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7日,陳俊武90周歲。
為了慶賀老師的生日,他的弟子們從四面八方雲集洛陽,準備送上一份特殊的禮物。
這一天,催化裂化高研班及專家班洛陽現場教學活動在洛陽工程公司辦公樓學術報告廳舉行。當90歲的老師緩緩走上講臺,全場起立,掌聲經久不息。
臺下聽課的140多名學生跨越幾代人,他們中有許多人是石油石化行業的「大咖」,有的已經退休,兩鬢斑白,還有一些年輕的面孔。
一本精心編撰的紀念冊被送到陳俊武手中,封面上是淡雅的山水背景和一棵蒼勁的古松,裡面輯錄了催化裂化高研班和專家班全體學員的名錄、照片和陳俊武各個時期的工作照。
陳俊武拿在手裡反覆摩挲,一連說了好幾個「高興」,眼含淚光。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支正在傳遞接力棒的隊伍,也是一條延伸向未來的光明大道。
提攜後輩、甘為人梯,是晚年陳俊武的真實寫照。他傳授的思考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讓學員從一個新的高度俯瞰整個煉油行業
從行政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後,陳俊武給自己定了著書、立說、育人三件事。「未來市場的競爭實質是科技實力的競爭,必須首先提高科技人員的整體基礎理論水平和科技素質。」在陳俊武心中,培養人才的願望尤為強烈和迫切。
1992年初,通過嚴格考試、考察,陳俊武從洛陽工程公司的青年工程師中確定了3人作為他的「師帶徒」學員。他和3名學員籤署培訓合同,並保證將在包括午休時間在內的規定時間裡給他們講課。
此後3年間,陳俊武一絲不苟認真履約,基本上每周都要給學員講一次課,一個月平均講10多個課時,還經常帶領學員到現場實踐教學。學員甚至發現,老師每次上課總是按時準點,儀容端莊,若穿西裝,必打領帶。
由於沒有先例可循,僅整理講義一項,就花費了陳俊武大量精力。他把自己半個世紀探索積累的經驗和理論系統地予以整理濃縮,像是握著一根接力棒,毫無保留地傳給後來人。所有這一切,陳俊武都是甘願付出、分文不取。
與此同時,陳俊武強烈地意識到,要想為中國石化行業培養出更高層次的精英人才,必須打破門戶之見,創辦一個有創新理念和獨特教學方式的高級研修班。他的提議得到了當時石化總公司領導的大力支持。
在陳俊武的直接推動下,1992年,中國石化第一期催化裂化高級研修班開班。正式學員只有8人,選拔條件極為嚴苛。比如,必須在工廠催化裂化裝置有過4年以上工作經歷,已是高級工程師或接近高級工程師的工藝技術人員,等等。
「催化裂化是煉油領域的核心裝置,陳院士認為最熟悉催化裂化技術現狀的是一線的操作工人和技術幹部,提高了他們的技術水平,就提高了煉油行業的整體專業技術水平。」集團公司副總經理凌逸群當年是8名正式學員之一,時年30歲。他表示,能夠入選這樣的「大師班」,對於一名煉油廠催化車間的年輕技術員而言,何其幸運。
「他從科學出發,對國內外公司、兄弟單位的技術成果給予充分尊重,在講課時客觀介紹分析各家的技術特點,讓學生自己體會。」談及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師的情形,凌逸群印象最深的是陳俊武淵博的學識和寬廣的胸襟。
在遠離市區的大連石油七廠招待所裡,和凌逸群一樣來自全國各地生產一線的8名技術尖子開始了為期三周的魔鬼訓練:從物料衡算、熱量衡算到壓力平衡、能量平衡,從化學工程理論到裝置分析運用,從物理化學原理到具體反應、燒焦工程……陳俊武深厚的理論功底、系統的知識結構、嚴密的邏輯思維和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的授課方式,把學員帶進了學習掌握催化裂化技術的更高層次。
