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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你好,展信佳
我畢業後工作三年了,最近會見人生中第一位心理醫生,是個經常問「所以你覺得是為什麼呢」,有趣的人。第一次見,我就講起了最近我聽一首歌會哭的事。比我年輕的青年人們猶豫和糾結的前途大事,我可能對工作的承受能力強了些,或許對自己的預期低了些,總之,遺憾有,發奮後的成就亦有,也就不抱怨,因此相比他們,我在乎的事情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四個月前,我遇見了前所未有覺得說話不是低音也很好聽的男人,唱歌的嗓音像上好的大馬士革刀裁開信封口,或者陽光在翠藍色湖面碎開那樣,長得也恰好是乾淨秀氣的模樣。但,曾有過一段很失敗很久的單戀的我,自知自己不是他一眼便喜歡的,對於那般飛揚恣肆、明麗的人而言,同我怕是再妄求也無瓜葛。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每當我見他,腦中都這般反覆念經。於是,我努力收住手腳,不發微信,不點讚,遠遠看他,常被他說慫,就一笑過。
直到有一天,我喝了酒,無理取鬧地打字發微信說想見他,結果他來了,約莫是怕我在朋友中鬧吧。我自知只是不甘作祟,我酒後其實是安靜的,他送我回家,什麼也沒發生。我打開他從前唱的,一首發給我的歌《往後餘生》,那些撩人會錯覺幸福的字句,倏然使我腦中便浮想了——不論他發給我聽是什麼初衷,哪怕只是為讓我試試好聽否,就像試吃他會做給喜歡的姑娘的蛋糕一樣……為此,我難過得淚流滿面。
當心理醫生問起,所以你覺得哭是為什麼呢?
我答他,甜點師,未必知道賣出去的蛋糕會到什麼樣的人手裡,所以,我覺得甜,也沒關係吧。
希望正午給更多的人帶去思考和真實的世界。
霍寅
NOON回覆:
霍寅:
真希望這是你的真名。如果是,我很喜歡你的風格。這些年,在正午回復來信,我見到的多數都是化名。
這個夏天,也可能是這一年,《往後餘生》是一個傳染病。
今年6月,日本京都的左京區是綠蔥蔥的盛夏,無論山上還是河邊,都是枝葉盛葳,像青蔥的生命。我還在訪學,住在大文字山下的哲學之道。沿河的櫻花已落盡,透明見底的小河裡有魚,自由歡樂。河邊的樹下,偶有石頭長凳,供人棲息看魚。
我每天從那裡走路或者騎車經過,接送孩子,出門採訪,去超市買菜,夜裡還蹲在草叢裡看螢火蟲。6月18日清晨,7點58分,我牽著6歲女兒的手去上學,穿過小巷子,拐過一座地藏王小廟,剛走到哲學之道的橋邊。突然,整個地表開始劇烈晃動,旁邊的民宅瘋狂地顫抖,外形變得模糊。「地震!是地震!」,我對女兒喊了一聲,她抬頭看著我,緊緊地拉著我手。剎那間,我看到河對岸同樣驚慌失措的眼神,那是一個穿著校服的日本女中學生。她背著書包,飛快往回跑。我的大腦瞬間空白了,沒閃現任何防震知識。我指著對岸的身影,對女兒說,「我們跟著她跑,日本的學校,應該學過。」可是,她跑到家門口,對著一個窗戶大聲喊媽媽。
她的家在小巷子裡,門口用一個白色的方形塑料桶養著幾隻小烏龜,還有螃蟹。此前的某個黃昏,我帶著兩個孩子路過,他們蹲在那裡和她一起玩烏龜,暮色深沉,都不願意回家吃飯。後來,儘管天天經過,也沒有進一步交往。附近日本人的家庭,總是關門閉戶,而且窗戶外還要加一層褐黃色的竹帘子。地震那天,她家的窗戶打開了,父母穿著睡衣,站在那天和她對話。我聽不懂日語,看著男人的手勢是讓她放心,繼續回學校。我仍然恐慌,對著那個男人,用英語問,我家裡還有一個兩歲的小孩,他應該繼續呆在家裡,還是去託兒所更加安全。他好像聽不懂,只是不停地用日語說,「放心,放心。」
