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參加了「許童年以詩的模樣——《湖南教育》公益教研活動」,接觸了很多兒童詩,也認識了一批創作兒童詩的作家、教授兒童詩的教師,以及鍾情兒童詩的編輯,當然還有熱愛兒童詩的孩子們。看他們現場吟詩、發言、對話,那份同樣的真摯、純粹和赤子之心,真的令人驚訝和感動。再回望自己以及自己所見的周邊的一些成年人固化而現實的生命狀態,便不無悽涼地想起日本教育家、臨床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在《孩子的宇宙》中的那句話:「所謂長大成人,也許就是將孩子們所擁有的如此精彩的宇宙存在逐漸忘卻的過程。」
兒童擁有一個不同於成人的精神宇宙,這個宇宙往往比成人的宇宙更大,更精彩。在自己的宇宙裡,兒童是哲學家,他們說出的話常常很像某些哲學家的言論;兒童是藝術家,他們的塗畫、他們自發性的歌唱與跳躍,常常令很多專業的成人藝術家稱道讚嘆;兒童是遊戲家,在他們眼裡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遊戲,他們「上天入地」,他們「駕船騎馬」,在遊戲的世界裡他們無所不能。兒童的話語方式,最是令成人驚訝和不解,因為兒童的語言常常是詩化的語言,甚至本身就是詩,因為兒童是天生的詩人。只有那些完好地保有童年經驗,且保持一顆純粹童心的成人,才能理解兒童的宇宙,才能讀懂兒童的詩,創作兒童的詩,挖掘兒童的詩。
在活動現場,童詩作家張戰老師,分享了她的童詩創作經驗,也分析了一些優秀童詩的特點,其「含金量」都很高,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另外兩點:一個是張戰老師作為一個「奶奶級」的成人,卻能在言談舉止中自然而然地展露出一個「娃娃」的心性與特徵,她清爽的聲音、和善的眼神、溫婉中略帶羞澀的表情,都昭示著她有一顆鮮活不老的童心。另一個是張戰老師在現場講的一個真實故事:就在她來到活動舉辦地的長沙市實驗小學的校園時,她看到一個學生在奔跑中突然被絆倒,但那個孩子卻趴在地上不起來。當張戰老師看到孩子的嘴唇正舔在地上時,便說:「你不起來,是不是想嘗嘗學校的地的味道,還想知道這個和家裡的地的味道有什麼不同吧?」孩子略帶難為情地說:「家裡的地板被媽媽拖的很乾淨,沒有什麼味道,而這裡的地卻有很多味道,很多小朋友鞋底的味道……」
這一段「大朋友」和小朋友之間的對話,真的令人叫絕。摔倒了,不是第一時間想到爬起來,而是討論起「地的味道」來。這個場景是充滿詩意的場景,這一段對話是充滿詩意的對話。我更認為,這是一段了不起的教育經歷,成人用兒童的思維和兒童的語言,引導兒童從摔倒的窘迫形象和負面情緒中,生發出思索、想像、探尋和趣味,這是童年該有的模樣,也是兒童該有的教育。
「李少白,是弟弟還是爺爺。是弟弟,因為他的名字中有個『少』字;是爺爺,因為他的名字中有個『白』字。」當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朗誦出這一段話時,現場的所有成人都被逗樂了。兒童有兒童的邏輯,兒童有兒童的道理,他們的道理在成人眼裡可能不合理,但對於他們卻是真理般的自然。
年過古稀的李少白老師是湖南有名的童詩作家,他那一頭白髮在活動現場顯得尤為矚目,而他鮮活的語言、純粹的性格也同樣令人矚目。「兒童詩簡單、質樸,但兒童詩不是口水詩,兒童詩有著開放的想像力、豐富的內涵和悠遠的深意。」李少白老師說,真正讓孩子喜愛的童詩,都是來自現實生活中的童心世界,是孩子有感受、能讀懂的詩。李少白老師20多年的小學任教經歷,讓他和兒童親密接觸,讓他的生命始終保持著一顆童心。所以,他能讀懂兒童的心靈,能進入兒童的世界,能用自己的詩幫助兒童建構他們更加美好的精神宇宙。
許多研究都發現,那些了不起的人都是像兒童一樣的人,甚至認為,「聖賢若嬰孩。」這對於整日和兒童打交道的教育人來說,更是如此。那些偉大的教育家,像皮亞傑、蘇霍姆林斯基、陳鶴琴,無一不具有一顆童心,無一不對兒童充滿熱愛與嚮往。
在活動現場,除了李少白和張戰兩位兒童詩作家,還有教育學博士黃耀紅、著名作家王樹槐、小學語文特級教師劉亞雄、語文學科編輯陳敏華,以及陶源遠、曹永健、張綿、高平、徐善華、劉珊珊、盧豔、吳丹等一大批熱愛、研究和踐行兒童詩教學的一線青年教師。這些人通過自己的言論、分享、表情以及生命狀態,傳達出了一種對兒童的欣賞與愛護,對童年的尊重與珍視。有人說,只有靈魂尺碼相同的人才會真正在一起。那麼,因這次童詩活動會聚在一起的人,一定是靈魂尺碼相同的人,而這個尺碼一定在兒童那裡,在充滿詩意的童年那裡。
為什麼說童年是詩的模樣?為什麼要給兒童以詩的期許?
