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留守兒童均為化名)
黃曉風的世界很偏遠。
從廣西百色市區出發,需要乘車向西北行駛182公裡到達隆林各族自治縣,經國道246繼續向西南出發44公裡,爬坡越嶺,才能到被群山包圍的家。那是一座磚瓦房,房外,除了山,還是山。
村裡的孩子互相認識,很少去縣城,那要走很久的路。12歲的黃曉風在這裡度過大部分童年,連讀書,也是在山裡的學校讀,平時回家務農。實際上,這也是中國上千萬留守兒童的生活。
孩子們曾經的家
這裡的一個鄉有數千戶人。山裡有揮之不去的宿命感,輟學、貧困、打工、務農深深烙印在山村兒童的未來。2015年底,黃曉風所在的鄉有1403戶6356人貧困人口,大多人種植玉米、馬鈴薯等農作物為生。
後來,在國家扶貧政策和企業幫扶下,越來越多人脫貧,走入縣城,從磚瓦房搬進了小區房,從鄉村小學轉進縣城小學,世界從高山一下變成了平地,惶恐又驚喜。命運改變了嗎?
再接著,他們發現,這僅僅是走出深山的開始。
他們以為走出了大山
從高空看下去,黃曉風的家鄉就是大山褶皺中的一個點,山大溝深,交通不便,即便種出了東西也不值錢。直到2018年底,當地農民年人均純收入也才7657.79元,走出大山是唯一的脫貧之路。
在黃曉風還小時,父母已經和村裡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南下廣東打工,成為工廠流水線一員,「工資一下高了不少。」進到工廠的瞬間,她的母親覺得,這樣繼續下去,一家人走出大山就有望了。
賺更多的錢,讓孩子讀好書,讀書改變命運。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裡,父母們的完整邏輯。他們不斷加班,工資一結算就寄回家,自己卻一年回不到一次家。但對於黃曉風母親而言,沒多久,這個觀點沒法再實踐下去。
在一所山村學校讀小學的黃曉風變得不開心,讀書也不太自覺,父母被迫回到山裡陪伴。後來,跟黃曉風關係不錯的教師分析:「隆林許多父母外出打工,情感的缺失容易導致孩子性格孤僻、冷漠等。」
與此同時,父母發現黃曉風喜歡畫畫。如果是在城裡,她可以在美術課上了解繪畫手法,或通過興趣班進一步學習。但大山深處連專業美術教師也沒有。至於主科成績,無論怎麼學,「都比不過縣城的」。而這,又不僅僅是師資問題。
大山之外——縣城的生活,網際網路呈現的世界如同平行時空,黃曉風等人不在其中。在不少山村中,控輟保學仍是重要的工作之一,幾乎每個接受採訪的教師都直言:「山裡的孩子,主科基礎太差。」
記者走訪多處,發現當老人務農,父母進入工廠,許多山裡的孩子認定了未來只有上一代走過的兩條路。孩子處在一個封閉的環境,在大山裡,在山村學校中,知識改變命運便成了一個偽命題:人生一眼看到底,為什麼還要讀書。
這是孩子未來的路嗎
走出封閉的世界是唯一的辦法。然而,和孩子一同走出大山的成本是高昂的。黃曉風讀五年級時,便被父母帶到隆林縣城,在一所縣城小學讀書。「生活的成本一下子高了。」黃曉風母親說,「一個月開銷一兩千元。」
為此,黃曉風父親前往廣東順德海棉廠務工。母親則在周邊找體力活,增加收入同時陪伴女兒,費盡力氣,家庭收入才達到2800~3000元左右。但這場一家人走出大山的行動,隨時失敗告終。
百色市教育基金會副秘書長廖和章則透露,「在更早前,許多村民搬遷進城的計劃並不成功,大人待不夠一年就逃離,孩子重新成為留守兒童,就因為沒實現就業,收入一斷,立馬回到大山裡。」
和父母一起走出大山
越來越多人意識到這一問題。近年,隆林開始統規統建集中安置,為全縣16個鄉(鎮)的建檔立卡貧困戶和整屯搬遷戶建搬遷安置點,配就業機會,設第六幼兒園、第六小學、第五中學,打造「城市化學區房」。
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鶴城新區