我拉著女兒飛快往回跑,「趕緊回家,照顧弟弟和姥姥。」在巷子拐彎的地方,我媽媽赤腳站在花園外面的平地上,臉青唇白,懷裡抱著我的兒子。我催促說,「快點,收拾東西,去避難所,可能還會有餘震。這個時候,要跟著日本人,他們對地震有經驗。」媽媽說,等她歇一下。她從廚房端出剩下的早餐,沒放任何調料,沉默地,機械地吞著白麵條。我心裡一陣自責,放慢了節奏,等上媽媽。
我買了礦泉水和三明治,帶著一老倆小去一個保育園。路上遇到河邊看魚的日本老人,去學校接孩子的媽媽,路邊門口彎腰抬頭看天色的老太太,大家都客氣地和我感慨,「啊,是地震,5級」,當我好像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人,激動地快要流淚時,他們就沒有下文了,他們神情不變,只是哈了一口氣而已。那一天,我們一家躲在保育園,驚魂未定。
下午回到家,我騎車去京都大學附近,在大街小巷裡購物,盲羊補牢地準備兩個地震包,裡面有手電筒,高能量的食物,礦泉水,雨具,隨時可以穿著逃走的室內鞋,還有四個頭盔。夜裡9點多,天色黑了,我才馱著一堆東西回到家,沒吃晚飯,很餓,餓我頭暈眼花。可是,我還不願意吃飯,繼續往地震包裡放紙筆和現金,寫下可以求救的日本朋友的電話號碼,護照,思維縝密地考慮,還欠缺什麼物品。內心的恐懼,讓我停不住地做事情,好像只有做了最完美的應對,才可以緩解神經的緊張。
那天晚上,我要求媽媽和孩子們在家裡都穿著室內運動鞋,睡覺的時候,也放在床頭。半夜,我心裡不踏實,又把孩子們一一從閣樓抱下來,睡在一樓客廳的榻榻米。萬一有餘震,逃生可以更快一點。我記得半夜12點左右,整個屋子都顫抖了一下,像孩子瘋狂跑下樓梯引起的共振。後來,兩點多,好像又震了一下。可是,我太疲憊了,睡著了。19號,我女兒的小學就複課,我讓她戴著頭盔去上學,不要害怕同學們嘲笑。她做了,我很感激。
20號,我有個採訪,是半個月前就定下來的。我很猶豫,要不要取消。可是,面對著嚴謹得有點苛刻的日本人,我找不到正當的理由。我帶著雨傘和頭盔出門了。採訪結束,終於完成任務,除了飢餓,什麼都沒有發生。
擔心半夜餘震醒不來,那幾天我對自己禁酒了。 可是,忘記了,20號晚上是否喝了一杯清酒。那天晚上,神經突然鬆弛下來了,做了一個很自然而然的夢。
很抱歉,霍寅,說到這裡,我才回應你的來信,希望你不會覺得太莫名其妙。21號清晨,我送女兒去上學。目送她走下從哲學之道的小坡,馬路邊上有舉著志願者小黃旗的日本志老人,他和她大聲道早安,保護她走過斑馬線。我轉身往回走,碰到一所女校的學生正結伴上學,走在上山的坡上。她們穿著校裙,剪著齊肩的短髮,烏黑如綢,我想到了電影《情書》。我像你一樣,「直到有一天,我喝了酒,無理取鬧地打字發微信」,也有了傾訴的欲望,發了一個微信,談了《情書》,突然思考起餘生。
我非常肯定,在那之前,「餘生」這個詞語,從來沒進過我的字典。可是,在人生的那個時刻,這個詞語,在我人生經歷的第一場地震之後,竟然帶著大文字山的晨霧,像宿命一樣,在日本,敲門而來。我沒有抗拒,只是恭迎,我的人生只能順勢而為。只有英雄,才能造時勢,我不是,有點無恥。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了電影《頤和園》的片頭語。我使勁回憶,最後用手機上網,看到了餘虹總是迷濛的眼神、半張開的嘴唇,和那副不屑無畏的神情。前面有個日本男人在晨運,我為了躲避,就坐在地藏王神廟門口的石凳上。京都的清晨,清涼又靜謐,我聽著《氧氣》,讀著「有一種東西,它會在某個夏天的夜晚像風一樣突然襲來,讓你措不及防,無法安寧,與你形影相隨,揮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能稱它為愛情。」 從第一次讀到,我就喜歡這句話,像小時候的夏夜,小鎮常停電,人們躺在門板上說話,漆黑裡,人聲如潮,有穿堂風,有星星,有夢境。