每天時間都很緊張,白天上課,晚上做作業,第二天再集中研討。「作業題中很多是生產實踐中的疑難雜症,以前我們對此往往只做到定性分析,而作業要求必須用計算、數據說明問題,還鼓勵用多種方法進行計算,使枯燥煩瑣的計算題成為多角度的定量分析思考點。」凌逸群半開玩笑地回憶道,「當時正值巴塞隆納奧運會,做作業可比看比賽有意思得多。」
在3周高強度的集中學習後,學員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但每個人都帶著一個題量超大、周期超過一年的「大作業」——匯集整理自己所在單位催化裂化裝置的原始數據,按授課中提出的方法進行工藝和工程計算,然後根據計算結果結合裝置出現的技術問題進行有針對性的分析研究,最後提出解決方案。
在凌逸群眼中,這個「大作業」名副其實。在計算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完成作業主要靠手算,計算量龐大到無法想像,每名學員都用了一年多時間才全部完成。為了準確用物料平衡的方法核算一套裝置,凌逸群甚至幾次求助廠裡調度,將某個物料罐騰空再重新裝填計量,以獲得準確的第一手數據。
「當時沒人會用這種方法來分析裝置、提出這個要求,大家都蒙了,以為我在開玩笑。」凌逸群感慨地說,「跟陳院士學完之後會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當你再看裝置的時候,腦子裡全都是問題。」
讓學生具備發現深層次、方向性問題的能力,這是貫穿陳俊武整個教學過程的指導思想。「他傳授的思考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讓我們從一個新的高度俯瞰整個煉油行業,掌握了這種方法論,隨著工作內容不斷擴展可以觸類旁通,更高效地駕馭石油化工行業流程的總體技術。」凌逸群總結道。
在學員心中,陳俊武不僅僅是傳道授業的「經師」,更是成風化人的「人師」。他的人格魅力和作風品行,無不令人滿懷敬意
第一期催化裂化高研班結束後,第二期、第三期陸續舉辦,3期歷時10年之久。「陳氏繼續教育工程」開創的這種完全不同於學院式、從本企業催化裂化裝置實踐中來、再回到本企業催化裂化裝置的技術進步中去的教學方式,讓所有學員在職業生涯中持續受益,更為中國石油石化行業培養了一批沒有學位證書的精英人才。
「30多歲的時候是你最想幹成點事、又往往沒有方向的時候,在這個關鍵節點上有人把你扶上馬、送一程,引導到正確的方向,難能可貴。」回憶起跟隨陳俊武學習的3年,第二期高研班學員、中國海洋石油科技發展部副總經理吳青深情地說,「他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在每個人身上都種下了一顆智慧的種子,幫助我們一步步成長為參天大樹。」
吳青坦言,陳俊武為人謙和低調,無論是對自己的學生,還是對一線來的員工或中國石化以外其他公司的人員,都一視同仁、有問必答,並始終保持著一顆謙虛好學的心。「凡是不懂的問題,哪怕不是自己專業領域的問題,他都要刨根問底弄清楚,這種鑽研精神幾十年來一直深深影響著我」。
在學員心中,陳俊武不僅僅是傳道授業的「經師」,更是成風化人的「人師」。每個人談及他的人格魅力和作風品行,無不滿懷敬意。
凌逸群清楚地記得,有一次,自己拿著一個關於流態化的問題向陳俊武登門請教,陳俊武立刻將自己十幾年來和石油大學教授討論該問題的書信全部拿出來,一封一封拆開給他看,仔細分析每一個細節。
「只要問題沒搞清楚,他會不厭其煩地給你講。」凌逸群感佩地說。
中國石油煉油與化工分公司總工程師邢穎春是第二期催化裂化高級研修班的學生,至今還保留著陳俊武批改過的「大作業」:「從授課、答疑、大作業到結業論文,陳院士在各個階段都親自過問我的學習情況,其間每次我提出多項需請教的問題時,他都親筆回信。」
