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實習生 劉玉馨
編輯 | 林子人
2020年11月開播的《令人心動的offer》第二季日前完結。自開播以來,節目在微博上多次掀起討論高潮,學歷、裸辭、職場等話題屢屢引發微博網友熱議。
從二十年前工作、職場、學歷等話語第一次以電視節目的形式進入公眾視野,到如今《令人心動的offer》《我和我的經紀人》《職場是個技術活》等職場真人秀節目在中國遍地開花,職場類綜藝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樣只是面向部分白領群體的電視招聘會,而是聚焦於素人嘉賓的職場狀態,從不同視角去探討職場新人的行為、心態以及對於職場的看法。人們關注的焦點已經從最早的求職者與崗位的匹配到如今年輕人職場經歷的方方面面。以社會熱點話題為切入點,此類真人秀節目探討情感困惑、代際關係、職場就業等現實問題,將素人或明星的私人領域引入可供觀眾觀察和討論的「公共領域」。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試圖將職場類節目近二十年的起起伏伏置於職場話語脈絡之中,探討職場綜藝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職場類綜藝節目興起的背後體現了怎樣的社會背景?觀察類職場綜藝節目是否反映了真實職場的生存狀態?我們在觀看觀察類職場綜藝的時候,期望看到的是什麼?這種觀察類的節目形式帶給我們的除了職場經驗,還有什麼?
從《絕對挑戰》到《非你莫屬》:職場綜藝節目的興起與變遷2003年初,全球首檔職場類真人秀節目《學徒》播出;隨後,中國大陸最早的職場類節目《絕對挑戰》在中央電視臺經濟頻道開播。《絕對挑戰》的節目形式和《學徒》頗為相似,通過面試答題、真實環境測試、情景話題模擬討論等方式,測評求職者的綜合能力,脫穎而出的三位求職者最終將拿到入職培訓的機會。
雖然《絕對挑戰》作為一檔電視招聘節目過於簡陋、嚴肅,但它的播出也讓職場話題第一次以電視節目的形式進入中國公眾生活,通過大眾媒介將人們的目光從明星、政治人物轉向普通求職者。隨後《勞動就業》《贏在中國》《天生我才》等職場類綜藝節目相繼在各大衛視平臺播出。值得注意的是,在電視招聘類節目開播近十年之際,《職來職往》於2010年在中國教育電視臺一經播出收視率便迅速飆升;與此同時,天津衛視的《非你莫屬》、湖北衛視的《職在必得》等節目在熱播的同時在口碑和話題上也頗多爭議。上述節目掀起了當時職場類真人秀節目的一次熱潮。
職場類真人秀節目之所以能夠在2010年迅速崛起,是因為隨著中國高校開始全面擴招,進入勞動力市場的高校畢業生人數也隨之攀升。人保部門的統計數據顯示,2010年全國高校畢業生有630萬人,而2000年的高校畢業生數只有107萬人。這十年間平均每年都要增長五六十萬人,這些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面臨著「職場知識普及度較低」以及「就業競爭激烈」的雙重困境,以至於他們紛紛自我調侃道「畢業即失業」。
職場類綜藝節目的出現一定程度上與這群年輕人的需求不謀而合——觀眾渴望從節目中得到職場經驗,從而找到理想的工作。從某種程度上看,這個時期的職場類綜藝節目雖然幫助年輕人從中獲得了求職經驗,但節目刻意製造的衝突和噱頭也削弱了求職環境的真實性。在《非你莫屬》的舞臺上,留學歸國的求職者在學歷被嘉賓質疑後現場暈倒,主持人表示「你是在表演嗎?」。此外,「你開始真的讓我憤怒了」「你所表現的,就像一些菜市場或者火車站的一種表現」「你為什麼哭,你是學表演的嗎」等等諸如此類的表達時常出現。在《非你莫屬》這檔節目中,求職者總是被蔑視、被質疑、被批評以及被誤解的對象,而主持人和招聘者則處於主動地位,以主持人和招聘者為主體的話語場不斷被鞏固和加強。
因此,節目在播出一段時間後引起了廣泛非議,網友們紛紛表示「怎麼會沒有底線地打壓選手」「節目不尊重多元價值觀」「每次看《非你莫屬》都覺得壓力好大,老闆說不要你就不要你,難道這就是年輕人面對的現實嗎」。在節目遭公眾質疑後,2012年李開復在微博上發起萬人投票,「節目背離了一直傳播正面職場文化的初衷」「抵制《非你莫屬》,直到節目道歉為止」收穫高票。顯然,觀眾們希望看到的,是求職者通過不同的節目環節全面、系統、真實地展示自己的綜合素質,而招聘者能夠給予相應客觀、專業的職場建議的職場類節目。所以,在更新換代迅速的綜藝節目領域,這批演播室錄製的職場類真人秀節目流失了一大批觀眾,隨即慢慢淡出公眾視線。