回家後,我在QQ音樂上搜關鍵詞「餘生」,竟然發現真的有人唱餘生,是馬良的《往後餘生》。一個男人,不知道是不是老男人,好像一邊曬太陽,一邊不在意地,用沙啞的聲線唱著「在沒風的地方找太陽,在你冷的地方做暖陽。往後餘生,風雪是你,平淡是你。想帶你去看晴空萬裡,想大聲告訴你,我為你著迷」。 我激動地問音樂評論人,正午的葉三,想知道她是否認可馬良,因為她老嘲笑我寫稿的時候只聽汪峰。她說,和宋冬野什麼的差不多。我不認識宋冬野,就問她,「宋的地位高嗎?」她說,高。其實,我沒音樂鑑賞能力,也不在乎地位高低,只是想告訴一個人,我喜歡上《往後餘生》了。
我開始單曲循環播放,做飯,吃飯,洗澡,都在聽,把歌曲聽爛了。我的女兒問,媽媽,你為什麼這幾天老聽這個男人在唱歌。後來,等孩子們都睡了,夜色如水,只聞狗吠的時候,我躺在日本地板的榻榻米,看著窗外的夜色透過褐色的竹簾,繼續聽《往後餘生》,聽得淚流滿面,和你一樣。
不過,和你不一樣,我不想去看心理醫生。我覺得,如果是真實的,會有始終;如果是夢境,總會醒來。是需要一點時間,可是,這個過程的所有感覺都會提醒我們,「在活著」。
甜點師,他雖然不知道所做的甜點會到什麼樣的人手裡,但是,如果某個人喜歡,而且說「是甜的」,他會歡喜的。如果你把微信「想見你」改成「想愛你」,再發一遍,也許餘生會不同。
前幾天,我從深圳坐飛機回北京,看了一部電影《那良夜》(That good night)。裡面說到,用靈魂自由唱歌,還有一首詩歌,我都很喜歡。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巫寧坤 譯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麼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裡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
正午 祝你的餘生有甜點
2
嘿你好:
房間裡沒有音樂,冰箱一直響,外面有摩託和聽起來很遠的人聲。
我斜躺著一動不動,一股子什麼東西在胃裡攢成團擠著內臟往上走,像一個打不出去的嗝堵住嗓子眼,難受的我捂著眼抽泣。
搬出合租房一個人住有一個月了,每天晚上聽到樓梯腳步聲和不知道同層哪個房間傳來的鑰匙響就很緊張,再三檢查大門新裝的兩道鎖。
新工作在教授研究所裡。我每天開好鬧鐘,努力在他背著那個黑色長方形書包踏上木質樓梯踏板的前五分鐘擦掉汗,打開電腦,坐到工位上。晚上八九點他看美劇的時候再悄悄溜回家。
大學城好多樹,只是回家路上店都打烊了。我會走到拐角那條街去買奶茶,跟臺灣老闆聊三分鐘。不知道他下完班會不會逛這裡,多久回一次家,有沒有人一起吃飯啊。
對了,我新加了文身,也開始重新畫畫。骨骼和肌肉走向有些難把握,有模特就好了。工作室幾個研究生也有學畫畫的。我喜歡學生,喜歡年紀小的人,喜歡一起食堂打飯,吃火龍果的時候分你一口,不在朋友圈點評時事、寫大段大段深夜人生感言和發磨皮自拍。
跟你說噢,開始畫畫最好玩的呢就是削鉛筆,跟踩單車站起來眯眼迎著風哼歌感受一樣。不過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
我經常覺得,自己身體裡有一部分在16、7歲的時候停止生長了,就是,對時間跟事物的感受很緩慢、粘稠。我16、7歲的時候覺得,人活四五十就差不多得了,現在二十多,越發覺得一天天沒完沒了,人活太長了,好多事我都不記得,看看去年的照片像很多年前的一樣。
所有東西都模模糊糊,教學樓阿姨每天守著傳達室,工作室研究生有畫不完的圖,所有模模糊糊的事情都很重要。
我想,當一個老師、會計、藝術家都是可以過下去的。
2018.09.14
丁城武
NOON回覆:
城武,你好:
先放首歌吧。可以聽聽林生祥的《面會菜》,如果還是在深夜。
你在哪呢?路邊店又打烊了嗎,多久回一次家,有沒有人一起吃飯?