在這本厚達200多頁的「大作業」中,每一個重點步驟、每一項重點技術分析都有陳俊武點評的筆記。可以想像,這背後付出了多少時間,耗費了多少精力。
由於學員所在工廠裝置不同,生產原料、產品方案千差萬別,催化劑也各異,所以「大作業」的內容很少雷同。陳俊武不得不加班加點逐一審看、修改,就連春節假期也用來批改「大作業」。有時,為了給學員講明一個數據,他所演算的數據、列出的表格比學員的作業還多。
陳俊武謙遜地告訴記者,辦高研班是集體的智慧和功勞,除了中國石化總部的正確決策外,還要感謝中國石化管理幹部學院領導和柳芬老師的大力支持,以及武漢石化陸慶雲和本單位曹漢昌等同仁的鼎力協助。
即便不能時常相見,師生之間的默契和深厚情誼也隨著時間推移而歷久彌新。陳俊武身上的科學家精神和戰略眼光,始終激勵著學員不斷前進
20多年前,這些被「大作業」磨鍊過的學員都是普通的一線技術人員,回到企業後,他們大多從技術員成長為技術負責人,許多人後來都成為石油石化行業卓有成就的專家,還有一大批擔任企業的總經理、副總經理、總工程師等重要領導職務。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於高研班的學員而言,20多年前的老師,現在和將來永遠都是老師,即便不能時常相見,師生之間的默契和深厚情誼也隨著時間推移而歷久彌新。
只要去洛陽出差,或得知陳俊武在北京開會,凌逸群總要去探望恩師。每次見面,他們興致勃勃談論的話題,總是關於最新的裝置和技術,關於如何使他們的事業向未來延伸。
在與陳俊武多年學習交往的過程中,凌逸群發現,陳俊武在高研班所傳授的平衡觀在不斷擴充和更新。從催化裂化開發過程中的「物料平衡、壓力平衡、能量平衡」三大平衡,逐漸拓展到元素的平衡:氫平衡、硫平衡、碳平衡,在他近年來的碳排放研究中,還在不斷發展這種平衡觀。
「這就是科學家的精神和戰略眼光,不斷學習、追趕、超越。」如今,陳俊武在82歲高齡時所著的《石油替代綜論》已成為凌逸群工作中最重要的工具書,家裡放一本、辦公室放一本,隨時翻閱學習。
剛剛退休的石家莊煉化副總經理劉曉欣是陳俊武高研班的「秘書長」,多年來在工作之餘負責師生之間的聯絡。然而,她卻認為自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秘書長」。
2006年的一天,陳俊武路過石家莊,打算去看望當年和自己一起在撫順工作過的、從石家莊煉化退休的老同事顧啟雄。當時,包括劉曉欣在內的石家莊煉化班子主要成員都是陳俊武催化裂化高研班的學生。陳俊武覺得這是自己的私事,不應該麻煩別人,所以特意告訴這位老同事不要驚動任何人。
「我們生活區離火車站有25公裡,路又不好,一個小時才有一趟公交車,讓他們派個車去接你一下吧。」顧啟雄再三勸說陳俊武,「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千萬不要告訴他們,否則我就不去了。」陳俊武嚴肅地回答道。下完「封口令」,他便詢問從火車站到石家莊煉化生活區的路線,記在小紙條上,自己買了一張火車票,下了火車又等公交車,一路顛簸近兩小時才到了顧啟雄家裡,住了一晚後,第二天又悄然返回洛陽。
「他走了以後,我們才知道他來我們公司生活區了,當時心裡特別酸。」想起年近80歲的老師匆匆來回的背影,劉曉欣哽咽了,「不是敬,不是佩服,而是難過。作為學生和晚輩,我們在這點小事上去照顧他,都是應該的。可是他就是這麼倔,怕自己來了會影響企業,影響我們工作。」
每每念及恩師,劉曉欣總會想起宋代著名文學家範仲淹的散文《嚴先生祠堂記》裡的一句話:「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