自己的弱點。
你一定要知道,當加繆能夠誠實表達自己的弱點和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了。是否會戰勝這一點,不知道。為什麼呢?因為談到薩特,一個跟他的智力相當的人,一起從存在主義戰壕裡面走出來的人,他到晚年的時候,也並不覺得比壯年更偉大,最後只是說存在主義形成一個對話,他的思想並沒有超越他年輕時候的思想。所以我無法猜測加繆如果活到我這個年齡,或者比我再大一點的年齡,或者活到餘華的年齡,他是否會有某種變化,我確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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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培迪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絡
原標題:《現代人熱愛的不是加繆,是自己的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