我覺著,問這些問題的你肯定更孤獨些。
不要老覺得日子長,會被長輩笑話。一天有一天的活法,就像你講,都是可以過下去的,每天最好有點新變化。我倒認識一些蠻會畫畫的人,他們大多積極有趣,善良直接,估計也會在削鉛筆時想一些美好的事情。
我也是近兩年才對時間感受強烈。記得時間,因為感覺痛。就像我腿上總會出現的淤青,幾號磕在哪了,都有印象(除非喝大了或摔輕了)。現在的我雖然愛睡懶覺,但一定會把每天過到凌晨三點,安排的滿滿當當,支配時間和財富的快感不相上下。至於時間,記不住就過去吧,沒什麼一定要記住的,記住幹嘛呢?現在開心,就永遠開心。
除去磨皮自拍和深夜感言,我很希望你能多找點讓自己放空的辦法。比如,我經常會洗熱水澡、四仰八叉躺地板上、凌晨去蹦迪、照很長時間鏡子,這些都不錯啊。好玩的,上周朋友蹦迪,竟然在舞池被一個陌生人邀請讀詩。你能想像嗎?兩個人打著手電筒,捧著詩集,大聲念詩。據說,她蹦一會兒後便覺得心煩意亂,出去坐地上就開始搜那個叫阿姆雷薩的詩人。
就像我剛知道,自己喝醉酒不讓人碰一樣,你也一定隱藏了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感受。不管有沒有音樂,日子還是要熱烈,更熱烈些啊。對了,藝術家,看你講那個踩木質樓梯、背黑包上班的教授,竟讓我想到廣志。你知道他嗎?野原廣志,新之助的爸爸,哈哈。
我記得上次吃火龍果的時候拉肚子了,應該比你打不出的嗝好受點,我沒哭。不哭不見得堅強,哭出來多有種啊。
希望我們都能放聲大哭。
正午 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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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
前段時間看到正午信箱131期「媽媽啊媽媽」這個系列,感觸頗深,同時我自身也有關於與媽媽相處的煩惱。
今年我才25歲,正月的時候,我剖腹生下了我的女兒,在我女兒三個月的時候,我離婚了。若不是被逼到絕路,我也不會做出這個選擇。我帶著女兒回到娘家,正是如此,我與母親的問題越發尖銳。
離婚這個打擊對我來說是致命的,我從沒見過一個如此不負責任、逃避責任的男人,但無論如何,我把我女兒帶到了這個世界上,我就要全力撫養她。真的是「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剖腹產後因為婆婆的無心照料,我落下了月子病,身體原因導致我不能做一些勞累的事情,但是我急需要錢。我籤的這份離婚協議,沒要房,沒要車,沒要錢。只要我女兒。經濟壓力對我來說很大,每個月還要給錢母親,因為她替我帶女兒。這份工資自己都不夠用。無奈身體條件不允許。
可能我發生這件事後,家裡人覺得我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吧。我母親有一次罵我,說「怪不得連你前夫都受不了你的脾氣」,這句話讓我徹底崩潰了,這件事真的,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不提起,她卻如此輕鬆地用來指責我。女兒改名字,她從網上找了個名字,這個名字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肯定過(因為我不喜歡),她沒有經過我同意就告訴了全世界,並說「你不用這個名字就不要認我做媽」。最後我如她所願改了這個名字,我覺得我做母親的權利被侵犯了,連改女兒名字的權利都沒有,這些我都可以忍。
至於關於如何餵養孩子、平時衛生等一些方面我們也有很多不同的觀點,這都可以省略,我都可以不算。孩子有時候不肯吃奶,她當著我面打我孩子、罵她(粗口),我的孩子我自己當是寶一樣,不捨得打一下,她居然還敢這樣?我真的想不明白。
讓矛盾激烈的原因可能是,我有一個弟弟,因為我爺爺重男輕女,所以在生我與生我弟弟時受到的待遇不一樣,可能她會比較喜歡弟弟,從小我就被教育要讓弟弟。在她眼裡,兒子什麼都是好的,什麼好吃的都是兒子買的,我兒子喜歡什麼什麼,我兒子多吃點等等之類的話每天都環繞在我耳邊。在我聽來尤其刺耳。我的心理防線就要崩潰了,若然不是我沒有能力,我也無需回來求她,發生這樣的事,我覺得我還能活著已經很堅強了,這對我的打擊真的很大。
有時候我很想放手這個世界,但是我捨不得我女兒,她一出生就相當於沒有爸爸了,如果沒有了媽媽她會很慘的。(因為我小時候不是我媽媽帶大的。)工作、生活、內心的壓力很大很大,肩上的擔子也很重,為什麼會這樣呢?現在只盼望我女兒快快長大,別無所求。
BY 車車釐蚊
NOON回覆:
車車釐蚊:
