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經沒人罵五仁月餅了。
大家連月餅都不想吃,年年送月餅成了例行公事,拿來,打開,嘗一口,然後幾天早點零食,慢慢硬塞下肚,僅此而已。
五仁月餅終於成了過氣網黑,在這最多事的一年裡,它連被平反的價值,都喪失了。
有那麼多點心可以吃,幹嘛還吃月餅呢?
▲小夥伴大膽開麥:別說五仁了,月餅這玩意根本就不好吃……
可不管罵與不罵,我們都發現了一個事實:
月餅最初的存在、最後的價值,似乎都存在五仁月餅身上。
要是五仁都沒了,月餅,也就沒什麼必要了。
月餅界有一個千古之謎:
豆沙有豆沙包,棗泥有棗泥餅,為什麼五仁,只有五仁月餅呢?
這五種果仁,似乎從成團出道那一天起,就是中秋限定,其他時候幾乎不組團出現。
後果是,只有吃五仁,才像是吃月餅,沒有五仁,也別提什麼月餅了。
當月餅成了五仁存在的意義,它們之間的淵源,只能從月餅成為月餅那天,開始回溯。
眾所周知,月餅也是從其他點心演化而來,之後才獨立,成了中秋限定。
目前,關於「月餅」的最早叫法,出自南宋的典籍記載——也就是說,那時候月餅才真正成為月餅,此前的,只能叫「中秋節吃的餅」。
然而,月餅初代的、唯一的專屬餡料,就是果仁。而且,南北通用。
清嘉慶年間人楊光輔,在他的《淞南樂府》裡這麼寫:
淞南好,時物有秋香,月餅飽裝桃肉餡,雪糕甜砌蔗糖霜,新谷漸登場。
那時的「淞南」就是今天的上海——起碼說明,清中期的蘇式月餅,已經有核桃仁了。
至於北方月餅,就更多,也更早了。
明代《酌中志》記載,北京民間,「八月饋月餅。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麵餅相饋,大小不等,呼為『月餅』。市肆至以果為餡,巧名異狀,有一餅值數百錢者。」
那時沒有很好的水果保鮮技術,更沒有食用香精和色素,所以「以果為餡「,大概率指的是果仁。
到了清代,袁枚的《隨園食單》裡,做法更詳細。他吃過一種「劉方伯月餅」:
用山東飛面作酥為皮,中用松仁、核桃仁、瓜子仁為細末,微加冰糖和豬油作餡,食之不覺甚甜而香鬆柔膩,迥異尋常。
這裡的月餅,已經越來越像五仁,不僅三仁出現,冰糖和豬油的常規配置也登場了。
當人們對果仁餡月餅習以為常,它甚至出現在了一個著名的偵探故事裡。
那出自清末最神奇、最混搭的一本小說《老殘遊記》。
書中的山東齊河縣魏家,全家在中秋夜吃過月餅後,一下毒死了十幾口。
這月餅,是親家公拿著調好的冰糖芝麻核桃仁餡,找點心鋪定做的,官員們在吃剩的半個月餅上發現,餡子表面有一些類似砒霜的斑點。
於是,送月餅的親家與兒媳被認為投毒,拷問數日後畫押認罪,只等死刑判決。
然而,果仁月餅餡,竟然救了他倆的命。
一位官員在檢查證物時,發現了一件事:肉眼可見的異物,是附著在餡子表面的。
冰糖熬化了會黏合,芝麻、核桃仁都有油性,這些東西彼此黏合一起,就跟新疆切糕差不多——
假如拌餡時就下了砒霜,應該早混在裡面了,怎麼可能還在面上?