一方面,兒童的文化和詩的精神有著高度的契合性。所謂兒童文化,是和成人文化相對提出的。它是兒童因天性而表現出的興趣、需要、話語、活動,以及兒童群體共享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綜合體。與成人文化相比,兒童文化是詩性的、遊戲的、童話的、夢想的,總體而言是充滿想像力的。而詩歌特別是兒童詩本身就是想像力的藝術。兒童教育研究專家劉緒源講過這樣一件事:「我們家娃娃三歲多時在西北的高山上行走,滿眼水氣飄動,我們告訴她這就是雲,後來風小了,水氣下沉,她呆望了一會兒,說了句:『雲也要睡覺了。』可能那時她自己有點困吧?同行的女博士驚呼:『你們小孫女做詩了!』這和詩的思維確是一致的。孩子們沉入這種想像的時候非常多。」除了想像力,兒童內心對節奏感的需求也和詩的節律高度契合。大量兒童心理學研究發現,兒童重節奏,重節拍,甚至勝過內容本身。兒童喜愛的讀物往往都是節奏感強,念起來朗朗上口的那些。而優秀的兒童詩往往都是非常有節奏感的。比如,李少白老師有一首童詩叫《河馬上岸》,其內容就有很強的節奏感:「大河馬,下池塘/池塘水,往外淌/大河馬,上了岸/池塘水,剩一半」。另外,兒童思維的跳躍性、具象性、直觀性,以及兒童情感的單純性,都和詩的性格高度一致。
另一方面,詩教是中國最重要的教育傳統之一,也是兒童教育最基本的形式和內容。先秦儒家就重視詩教,所謂溫柔敦厚,詩之教也。林語堂甚至說,「中國詩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詩建構著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直到今天,西方人教育孩子,是習慣讓孩子從小背誦聖經,而中國人教育孩子則常常是讓孩子背誦唐詩。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這裡的「詩」,雖然指的是《詩經》,但同樣適用於後世的詩歌形式。就是說,不懂詩歌,就不會把話說得生動、得體。對兒童而言,沒有詩教就沒有語言教育,更很難有情感教育和審美教育。詩教可以教兒童抒發情感,同時也在教兒童控制和掌握情感。比如,依群的那首《你好,哀愁》:「窗戶睜大金色的瞳仁/你好,哀愁/又在那裡把我守候/你好,哀愁/就這樣,平淡而長久/你好,哀愁……」把這首詩教給兒童,就是在教會他如何面對和處理自己的負面情緒,既不是壓抑,也不是大肆外露,而是守候,是淡定。至於審美教育,更是詩教的一大功能。詩的語言、節奏,以及傳達的意境,都會給兒童帶來審美的體驗和感悟。比如,紀弦的那首《你的名字》:「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寫你的名字,畫你的名字。而夢見的是你的發光的名字……」再比如,張戰的那首《菩薩是什麼》:「菩薩是什麼/菩薩是糖/給了你甜/它就化了/風是什麼/風是迷路的小孩/每條路都要試著走/哪一條是對的呢……」
可以發現,詩和兒童有著天然的聯繫,甚至可以說兒童的宇宙就是詩的宇宙。詩的想像力、詩的跳躍、詩的「無用」、詩的不切實際,就是兒童的寫照,就是童年的模樣。可是,成人卻常常從自己規範的、邏輯的、理性的、務實的世界出發,去教導兒童、糾正兒童、規訓兒童,以為是在為兒童好,是在為兒童的未來負責,其實這反而是在破壞兒童的節律,是在摧毀兒童的宇宙。
童年是人生最自然、最寶貴的時期,是人的天性和靈性保存最完整的時期,也是充滿無限潛力的時期。作為成人,對兒童首先不是所謂的「開發」「挖掘」「訓練」,而是敬畏、珍愛和保衛。童詩教育帶給孩子的,不是未來職業的發展方向,而是幫助孩子在詩中學會思考,在詩中感受萬物,在詩中品味生活,在詩中建構自己更加豐富的精神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