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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不換
1930 年，拜爾斯鋼鐵集團老闆、西屋電器董事艾本·拜爾斯遭遇大難：他被迫通過手術，切除了整個下巴，上顎只剩兩顆門牙，頭骨也裂開了孔洞。
拜爾斯落到這種境地，是因為此前兩年間，他喝下了 1400 多瓶「雷神託爾」秘方保健飲料。根據宣傳，它能治療 150 多種疾病，還有強身健體的功效。
除了自己飲用，拜爾斯還成箱地向好友贈送。
▍雷神託爾藥瓶
「雷神託爾」的真實成分，是蒸餾水和強致癌的放射性元素鐳。此前幾年間，它是數十种放射性物質飲料中，最暢銷的一種。
在拜爾斯遇難的同年，廣播明星約翰·布林克利參與競選堪薩斯州長。
他從政經驗為零，但精通病毒營銷，通過自創廣播電臺招徠客戶，為四千多名男性做了羊睪丸移植手術，宣稱能壯陽健體，助人「重返青春」。
▍羊睪丸移植術的報紙軟文
布林克利的療法造成 42 人死亡，他也被吊銷行醫執照。不過，此人依然受到聽眾愛戴，在州長選舉中奪得最高票，僅僅因為數萬張選民填錯格式、選票無效，才最終惜敗。
「雷神託爾」飲料和「重返青春」移植術，是美國特許秘方藥行業的最後輝煌。
此前三百年裡，「包治百病」的硫酸稀釋液、治咳嗽的鴉片酊、含古柯鹼的早期可口可樂，都曾出現在美國的秘方藥市場上。
▍1882 年鴉片酊，緩解「一切病痛」
新世紀福音秘方藥
特許秘方藥的故事，起始於大航海時代。
從古希臘羅馬時代到 16 世紀，大部分醫生診斷疾病時，都以古希臘人蓋倫的元素/體液平衡理論為基礎。他們參考古希臘本草書《藥物志》中記載的 600 多種藥用動植物、礦物，混合各種材料然後蒸煮煎焙，給患者服用。
▍希臘文《藥物志》
從 16 世紀開始，歐洲人通過大航海活動，得到了五洲四海的奇花異種；加上博物學家對本地物種的研究，藥典收錄的植物種類激增到 6000 多種。
新藥材的「神奇療效」受到熱捧，為醫藥行業帶來了商機。歐洲城市商業的繁榮，也使得藥物的規模生產、跨地區跨國界經銷提供了條件。
▍17 世紀牛津大學植物園引進的海外植物就達到了 1000 多種
1630 年，歷史上第一款特許秘方藥正式面世：英國藥商將蘆薈、藥西瓜和藤黃等草藥混合併統一包裝, 向政府申請了該商品的經營特許證，以「安德森藥丸」的名稱向公眾推銷。
根據宣傳，這種神奇藥物來自英王查理一世的御醫安德森從威尼斯的高人處得到的真傳，在酗酒縱慾後服用，有清體、排毒之奇效。
▍英王查理一世
有了「御醫」、「威尼斯」等神秘背景的加持，安德森藥丸一炮打響，銷量不俗。歐洲其他藥商紛紛效仿，各種特許秘方藥競相問世。
秘方藥之初，也曾給人們帶來不小的驚喜。
歐洲傳統的蓋倫醫學中，長期盛行「烈性療法」（Heroic Medicine），通過放血、催吐、腹瀉、起皰等猛烈手段，「逼出毒素」，以求恢復患者的體內平衡。
▍左側：放血，右側：催吐
這些傳統療法致殘、致死率高，給患者帶來巨大痛苦。傳統草藥也往往苦澀、惡臭，令人難以下咽。
相比之下，特許秘方藥一般會添加蜂蜜、糖衣、芳香劑、酒精等物質，以改善口感。一些止咳止瀉類秘方藥含有鴉片、古柯鹼等物質，更能讓患者短期內「苦中作樂」。
▍兒童止咳糖漿廣告
此外，特許秘方藥是製備好的成藥，患者可以直接在藥店、雜貨鋪自主購買，無須再落在醫生手中，遭到放血、催吐。
截止 1748 年，北美市場的常見秘方藥品牌已多達 202 種，市場競爭十分激烈。