我和你差不多年紀,目前還沒有打算組建一個新的家庭。這兩年身邊陸續出現了第一批結婚生子的朋友。以前我對這件事的認知很狹隘,覺得大家年紀尚輕,還沒有成熟到足以承擔婚姻關係甚至為人父母。直到去年,一名女朋友婚後來北京出差,和我吃過一頓飯後我才知道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難怪拒絕了我喝酒的邀約,我有點不好意思。她沒有什麼變化,懷著孕也頻繁地去各個城市出差,還和我討論為隔天的會議準備的PPT。分別之後想到她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她是勇敢的,與我聊天的時候她說到,結婚是因為覺得這個人很適合和自己開始一段婚姻關係,生小孩也是可以接受的事,如果真的有一天覺得不合適,那就選擇分開。
你的離婚也是勇敢的選擇。你知道嗎?媽媽輩的女人都會比較抗拒離婚,為了孩子一直拖著,我們這一輩雖然還有諸多不足,卻更多了些勇敢,至少我看到的是這樣。經濟壓力大,你一直在工作,託母親照看女兒也是無奈之下的辦法,這樣的選擇是因為你並不想放棄對嗎?我那位女朋友生了雙胞胎,小孩快一歲了,當時我偶爾會想到她產假結束一邊要顧著工作一邊要照顧小孩,得有多累呀。從我自己的媽媽身上,也從身邊的女性身上,我漸漸才明白選擇成為母親的女性,並不是一開始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應對,她們也許終其一生都在學習如何做母親。
記得我媽媽離婚的時候我也很小,她沒有時間照顧我,於是我們和外婆一家住在一起,一直到我十八歲。媽媽和外婆關係不緊張,但生活觀念有很多差別。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時,只能在眼下有限的選擇裡選出合適的那一個,為了以後能完全支撐起新的生活,得捨去暫時的舒心。這也是我到很久以後才明白的事。
我經常對我媽媽感慨,如果你當年結婚之後不要那麼快生小孩,也許就不會在我這裡搭上你的一輩子啦。她回答我,可是我生下了你,到現在我也不後悔。你呢?你期待自己的女兒成長為一個更好的女性嗎?她會是你未來生活裡最親密的戰友,你們還要一起走很長的路。
正午 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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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君,你好呀。
遲遲不肯走的夏天被鎖在這颱風前的綿綿細雨之外,街道溼漉,行人寥寥,有時候出去買東西的時候,會覺得很孤獨。
晚上正聽著一首I'm dreamer,突然在微博刷到東京花火大祭的視頻。真美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湧起無盡的失落,然後竟然流淚了。
這一段時間心情都很低落,因為喜歡的人好像談戀愛了。那是微博上的一個友鄰,我們甚至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一切交流僅限於文字。我本想著,再過一陣子吧,等我們再相互了解一下,我很想對他說,我好像很依賴你,我好像有點喜歡你。但是沒能等到這個時候。當他跟我說他好像喜歡上一個女生,甚至到了確認關係的那時候,覺得很難過。很難說我到底是否真的喜歡上他,雖然那個人不曾真切地走近過我的生活裡,但我依然感到失落,以及一種失戀般的失魂落魄。
我到現在都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看過一場大雪。大雪可以看,花火大會可以看,但是戀愛不是想談就談,而且我心裡有一個莫須有的執念,想要跟愛的人去看花火祭,或者一場粗糲的大雪。
在碰到那個友鄰之前,我很久沒有給過異性這樣多的信任。本來在這個社會觀念體系裡成大的男性,就很容易有各種……更何況我又是那樣的敏感。儘管我也常在思索自己是否過於苛刻,可惜,真不是,對異性的懼怕與失望,日日處處可見。
所以碰上那樣的人,儘管是隔著虛幻的網絡,我仍舊感到驚喜,似一個期待很久的禮物。有時候我又會想,是我太貪心了嗎。本來能夠碰上可以心意交通,對世界底線一致的人,就已經是一件幸運的事了,為何一定要擁有。
我不知道。