《令人心動的offer》背後:當代職場新人的生存圖景隨著職場綜藝節目的推陳出新,近兩年出現的職場類真人秀節目與更早以前的電視招聘節目有所不同。它們的核心並非僅僅是幫助求職者找到工作,而是通過真人秀的形式將觀眾引入可供觀察和討論的「公共領域」,即觀察和討論由節目引申出的職場話題和社會現象。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一書中提出了「公共領域」這一概念,即介於國家與社會之間、公民參與公共事務的領域。它是一個向所有公民開放、由對話組成的,旨在形成公共輿論、體現公共精神的,以大眾傳媒為主要運作工具的批判空間。隨著越來越多的觀眾參與審視和討論節目中的嘉賓,職場類綜藝節目正成為具有「公共領域」功能的載體。
2019年播出的觀察類綜藝節目《令人心動的offer》摒棄了「演播室求職」的綜藝模式,它通過「真人秀+觀察室」的雙重敘事模式,將關注的焦點放在不同學歷、不同背景、不同性格的年輕人職場群像上,探討職場人真實的生存狀態、自我價值的追求、末位淘汰的壓力等等。實際上,觀察類綜藝節目是近年來熱度高漲的一種綜藝模式,隨著各個平臺相繼播出了《老總來了》《我和我的經紀人》《令人心動的offer》等職場綜藝節目,此類節目在短時間內頻頻上微博熱搜,引發網友討論。
《令人心動的offer》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迅速崛起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它以紀實拍攝的方式展示了八位實習生的職場生活,展現了95後職場新人在現實中也會面臨的問題和挑戰,比如二本雙非被質疑、新職場人崩潰瞬間、辦公室社恐、學歷焦慮等等,滿足了觀眾的窺私慾;另一方面,以「明星觀察團」為主的觀察室邀請了不同行業的嘉賓對節目內容進行延伸討論和深度分析,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多元的話語闡釋空間,觀眾通過這些不同身份與背景的觀察團成員之間的討論,從不同角度去審視節目中的職場事件和人物,引申出了「30歲該不該裸辭」「裸辭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是解救自己」「職場如何學會快速拒絕」等大量熱議話題。
顯然,《令人心動的offer》這種職場類綜藝模式是成功的,無論是微博還是豆瓣平臺上都有頗多和節目有關的討論與爭議,比如有豆瓣網友就在第一季的評論區表示,「我們嚮往的優秀本質上不是什麼名校、學霸,而是一個個努力、認真、有愛和真實的人」「從節目中更加明白了職場新人需要了解的職場知識和禮儀」「突然理解了這個職業的魅力」等等,也有網友在第二季剛剛播出幾期後表示「經歷過秋招的我覺得學歷歧視太真實了」「內卷的因素太多了」「只看了先導片就感覺實習生們都好優秀,自己太差勁了」,以至於大家紛紛調侃道「這一季是學法勸退嗎」「這不是令人心動的offer這是令人自卑的offer、令人心塞的offer」。
相比《令人心動的offer》第一季對職場的溫情化處理,《令人心動的offer》第二季赤裸裸地把職場新人之間的競爭、矛盾和壓力以及帶教老師對實習生的偏愛、挑剔和質疑展示在觀眾面前。第二季導演張以豪認為,觀眾對節目的判斷更多來源於感性層面,雖然情感共鳴是節目組的核心判斷標準,但節目中的職場規則在現實職場中是客觀存在的。他希望打破一貫的溫情職場敘事,拋掉更討喜的戲劇化真人秀節目,以現實化的記錄向觀眾展示更為真實的職場生活。
在公眾號「全現在」刊發的《關係戶、凡爾賽〈令人心動的offer〉不如叫令人窒息的offer》一文中,作者劉睿欣對比了兩季節目指出,第一季和職場電視劇一樣刻意迴避矛盾和競爭——所有實習生無論家庭背景及學歷如何,全都公平起跑,就連帶教老師們也是溫暖和煦,充滿人情味的。但這種職場敘事不是現實職場的全貌,回顧二十年以來的中國職場類節目,我們缺少的是溫情的「職場烏託邦」,還是讓人「氣悶」的殘酷現實?