為解決後顧之憂,安置點內的保安、便利店銷售員等崗位都面向居民招聘。在小區實現「內循環」的同時,隆林縣還打造了「一公裡就業」保障平臺,將附近的輕工業園區整體劃入安置點扶貧產業園。
2020年,黃秋鳳轉入第六小學,一家人搬入鶴城新區——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隆林各族自治縣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實現了從山裡到縣城的一步式跨越。「孩子常常回家就說學校』很漂亮』『學了什麼知識』,很積極,在書本上寫滿了預習、複習的筆記,工工整整。」黃曉風母親說。
黃曉風也喜歡學校裡的教師。擔任美術教師的王繪琳時不時還會指導孩子作畫,「他們沒有繪畫基本功,但充滿了熱情。」她說,包括在黃曉風在內的孩子,總會在自己進入課室時上前牽著手,道一聲:「老師你來啦」。
「孩子有很豐富的想像力,很親和,只是不懂得怎麼表現出來,沒有學習過將心中所想表現出來的方法。」王繪琳對這群孩子充滿期待,「每次都相處得很幸福,很想讓他們變得更好。」
不久前,王繪琳通過公招進入第六小學,第一次過來,心涼了半截,「這裡雖說是縣城,其實還是偏遠,而且孩子的基礎很弱,但待上一個星期,不自覺就愛上了每一個孩子,他們還會悄悄在國慶送上親手畫的祝福卡片。」
這種想法,也存在於主科老師中。「孩子基礎不好,因此更需要因材施教,連作業都分成三個級別來布置,適應不同學生的現有水平,不斷提升。」學校教學負責人透露。如果在縣城其它學校,多半只會當他們差生。
黃曉風說,她的目標是考上隆林二中。這是隆林縣城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也是許多山村孩子的夢想。他們內心,有一股「狠勁」在。但與此同時,許多教師也在擔心孩子們的不確定性。
成績只是一部分——第六小學一位教學負責人告訴記者,「這裡許多孩子的父母都曾經外出打工,留下孩子獨自一人,一段時間後,家庭關係已經出現裂縫。」在該負責人看來,並非來到縣城,就意味著成為縣城的一份子。
「初中的情況比小學更複雜。」第五中學相關負責人則表示,他們在山村裡是自由的,來到縣城的學校就像被「困」一樣,「學校會代管手機,但許多孩子晚上該睡覺時卻不睡覺玩手機,這些調皮的學生藏手機比誰都快。」
對於一些從大山裡走出來的孩子來說,走進縣城如同是從偏遠的世界走向陌生的世界。而鶴城新區的家,就像整齊劃一的「貧困」標籤,很丟人,在融入一個新世界時,不自覺地選擇了對抗。
大山裡的孩子
所有人都在尋求改變
在百色走出來的周振林深有感觸。「我也是村裡面出來的孩子,很多同學在小學就輟學。我是一直讀到研究生。」他說,知識能改變命運,但助學背後,很多孩子的成長需要心理的支持。
「我們並不是不努力。」如今周振林已是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也是廣東省同芙慈善基金會主席。他分析道,很多孩子很勤奮,希望改變自己,但是沒有支持的環境,而且存在一些留守導致的心理創傷,需要有人陪伴和引導。
他看到,這些問題至今依舊存在於這片土地上。同樣是六小的學生家長羅妍麗在產業園找到了「過去在廣東才能找到的工作」,主要是組裝藍牙耳機,計件,作為普工一月底薪2千元,多勞多得,這是他們一家主要的收入來源。
坐在條形的輸送機前,將耳機的其中一個硬體組裝上,早8點,晚8點,開始重複的生產工序。這是正常的工作狀態,但羅妍麗常常加班,直到10點多才回家。那時,羅妍麗的女兒琳婕已經回到家,看漫畫、耽美小說,玩手機。
安置點扶貧產業園
琳婕常常因此被斥責,「我媽總覺得我是搗亂,不聽話;有時我還被我爸罵。」她不太喜歡這樣的狀態,說道:自己只是覺得沒有朋友,想念山裡的夥伴,那時大家一起玩,開心的很。