我曾心動過幾次,接著便是心動過後的失望與虛妄。我分不清,我到底是希冀愛情,還是,我心動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具象的人,那只是一個抽象的追尋。像千年女優的奔跑。我是想要有那樣的人去陪伴我,還是想要成為這樣的人。我想兩樣都有吧。所以更失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麼努力去愛人愛自己了,還是等不到被愛。我也不是說缺愛,我只是很想被愛,然後再多一把勇氣,去跨過這沉淪的一切。就像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那樣,「我的勇氣和你的勇氣加起來,對付這個世界總夠了吧?」
我可能就缺這麼一點勇氣。
有時候翻開微博,再仔細觀察一下身邊,看著這世界上的一幕幕事情,真的很失望。工作以後,年輕人的心性會被磨得疲憊無比。但我仍舊有一個期待,希望能夠談上一場真正的戀愛,之後再跟世界下沉也沒關係。我知道會有人跟我說,愛情會讓人失望的,可還是得我自己去試試不是?嘗嘗這失落的滋味,還有那能夠與世界對抗的勇氣。
哦,已經零點了,現在播到How will I know who you are了。
晚安吶正午,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夠發出,不知道那種失戀的心情會不會告一段落了,總之我寫下來了。
BY 芥末味小粥
NOON回覆:
芥末味小粥,
讀你的信讓我想起我的少女時代,經驗甚少,滿腹心事。對愛情的渴望,對網絡世界的依賴,對異性的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只不過我可能比你勇敢一些。
我也曾沉溺於單戀一個人的情緒,認為對方是否知曉有無回應並不重要。對我的第一次戀愛充滿了儀式感的憧憬,謹慎,精神潔癖,以至於比旁人晚了許多。遇見更多的人之後,便發現邁出第一步之前所有的紙上談兵,虛擬慰藉,都比不過實踐給你帶來的感受和成長。
你的微博友鄰頂多算你情感寄託的網友,ta連性別都可以是偽裝的。ta也許在精神世界裡與你心意相通,但你對ta的現實狀況一無所知。如果ta真的能夠給你帶來難得的心動,見一見也無妨?在我看來,愛情一定夾雜著欲望,佔有,妒忌。我沒看出來你有多麼努力去愛人,愛是付出,是行動,是相處;是靈肉結合,相互吸引,理解包容;是心神不寧,天崩地裂,萬箭穿心。「渴望被愛」是在電腦屏幕前等不到的。
我在雪地中祭奠過離開的人,也開啟過新的人生。
祝你早日談一場真正的戀愛,和ta去看花火賞雪。就像你自己說的,快去嘗嘗這失落並美妙的滋味,賦予自己與世界對抗的勇氣。
PS: 回完信我決定去熬一鍋粥,加點芥末。聽起來重口味的很,但我想試試。
正午 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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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你好,
很抱歉我並非你們的忠實讀者,你們發的文章我並未每篇都看,你們的書我也並沒有每本都買。但很多話我只能想到來這裡訴說。
今天早上起來,我終於認清了一件事,我在心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感到龍捲風似的混亂的躁動終於平息,天地清澈,不再頭痛和耳鳴,「我一直恐懼的是被欺騙,它是我所有痛苦的來源。」
欺騙是一個具有動機判斷的詞彙,是一個人手裡明明拿著真觀念,卻給你一個假的。我們無從判斷他是不是掌握著一個真觀念因而在「欺騙」自己,我們只有靠自己來辨識被給予的觀念的真偽。所以一旦一個原本被認為是真的觀念後來被自己發現其實是假的,我就感到被欺騙。並不是一種辯證的推理在推翻它,而是它本身就是假的。比如以為女孩子不要半夜出門、不要穿著暴露、不要balabala,就不會被強姦;比如以為政治課本裡教了政治,就像數學課本教數學,語文課本教語文一樣;比如你在學校裡被教導仁義禮智信,到社會才發現大人們信奉的是完全相反的東西。
對我自己來說,在這兩年裡,被欺騙就是發現父母親情其實並沒比普通人際多出多少東西,自己所以為的愛只是一種無標的的激情,以及我其實沒有獲得理解和支持,在我擇業、在我做出「出格」的人生選擇的時候。
發現自己被欺騙的時候,就像地面上突然湧出水花,地下河就此顯現。我透過日常生活小小的縫隙,看見越來越多的恐懼、無能、無助,看見邪惡世界裡手無寸鐵的天真女孩。
感到被欺騙,就是因為存放了一些信任給某些觀念或者某些人啊,尤其是一些重要的、涉及到自身價值的東西。可是他們欺騙我,還因為我的窘態而嘲笑我。
我明白我們就是通過不斷揭穿謊言而成長的,但是被騙總是一種情感的創傷。我想創傷不是來自「被欺騙」,而是來自因窘態而受到的嘲笑。它讓你覺得自己「犯了錯」,很丟臉
But the shame is on the other side ,不是嗎?