沒少吃月餅的官員,一下發現了真兇栽贓的可能,避免了一場冤獄。
可見,在《老殘遊記》成書的光緒末年,多種果仁餡月餅已經在北方盛行,其做法原理,也已經與後來的五仁月餅相似了。
這種果仁月餅,什麼時候真正進化成成「五仁」,已經難以考證了。
唯一能看出的是,較早的月餅餡料具體記載裡,果仁出現的頻率更早,也更多一些。
相比之下,廣式月餅的頂流雙黃蓮蓉,就晚很多——
1889年,廣州連香樓(就是今天的蓮香樓)才開始用蓮蓉做月餅;蛋黃蓮蓉的出現,要等到1928年新會永記餅店女掌柜湯源慶靈機一動,才登上舞臺。
哪怕世上沒有其他月餅,五仁月餅,也會過得很好。
然而,五仁月餅還是挨罵了。並且是被人罵難吃。
要坑害五仁月餅,最好的辦法是從內部毀壞,在任何一個製作環節偷工減料。
第一個辦法,是不計後果的節省成本。
作為月餅裡用料、做法最複雜,最講究貨真價實的一種餡料,五仁用料貴一點,理所當然——
比如,廣式五仁月餅裡常見的欖仁,是五種果仁裡最貴的,常常賣到200元一斤。
為此,很多便宜的散裝月餅,直接用花生仁、杏仁打碎了代替。
另一種辦法,是減料。
反正都打碎混合一氣了,誰真能吃出來有幾種仁?少放一兩種,估計也無所謂。
於是,在某美食公眾號的一次評測裡,很多名牌老字號的五仁月餅,掰開揉碎了一看,根本不夠五仁。
對這種偷工減料,大家也不是沒想過反制辦法。
2015年,新出臺的廣式五仁月餅標準規定,只有具備瓜子仁、核桃仁、杏仁、欖仁、花生仁和芝麻等果仁的月餅,才能叫五仁月餅!
於是,商家們的語文水平一夜之間突飛猛進。
有的改名叫「伍仁月餅」——幾個果仁為伍作伴,有咩問題?
有的叫「百果月餅」——反正「百」是個約數,愛幾種幾種,你管我咧。
還有的很坦誠,乾脆就叫「果仁月餅」,躺平任查,你能把我怎樣。
對付道高一尺,魔高兩尺半就夠了。
用陳果仁,也是常見的省錢方式。
咬下一口卻吃不出果仁香,只有哈喇味的,別說五仁了,八十八仁都不好使。
然而,當香氣不復存在時,糖醃肥肉般的甜膩,卻糊了一嘴——這又是難吃的另一大禍首,冬瓜。
最早混入月餅的,其實是糖冬瓜。作為一種人畜無害的果脯,糖冬瓜入餡,只是偶然。
有老人回憶60年代的月餅,碎花生、糖冬瓜加點棗泥就是月餅餡,能放豬油渣,就好很多了。
後來日子好了,不少人為了省成本,乾脆把便宜又有黏性的冬瓜當了主料,順便再來點冬瓜做的青紅絲——
於是,五仁都不夠的五仁月餅,就更難吃了。
問題是,五仁月餅需要壓成本嗎?
它原本是高級點心,用料精、手工好,才是理所當然的本色,衝著這點,五仁應該貴一點。
非要它便宜,等於把它逼上絕路。
然而,這都還不是它潰敗的根本。
能讓低質量五仁月餅橫行,是商家和顧客的一種奇妙默契:
貴的月餅,買的不吃,吃的不買。
便宜月餅,就做中秋節一錘子買賣,不管多難吃,第二天也就不在乎了。
沒有人計較,五仁月餅是如何變難吃的——別的月餅、別的點心還有很多啊!
終於到了2012年,一個手持剪刀怒殺五仁月餅的段子,打響了「五仁月餅滾出月餅界」的第一槍。
八年過去了,罵的人依舊在罵,可五仁月餅,照樣暢銷。大買月餅禮盒的人們,其實並不在乎裡面的東西,是不是變難吃了。
然而這年頭,五仁月餅也有真愛粉。
每年中秋節,飽弟回家,一定看到爺爺桌上擺著五仁月餅,而且一定是酥皮的。
年年換著買,去找最好吃的酥皮五仁,成了老爸此時必辦的採買工作。那一代人的習慣,改不了了。
久而久之,回家,成了與五仁月餅唯一相會的場合。
我們突然發現,只有五仁月餅,還寄託著我們對月餅、對中秋最初的嚮往:團圓。
▲酥皮五仁月餅
這一年,我們與異地親人的相見分外困難,也許經歷了從離家那天起,最長久的一次離別。
那條原本離一切最近的路,終於打通了。
你再也按捺不住回家的心,渴望見到最牽掛的人,希望一切回憶都不會離開,哪怕,是一起吃五仁月餅呢?
最後一批愛吃月餅的人,到底成全了五仁月餅,在時移世易之後,賜予了它世襲罔替的天職。
願那些還愛五仁,還愛月餅的人,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