實際上,《令人心動的offer》第二季也只是展現了殘酷現實的冰山一角:就在《令人心動的offer》第一季開播的2019年,大學生畢業人數高達860萬;到了第二季開播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就業研究所聯合智聯招聘發表的《2020年大學生就業力報告》指出,與2019年相比,2020年一季度大學生招聘需求人數減少了16.77%,求職申請人數卻增加了69.82%。就業市場的供求不平衡導致了應屆畢業生之間的競爭空前激烈,普通大學畢業生別說「心動的offer」了,也許投了幾百份簡歷都石沉大海;同時對於那些正在工作的95後職場新人來說,他們曾經也許對自己所在的城市充滿嚮往,幻想下班後回到溫馨的出租屋,有大量自由支配時間在這座城市裡去建立「附近性」,但「白天996,晚上在蛋殼」才是普通人的真實圖景,隨著就業市場和職場不確定性的增加,與之增加的是年輕人的焦慮和壓力。
窺視與討論:焦慮與壓力的釋放?在《令人心動的offer》第二季中,對比同期「五院四系」出身、本科海外名校畢業的競爭對手,實習生丁輝的履歷顯得相對「普通」。他畢業於一所二本學校的非法律專業,努力考上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專業,從一個銷售一步步成為了一名律所律師。丁輝節目中的發言「28歲裸辭」「以萬分之一贏的機會去背水一戰」也上了微博熱搜。節目播出幾期後,他因被淘汰再度登上熱搜,不少網友高呼「心疼背水輝」。
「新京報·書評周刊」刊登的《〈令人心動的offer〉與真實的職場,差了多遠》一文指出,作為普通人的觀眾,會不由自主將自己代入丁輝的處境,他身上也有著許多年輕人的縮影:出身不算好,沒有留學的條件,卻不甘就此過完一生;一次次背水一戰,獲得了與其他人站在同一起跑線的機會,卻被質疑年齡大、本科出身不夠好。即便如此,年輕人不得不一邊抱怨著內卷與不公,一邊加入這場暫時看不到終點的賽跑,因為不參加意味著被淘汰。在律所的面試中,丁輝面對四位帶教律師說出自己的學歷背景和真實的從業想法時,網上也隨即出現了不同的聲音:有人認為丁輝裸辭有些衝動,給出從事律師行業的理由顯得牽強和稚嫩;也有人表示,他的求職困境是很多打工人的真實寫照——起點不高,希望能通過毅力和「背水一戰」的勇氣為未來的可能性搏一搏,可是,難得獲得一次面試的機會,卻因為第一學歷和裸辭經歷被面試官質疑專業基礎和工作能力等等。
這並不只是丁輝的問題,而是和社會高度一體化的競爭密切相關的結構性問題。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人類學家項飆指出,所謂的內卷性不僅僅是說競爭激不激烈的問題,而是明明知道競爭最後的收穫也沒有什麼,大家還是要競爭——人們不知道除了競爭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方式去生活。如果退出競爭的話,人們不僅僅是物質生活上差一點,而且要在道德上去承認自己是沒什麼用的、是失敗的。所以,人們在這種不允許退出和不允許失敗的競爭環境中面臨著一種巨大的焦慮,即在「競爭中很可能面臨失敗」的心理焦慮以及「如果退出競爭意味著要承認自己是失敗者」的道德壓力。
「當年輕人手握辛辛苦苦積攢的簡歷,去面對象牙塔外的事業選擇,面對更真實的社會生活的時候,更大的落差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作者徐菁菁在《績點為王:中國頂尖高校年輕人的囚徒困境》一文裡提出,如今,學位不斷膨脹、學歷持續貶值,這些現象背後的原因在於高等教育功能的變化,最重要的功能從過去的「認識你自己」到現在的「改變命運」,成為了精英人才選拔的代理機制。拋開光鮮的學歷和漂亮的實習經歷,中國學生正面臨普遍的困境:在極度「內卷」的競爭中,成功壓倒成長,同伴彼此PK,在競爭中筋疲力竭。
丁輝嚮往律師行業,考上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專業研究生以後打算「重啟」自己的人生,幸運的是,他通過這種非社招途徑在競爭激烈的律師行業得到了一次實習的機會,節目播出後也收穫了一定的人氣,他成功實現了某種程度上的「人生重啟」。但職場競爭之殘酷激烈意味著不是所有人都能達到自己的目標,找到人生的某個「確定性」。也許,達不到目標才是大部分人的真實常態,有的年輕人因此選擇躺平,有人選擇逃避,有人選擇邊努力邊焦慮,還有人調侃道「我想直接放棄回家種地」。
作為一檔綜藝節目,《令人心動的offer》節目組反覆選擇並考量八位實習生在節目中所擔任的角色,設置那些可以引起關注和討論的環節,為觀眾呈現了一種「職場遭歧視」或者「背水一戰」的情景設定。對於作為職場新人的觀眾而言,他們之所以不希望丁輝被淘汰,也許是因為節目之外有千千萬萬個「普通人版」丁輝。大家在討論的同時看到了自己在職場中的投射,進而產生情感共鳴、得到身份認同,在某種程度上也獲得了職場壓力、學歷焦慮上的宣洩和滿足。然而,以這類節目釋放焦慮、獲得安慰,對觀眾來說又是否只是一種暫時的幻覺呢?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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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p.weixin.qq.com/s/1lqmFKs_lsAEx05jUs-Dbg
《專訪|人類學家項飆談內卷: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澎湃新聞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648585
《績點為王:中國頂尖高校年輕人的囚徒困境》,三聯生活周刊
https://mp.weixin.qq.com/s/ilNVG-fabWHU34De5NPGSA
《關係戶、凡爾賽,不如叫令人窒息的職場》,全現在
https://mp.weixin.qq.com/s/joVqdKjIhxZrgNuwqSe_tw
《:離開烏託邦 | 專訪製片人王鑫璇》,骨朵網絡影視
https://mp.weixin.qq.com/s/XkEJO8Qv37VaHr-tSeTdTQ
《導演張以豪平衡綜藝與現實》,網易娛樂
https://3g.163.com/ent/article/FV3SRD2600038HKK.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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