鶴城新區附近有個活動廣場,琳婕有時坐那看著別人廣場舞。「現在,我們這裡所有人都曾經是貧困戶,以後我從這裡出來,別人得怎麼看我,難道不是一個大大的標籤套在我們身上嗎。」
「我是從貴州的山裡走出來的師範生,我能理解,當初我也是這樣,心裡有些情感的創傷,有問題不知找誰,那時是老師成為我的朋友。」這位教師覺得,「孩子缺歸屬感,融入不了,還是有許多情感上的需求需要彌補。」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當地民政部門也購買了來自廣西柳州的社工服務,以督導形式培養當地兩名非專業工作人員幫助當地居民迅速融入。與此同時,五中配備了心理功能室。
然而,無論是社工服務還是校園心理諮詢,均面臨資金不穩定、人才缺失的窘境。記者了解到,當地社工服務經費一年僅30萬元左右,而隆林縣城只有兩位心理諮詢師,難以支持上千位孩子的心理支持需求。
周振林找到一個解決方案。他帶動廣東省同芙慈善基金會在當地學校設立「愛心之家」,連結專業教師,在寒暑假期間開展學生+老師心理輔導課、國學講座、文藝課程培訓、文體活動、夏令營等活動。
廣東省同芙慈善基金會主席 周振林(左一)
在隆林第六小學
目前,「愛心之家」也要探索心理輔導人才隊伍的搭建。廣州市社會服務發展促進會相關負責人認為,搬遷安置點助力家庭成員們走出了大山,但在社會服務方面仍處於相對貧瘠的狀態,這方面瓶頸並非政府部門、社會組織、社會服務機構一己之力就能改變,恰恰可以通過愛心企業家的優質項目作為平臺,促成多方合力。
「此次百色隆林行,我們看到了教育扶貧已走過一段從硬體設施資助到軟體師資投入的積累歷程。而在扶貧先扶智、從教育扶貧到教育扶智的探索及實踐過程中,仍需要政、商、社、媒等多方力量的聚合。」該負責人表示,愛心企業家其實為當地社會服務創造了新的突破口,「像該項目就可以引入對應的專業社工服務牽手行動,解決當地服務缺口,逐漸走進孩子們的心。」
更多可能性等待落地
實際上,傳統的「捐贈+資助」的慈善操作模式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如今以多元化和專業化為特徵的慈善需求。如何兼顧多層需求進行慈善事業戰略規劃,選擇合適的慈善路徑?這一問題愈發困擾有意投身或參與公益慈善事業之士。
隨著富裕階層的這一公益訴求的持續增加,對資助和支持方式的要求也必然逐漸走向多元化和個性化。廣州市社會服務發展促進會及會員單位漢正家族辦公室相關負責人表示,相比傳統捐贈,慈善信託更能支持捐贈人實現多層意願,並注重從持續資產管理機制出發,來構建開展慈善事業的整體構架。
漢正家族辦公室認為,隨著國內信託的法治和社會環境的不斷成熟,慈善信託將作為慈善工具的後起之秀,必然被越來越多富裕家庭及高淨值人士列為優選。
值得關注的是,在「愛心之家」捐贈儀式上,廣州市社會服務發展促進會及會員單位代表漢正家族辦公室等也前往現場調研,探索廣州社區健康包(藝術版)以及社會工作、慈善信託等服務模式在百色落地的可能性。
廣州市社會服務發展促進會執行會長 郭媛(右一)
與當地小朋友親密互動
據了解,社區健康包(藝術版)是在後疫情時期為孩子們定製社工+藝術公益心理支持的工具包,也是為老師、家長提供一款輔助教學工具。公益+藝術的創新促使城鄉服務進一步豐富化,賦予公益更多的思想理念。社區健康包將以藝術療愈、藝術支持的方式,更好地為困境兒童提供情緒疏導和心理支持,讓每一個小家庭在這樣一個藝術支持的氛圍下得到更多的大愛。
「我們也很期待,未來』愛心之家』可以引入優質的服務資源,為孩子的心理提供全方位的支持。」在場師生代表表示。
主編:Kitty
撰文:蘊潞
編輯:AK、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