p.s. 我擠完這么篇東西以後,覺得自己寫的簡直what a shit,可能我今天也被自己欺騙了一次吧,滿以為解決了困擾已久的大問題,剝開來不過是只小老鼠。說白了錯誤的認識不是很平常的東西嗎,可是當它真正發生的時候就是沒那麼容易接受。我想找到自己恐懼什麼還不夠,還要找到自己缺少什麼。我缺少的大概是勇氣吧。我缺乏勇氣面對這樣一個世界,在這裡沒有堅實的東西,也自然無可倚靠,一切都被卷進大浪裡衝刷、重新雕塑又再次湮滅。
浪費了一整天的廢青
NOON回覆:
「廢青」你好,
首先沒關係,每天看正午並不是寫信的門票,有什麼心事,盡可以來傾訴。當然,如果每天讀正午的文章,了解更多的現實與人和事,了解他人的內心,說不定能幫到你些什麼。
你的信裡沒有講太多,我不知道你父母是怎麼地沒有理解和支持你,導致你用了「欺騙」這麼嚴重的詞。有時,兩代人對事情的看法、作出的反應不一樣,這很正常,甚至會以「愛」的名義綁架、傷害對方。但若非特別特別嚴重的事,我建議你不要用「欺騙」這個詞來定義你和父母的關係。這是很嚴重的指控。
其實,當我們開始面對社會、學習思考時,就應該學會接受現實。現實是,每個人首先要對自己負責任,沒有人有義務要為你背負世界,即使是親子關係。你的受騙和屈辱感,何償不是源於過份依賴?當自己變得強大,足以獨立時,再回去頭去看,父母是不是「欺騙」了你?又或者,他們的行為會不會讓你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看得出來,對你來說「欺騙」是一個被動態,你幾次寫到被「欺騙」了;不妨換個方向,其實也是換個心態,試試一切從你出發,作為一種主動,你對世界抱以什麼期待,你如何與外界相處,怎麼避讓那些不善的行為和言行,如何營造一個舒適的自我空間……當習慣了這種心態和視角,也許你的感受會不一樣。
另外想給你一個小建議,不要再以「廢青」自詡。廢、頹……這些流行的詞,聽起來像自我解嘲,其實更多是自我否定,飲鴆止渴。不要陷在這種流行詞彙裡,振作起來,當有一天你足夠強大,你覺得重要的想法、決定和價值觀,可以像凜冽風中的旗一樣,大大方方向人宣揚和展示時,相信沒有人能「欺騙」到你,又或者,那些都不值一提了。
祝早日磨練出勇氣。
正午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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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君,展信安,
我最近好像決定做一個不婚主義者了,想借寫信的機會梳理一下思路。
因為這個決定和我的背景是息息相關的,所以我要簡單介紹一下:底層出生,應試教育中僥倖的勝利者,去年大學畢業之後基本實現了學歷變現。
其實我是想結婚的,對於我這種極度渴望安全感和歸屬感的人來說,能夠和一個伴侶共度一生是非常大的誘惑。讓我在誘惑面前保持清醒的是這樣一個社會現實——婚姻和生育是捆綁在一起的。我不想生孩子。其實我很喜歡人類幼崽,我的侄子侄女們都可愛得讓人尖叫,但是我不敢擁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人類幼崽。
前幾天正午刊登了一篇關於哲學家彼得·辛格的文章,提及關於殺死殘障嬰兒的倫理爭議,即,如果父母預見孩子的未來是不幸的,因而選擇結束孩子的生命,是不是符合公義的?我想,我現在的心態,和那些選擇結束孩子生命的父母有些相似,我可以預見我的孩子有很大的可能不幸福,所以我選擇不帶他來到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的孩子很可能會有一個沒有充分陪伴的童年。我的標籤是「底層」,並且基於我的外貌條件和家庭背景,不可能通過婚姻實現階層跨越。那麼在一個底層家庭,如果要保證一定的生活質量,夫妻雙方都要全職工作,陪伴人類幼崽的任務落到長輩身上。而我侄子和侄女的案例表明,隨著電子產品的普及,長輩陪伴的方式就是把孩子託付給電視或者手機。電子產品解放了帶孩子的長輩,這種陪伴方式既安全又清靜,小孩子不會亂跑,不會被土地、被車輛、被動物吸引,也不會吵鬧,不會纏著大人問各種問題。我的侄女4歲,最喜歡纏著媽媽要手機看《小豬佩奇》;我的侄子10歲,當我試圖跟他交流的時候,他的話題只有《絕地求生》。