要想脫穎而出，秘方藥不但要好吃、好買、便宜，包裝也須漂亮好看。
因此，秘方藥的廣告卡和藥瓶設計非常精美，至今仍是西方民間收藏者的至愛。
秘方藥的蓬勃發展，甚至導致玻璃瓶產量暴增，結果北美玻璃容器的市價腰斬。
▍艾耶爾菝葜水廣告
競爭之下，價格戰在所難免，1830 年代，靠賣藥躋身富豪的「秘方藥之王」託馬斯·多諾特，打出了「只需半價，為勞動人民提供好藥」的口號。
▍「秘方藥之王」多諾特為生產廉價藥瓶建立的玻璃廠
營銷方面，贈送產品小樣、散發保健知識手冊、印刷包含星座運勢的廣告日曆等，都是特許秘方藥商最早開拓、運用熟練的手段。
報紙興起後，藥商還在報紙上印刷整版廣告，直到 20 世紀前，一直是英美報刊最重要的金主。
▍報紙上刊登的秘方藥廣告
廣播技術出現後，他們更自創廣播站，用娛樂節目包裝產品，向聽眾一周七天地轟炸。
逝去的秘方藥武林
五花八門的美國秘方藥，在製備選擇上有不同的流派。
最傳統的是「加法派」，將數十種傳統草藥礦物混合在一起，種類越多，「對症」也就越多。如秘方藥「威尼斯藥膏」，由蝰蛇血、蜂蜜和 60 多種草藥組成，號稱包治百病。
更接地氣的「象形派」，則吸取民間「吃啥補啥、像啥治啥」的智慧，用核桃殼治顱骨病。
特許秘方藥也不排斥遠古時代的神秘技術，如木乃伊是古埃及人長生不老的秘法，木乃伊乾屍粉末便被用來延年益壽。
▍木乃伊粉末瓶
藥商還緊跟新科技潮流，只要物理、化學、生物學出現重大發現，都會有秘方藥產品打出新概念的噱頭。
1780 年，伽伐尼發現帶電金屬能觸發青蛙肌肉運動。1796 年，康乃狄克州醫生以利沙·帕金斯便發明了帕金斯神針，成為美國第一種特許秘方醫療器械，短短幾年內暢銷英美。
▍醫生用帕金斯神針為患者治療
帕金斯神針由金色、銀色兩根尖頭金屬筷子組成，據稱其傳導的電力可以改變人體電磁結構，包治頭痛、牙痛、胃痛等數十種疾病。
帕金斯本人深信神針的魔力，1799 年紐約黃熱病爆發時，他自告奮勇，帶著神針投身疫情一線，結果很快染上黃熱病，不久去世。
▍帕金斯與他的神針
1890 年，科學界又有新突破：德國生理學家科赫公布了用於確定疾病的微生物病原體的科赫法則，成為細菌學發展的裡程碑。同年，美國園藝師威廉拉多姆及時跟風，發明了「細菌殺手」飲料，並註冊特許權。
▍「細菌殺手」的廣告
拉多姆宣傳說，既然人與植物生病都是因為細菌感染，那麼治療葡萄、草莓疫病的藥物經過無毒處理後，也能治療人病，「細菌殺手」就是這樣一種無菌不殺、包治百病的神藥。
在這套概念的包裝下，「細菌殺手」飲料快速擴張，在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建立了 17 家分廠，暢銷歐美二十多年。
▍「細菌殺手」藥罐
當然，「細菌殺手」和科赫法則沒什麼實在關係，其主要成分是水，加上微量的硫酸和鹽酸。
喪鐘為秘方藥而鳴
特許秘方藥如此不靠譜，卻能長期叱吒市場，是因為它在西方醫藥史上填補了一段漫長的空白。
秘方藥誕生的時代，普通患者已經意識到傳統醫學低效、迷信、弊端重重，然而主流醫藥發展緩慢，真正有效且安全的科學醫藥未能滿足人們的需求。
19 世紀末，隨著化學合成醫藥興起，患者們終於用上了療效真實、立竿見影的藥品。
1878 年，炸藥成分硝酸甘油被發現可用於心絞痛；1890 年，抗白喉、破傷風血清問世；1899 年，商用鎮痛消炎藥阿司匹林問世。這些藥效確定、副作用可知的新藥，很快佔領了富裕階層的市場。
▍早期阿司匹林藥瓶
然而，特許秘方藥仍主導著醫藥市場，被刻薄者稱為「最受窮人歡迎的毒藥」。
