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殼爆雷揭示了當下打工人面臨的一個真實而具體的境遇,它捅破了打工人話語中調侃和自嘲的窗戶紙,使其浮現出極具批判性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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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交了,貸款欠了,卻沒地方住了。
對於一些打工人而言,這個冬天格外寒冷。
最近,北京、杭州等多地的蛋殼租客在社交平臺上發布了自己遭遇房東驅逐的經歷,引發了媒體和網友關注。
被驅逐的租客在微博上分享遭遇
這些租客稱,被驅逐是毫無道理的。他們早已向蛋殼預付了一年乃至更長時間的房租,不少人當初還是靠著租金貸才一次性繳清,現在仍要每月定期還貸。
然而,驅逐租客的房東也並非無理取鬧。房東表示,蛋殼並未像往常一樣向他們按月支付房租,他們只能及時止損,在合同失效後才轉向租客,要求收回房子另租給他人。
蛋殼與房東的合同失效
「蛋殼爆雷」被曝光後,人們發現,不少長租公寓早就爆出過相似的負面新聞。尤其是自2020年上半年以來,全國已有多家長租公寓爆雷,不少租客和房東受害。
今年3月就有長租公寓被爆欠租
有人懷疑,長租公寓這種資本運作方式是一場註定要爆雷的騙局。而當爆雷的警報響起,平臺卻能從監管的縫隙中隱退,將風險和矛盾轉嫁給同是受害者的房東和租客。相比之下,租客無疑又是最弱勢的受害者。
當被驅逐的打工人周旋於平臺和房東之間,為集體維權而抱團取暖時,他們不僅是在爭奪和捍衛屬於自己的合法權益,也是在為尊嚴和安全感而戰。
然而,問題在於,打工人僅僅依靠自救,就真能過上不再為基本生存問題而擔憂的體面生活嗎?
01/ 資本「玩家」:當住房變成一場遊戲
對於大部分初入職場的年輕人和單身白領而言,尚不雄厚的經濟實力和可能的流動性使租房成為更適合他們的選擇,敏銳的資本當然也嗅到了其中的商機,近三五年來,大量資本玩家進入住房租賃市場,各種長租公寓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來自公眾號「地產資管參考」)
我們可以簡單地將蛋殼這樣的長租公寓理解為「二房東」:他們向房東租下房子,經過統一裝修和運營,再出租給租客。
但與個人二房東不同的是,平臺二房東的主要盈利方式並不是賺取租金差,有的平臺甚至以「高價買低價賣」的策略吸引客戶,倒掛的租金差反而使平臺賠錢。
實際上,長租公寓的盈利主要是靠「打時間差」來完成的。平臺雖是按月向房東支付租金,卻要求租客一次性付清「長租」的全部費用。這些提前支付的大量租金進入平臺的資金池後,使其不僅有能力向房東支付房租,還能將資金池中剩餘的資金進行再投資而獲得利潤。
今年1月蛋殼公寓在紐交所掛牌上市
從理論上來說,這種將房屋變成金融產品的盈利方式並非不可行,但面臨的風險極高。資金池內的資金減少是必然,而再專業的平臺也不能保證投資獲利的速度一定能趕上填補租金差、支付運營成本的速度。
對此,平臺的解決方案是持續擴大規模,盤下更多房子,出租給更多租客,藉此源源不斷地向資金池注入資金。
然而,這一方案並未解決這種模式內在的根本問題,即投資的風險性問題。本質上,這不過是在將風險轉移到房東和租客身上罷了。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當租客沒有能力一次性繳清「長租」的費用時,平臺為其指出了「租金貸」這一看似可行之路,讓其貸款預付租金。
實際上,這非但沒有緩解租客的壓力,反而是讓租客來承擔平臺的資金壓力。有專家指出,其中蘊含的不合理和不公平是顯而易見的:「我東西都沒拿全,為什麼我貸的款,要全額給你?」
背負了「租金貸」的蛋殼租客
這種經營邏輯不免讓人心生懷疑,蛋殼爆雷是否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由資本玩家精心設計的騙局?
退一步來說,即便這不是蓄意跑路的騙局,而是正常經營風險帶來的最壞結果,那麼,當平臺利用信息不對等將這種風險隱蔽地轉嫁給客戶時,也是在將關乎民生的住房市場,變成了一場罔顧社會責任、肆意追逐利益的資本遊戲。
02/ 「完美受害者」的自救:被轉嫁的風險與矛盾
當轉嫁給房東和租客的風險被引爆,隨之而來的,還有權力關係不對等下從「個人-平臺」到「個人-個人」的矛盾轉嫁。
當初,眾多房東和租客選擇長租公寓為中介的原因,正是認為平臺的規模能為其誠信經營背書,卻不料對方店大也能欺客。
當蛋殼公寓人去樓空、線上退租無人處理、客戶管家失聯,原本應由雙方共守的契約精神,輕而易舉地就被機構的不誠信所摧毀,而房東和租客對此是往往是束手無策的。
相比之下頗為諷刺的是,遵守契約往往是個人面對平臺時最基本的自保方式。房東和租客都以為,只要在籤合同時看清楚、想明白,籤完後不違約,便能萬事大吉。
蛋殼公寓向租客發送的簡訊
落入如此意想不到的境地,個人只能訴諸法律來討回公道。然而,對於租客和房東而言,走法律程序意味著付出更多的金錢、時間和精力,維權成本甚至超過了雙方在這場事件中的損失。
看起來,個人和平臺都能拿起法律的武器,但對於力量不對等的兩方來說,「拿起」所要付出的代價並不相同。
不僅如此,法律的滯後性也無法幫助個人解決眼下的問題:房東何時能收回房子中止損失?被驅逐的租客明天住在哪裡?下個月怎麼還租房貸款?