我的孩子只能在底層接受教育,這裡我指的是義務教育階段的鄉鎮小學和初中。雖然我自己就是接受的底層教育,但是我對它的認知是不全面的,甚至可以說是極其片面的,因為我只能從一個自信的、備受老師重視的、年級前0.1%的角度回顧我的學生時代。那麼後99.9%的教育是什麼樣的呢?我難以想像。最極端的例子來自於我的親弟弟,他是後0.1%。我至今不敢和他談論他的學生時代,那是我們全家的噩夢。最可怕的一段時間,他厭學,去學校就頭疼,抑鬱,拒絕和外界交流,最後沒有參加高考。幸虧父母咬牙堅持沒有放棄他,送他去了學費高昂但是前途渺茫的職業技術學院。擺脫升學壓力,和同齡人交流,再加上不受管制的遊戲時間,讓我弟逐漸開朗起來,不過依然前途渺茫。讓我對底層教育感到恐懼的還有一件事。我親眼目睹過一個關係不錯的男同學被三五個問題學生堵在角落裡扇了好幾個巴掌,當時我們和其他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在外面玩,同行的所有人都不敢上去解救同伴,我自己因為憤怒、震驚、恥辱而渾身發抖。校園霸凌是懸在所有底層學生頭上的利劍。
我的孩子會吞噬我自己的可能性。每一個負責任的父母在孩子身上投入的精力和金錢都是巨大的。出於現階段對人類社會的失望,我失去了實現個人社會價值的動力,然後將自己對生活的熱情寄托在野外徒步和改善原生家庭的生活質量上。一旦負擔起養育人類幼崽的責任,我必須將本來應該花在自己和父母身上的時間和精力轉移到孩子身上,那我就不可能實現徒步川藏、帶家人環遊中國、坐破冰船去北極、帶家人環遊世界等等夢想了。
過去這兩年聽到了太多壞消息,每一個壞消息都把我往不婚的選項推近一點,這也是我最後做出這個選擇的重要原因。
輿論上對於不婚主義者有一個批判是,如果大家都不生孩子,人類就要滅絕了。但是這個不平等的,充滿剝削的,每年吞下大量動物屍體的人類社會真的有存續下去的必要嗎?這是我思考婚育問題時遇到的新的困惑。
祝好!
充滿了困惑的泡沫
NOON回覆:
充滿了困惑的泡沫,你好。
你的困惑很真實,看得出你是一個認真思考的人。你的困惑,應該很多人都會有。
你說,讓你決定做一個不婚主義者,「在結婚誘惑面前保持清醒的是這樣一個社會現實——婚姻和生育是捆綁在一起的」。
其實,婚姻未必一定要和生育捆綁在一起,丁克家庭也有很多。不必因為害怕生育,而迴避婚姻。每一個人,都需要美好的愛情,需要安全感和歸屬感,婚姻關係未必都能美好,但可以提供了一種可能,讓人們在今生相依為命,相濡以沫。
感覺著,你想要說的,其實是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你說預見到自己的孩子有很大的可能不幸福,所以選擇不帶他來到這個世界上。
你是從底層教育的缺憾方面,來論述這個問題。說實在的,這些問題確實存在。此外,從其它生活因素來看,我們這個社會,因為種種不可抗拒因素,不是那麼美好。大的局勢複雜,個體命運飄零,把一個生命帶到這樣的世上,也難免讓人猶豫。
社會就是這麼個醜樣子,但我們活著,還是要去追求美好的事情,儘自己的一點力量,讓社會變得好一點,為自己也為他人儘量創造一個好的環境。這似乎有些自欺欺人。不然又怎麼辦呢?人總是要活下去,在黑暗中也要前行。
我們大家都是泡沫,像簷下的水滴一樣,但泡沫與泡沫相逢在一起,雖微不足道,也是有點力量的,也會改變一些什麼。在生活方面,有時我們需要一種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不必過分擔憂,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你還說,「一旦負擔起養育人類幼崽的責任,我必須將本來應該花在自己和父母身上的時間和精力轉移到孩子身上,那我就不可能實現徒步川藏、帶家人環遊中國、坐破冰船去北極、帶家人環遊世界等等夢想了。」
我想,也許你可以先晚婚。在年輕時,把想做的事情大致做了。20歲的時候,去徒步川藏,是美好的事情;和志同道合的伴侶一起去徒步,就更美了。但人生不能永遠去徒步,走到一定程度,心會累的,要停下來休息,也許要換一種生活方式。
我覺著,你不要急著下決心不婚。人生的路很長,不同的時段,有不同的想法和生活方式。不妨且走且思量,且修正。遇到了緣分,就結婚;不想要孩子時,先丁克著;想過安穩的日子了,也可以考慮生育孩子,一切看你當時的生活狀況和心境。你看怎麼樣?
BY 老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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