普通消費者仍然被洗腦廣告和低廉的藥價吸引；報刊媒體人也不懂醫學，且大都受到秘方藥的廣告資助，不敢向秘方藥開戰；政府官員不懂化學，不知道如何建立化學標準、辨別真藥假藥。新藥未能徹底消滅秘方藥的市場。
最終給了秘方藥致命一擊的，是團結的婦女、懂醫學的記者和精通化學的官員。
▍美國婦女俱樂部總會集會
最先向秘方藥產業開火的，是美國婦女俱樂部總會和《女士之家》雜誌。女士們討厭家中男人酗酒、嗑麻醉藥，而各種打著治病幌子的秘方藥酒、鴉片酊是男性獲得這些物資的最便捷來源，最受女讀者痛恨。
1904 年，《女士之家》開始接連刊發文章，揭露秘方藥醜聞，結果雜誌很快被秘方藥企業控告，陷身訴訟。
▍《女士之家》雜誌封面
接過接力棒的，是醫學出身的調查記者薩繆爾·霍普金斯·亞當斯。他頂住人身威脅，用一年多時間調查了市場上 264 種秘方藥的成分、危害和營銷騙局。
▍調查記者薩繆爾·霍普金斯·亞當斯
在幕後為女性組織和調查記者提供藥學、化學數據等實錘彈藥的，是美國農業部化學局局長、化學家哈維·威利。
威利向全美 700 多家女性俱樂部舉辦演講，幫她們籌建純淨食物和藥品組織。他更為亞當斯買到的幾百種秘方藥提供化驗服務，組織志願者「試毒小組」，通過超量服用各種藥品、食品添加劑，用「人肉」實驗驗證其毒性。
▍威利組織的試毒小組。左側文字：只有勇敢者才敢試吃
1905 年 10 月，亞當斯在《科利爾周刊》發表了長篇報導《美利堅大騙局》，揭露秘方藥行業的內幕。文章的單行本印刷了 50 萬份，轟動全國。
輿情激憤下，愛達荷州參議員韋爾登·海本在國會上疾呼：「我們可以拓展祖國的邊界，我們可以建設強大的戰艦、海軍和陸軍。但是，如果人民的健康因為這些騙人的、虛假的醫藥而搖搖欲墜，這一切有何意義？」
▍連載發表《美利堅大騙局》的《科利爾周刊》封面
1906 年，美國《純淨食品與藥品法》頒布，要求所有藥品必須在標籤中標明酒精、成癮和有害成分，所列成分必須真實，且其純度不得低於《美國藥典》的標準。
1930 年，美國農業部食品藥物農藥局改名為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oodand Drug Administration），即 FDA，負責全面監管食品和醫藥安全。其使命之一，就是清除「雷神託爾」和「重返青春術」這樣的神藥神術。
1938 年，新的《食品、藥品和化妝品法》頒布，進一步授權 FDA 對食品、藥品、生物產品、化妝品、醫療器械、菸草和放射性裝置進行全面監管，漫長的秘方藥時代走向了末路。
不過，秘方藥的類似產品，如含有腎毒致癌成分馬兜鈴的「猴棗散」、號稱美容瘦身、包治眾病的「日本酵素」，仍在許多地方流行。
這些不靠譜神藥的另一面，還催生了「安慰劑」的出現。19世紀已經有一些聰明的醫生給病人開出無害於身體的安慰劑。1811年的《昆西醫學詞典》（Quincy’s Lexicon-Medicum ）中對安慰劑的定義為：「用於取悅患者而不是使患者受益的任何藥物的總稱」——醫生內心也知道安慰劑根本就是無效的。
難怪，美國總統傑斐遜在1807年給友人的信中也說：「我所認識的最成功的醫生向我保證，他使用麵包丸、彩色水滴、山核桃粉末比任何藥物加起來用的還多，這無疑是個騙局，但對敢於冒險醫生來說，這種假設是知識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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