蛋殼租客的困境
這些問題的緊迫性更加劇了房東與租客之間的矛盾升級。
有的房東和租客採取硬姿態的相互抵抗:房東斷水斷電、換鎖砸門,租客翻窗進屋、持刀威脅。這些手段似乎是另一種形式的「弱者的武器」:不是為了反抗權力上位者,而是揮向同處弱勢地位的完美受害者。
但同時,也不乏一些房東和租客相互協商和妥協:雙方商量著以低價續租,各退一步,共擔損失。
房東為驅逐租客打砸房屋設施
然而,無論是硬碰硬的對抗,還是態度緩和的協商,其中的行動邏輯無不暗合了新自由主義的敘事:個體應當完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房東和租客當下的遭遇都源於當初與平臺籤約的錯誤決定。
在一張由租客張貼的告知書中,寫給房東的一句話將這一點展露得清晰直白:「在法制的社會裡,每個人在成長的路上都要為自己的過錯買單,不要把自己犯錯的損失強加到別人的頭上。」
被網友稱為「教科書」級別的租客告知書
這種邏輯一方面讓個體通過指責對方獲得自救的合法性,但另一方面,「為自己的過錯買單」也使個體淪為只能自救的孤島。
當#蛋殼套牢的年輕人如何自救#登上熱搜,人們在無奈和狼狽中分享自己的慘痛教訓和自救經驗,這在一定程度上能緩解當下的困局。但對「自救」的過分強調,也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對平臺的追責和對監管的訴求。
03/ 被驅逐的「打工人」:體面生活何以可能?
在「蛋殼爆雷」的相關微博中,流傳著一個「年輕女孩拿刀與房東對峙」的視頻:一名女子站在牆角,手握一把水果刀,情緒激動地與房東一行人對峙。相比起暴力行兇的武器,女孩手裡的水果刀,似乎更象徵著她氣勢洶洶下的膽怯和畏懼。
蛋殼租客拿刀與房東對峙
做出這種偏激舉動的租客或許並不多,但當被驅逐的租客不得不為房東的突然上門而提心弔膽、不得不撕破臉面與房東爭吵、不得不做出在車裡過夜的最壞打算時,平日裡過著體面生活的打工人們,不僅真切地感受到了強烈的被剝奪感,也喪失了擁有基本生活條件的尊嚴感。
蛋殼爆雷揭示了當下打工人面臨的一個真實而具體的境遇,它捅破了打工人話語中調侃和自嘲的窗戶紙,使其浮現出極具批判性的內涵:
打工人是生產關係和消費關係中雙重的權力下位者,打工人即便努力工作遵守契約也不一定能獲得穩定的安全感,打工人背井離鄉在城市租房是地區發展不平等下生計所迫的無奈,打工人看似體面的白領生活是極度脆弱、不堪一擊的。
蛋殼租客「被清退就住在車裡」
打工人的租房難和買房難,也往往是在「離開還是留下」的糾結中,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許,我們可以藉此機會,反思人與房屋、人與城市的關係。
打工人們在城市中工作多年,建立在打工人再生產之上的各種產業也構成了城市發展的重要部分。即便如此,打工人依然難以在城市中獲得一個具有安全感的穩定居所,而這又在很大程度上讓人難以對城市產生歸屬感。
而當我們說「人對城市產生歸屬感」時,其中暗含的前提「人歸屬於城市」也是值得反思的:究竟是城市為人提供歸屬,抑或是城市本該就是屬於人的城市?
長租公寓租客職業畫像(來自鏑數聚)
為何我們只有在一座城市、一片土地上佔有了房產,才能產生歸屬感和安全感?人類學家項飆所說的「雙重異化」為此提供了一種解釋:
我們將起居空間這一每個人都本應擁有和享受的東西,異化成了一種要拼搏著去佔有的資產;而拼搏的艱辛又讓房屋在意識形態上被異化為人性的依託和終極價值的載體。
當房屋被工具化為一個用以證明經濟實力的資產、一個可以不斷盈利的寶礦時,打工人的生活就陷入了「為了買房安家承受更多工作折磨,工作折磨又讓家居這個避風港顯得愈加寶貴」的循環中。
在此過程中,原本自然的人際關係和個體存在的價值也被異化為需要通過努力來追求和證明的:一個人只有在城市中佔有房產,才能獲得自己價值的認同感,才能被認為是一個有能力的社會人、一個有責任心的家庭成員。
這種異化並非純粹文化意義上的,它同時根植於社會土壤之中:只要租客還在面臨隨時被掃地出門的不確定性,只要打工人還需過著996的生活才能不被淘汰,只要社會資源分配仍然與戶籍和房屋緊密捆綁,我們就難以讓房屋回歸到「起居空間」和「基本權利」的原始屬性,房屋對人和人對房屋的相互異化就不可能消除。
項飆祝願現在的年輕人能在對這種異化的質疑和反思中獲得「不佔有」的勇氣,在對新生活方式的想像和實踐中完成「這個時代最大的革命」。
然而,敢於「不佔有」並非全然來自個人的一腔孤勇,它還應當來自資本玩家在市場中的良性參與、來自誠實守信的社會環境、來自對無產者的社會保障、來自更加平等的資源分配製度。
打工人的體面生活,不僅關乎個人努力,也仰賴社會的溫柔以待。
參考文獻
[1]敖瑾《長租公寓,一地蛋殼》南都周刊(公眾號)
[2]劉遠舉《長租公寓模式並不成立》FT中文網(公眾號)
[3](美)馬修·德斯蒙德《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