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天,王佔黑獲得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一舉成名。從此,她成為現在最引人矚目的「90後」作家,獲得無數評論家的關注,也收穫大量粉絲。就在她獲獎以前的幾個月,我還要努力地向一些文學圈的朋友推薦她的書。而在此之後,則變成要把「我的朋友王佔黑」掛在嘴上,別人才肯多看我幾眼。
在王佔黑出名前的幾年,我有幸讀過絕大多數《空響炮》和《街道英雄》裡的故事,也與她聊過幾次寫作。她的世俗視角、人物刻畫、嘉興方言這些寫作特徵非常突出,看過作品的人都有深刻印象。但是她就是總被退稿,打擊很大。我曾拿著她的小說,透過一些文學圈的朋友問了一些編輯,也沒有得到什么正面反饋。聽到最多的批評意見就是,這些小說沒有情節,沒有故事。
這個批評完全不能令人信服。以故事性來要求小說,實在太古老的文學觀。這種文學觀只有在今天這個追求IP的時代才又沉渣泛起。我們能隨手舉出無數國內外名著,都缺乏所謂的故事性。王佔黑熱愛電影,電影所強調的人物、環境、細節反覆剪裁拼貼的手法在她的小說裡比比皆是,這就是她的敘事手法。
她似乎不願意給單篇小說起名,或者她默認每一篇只是群像中的一個角色,所以很隨手對一個個短篇命名「XX的故事」。有讀者說過,裡面似乎只有XX,沒有故事。其實她寫的是一個大故事,也就是她所說的「街道英雄」故事。單個人物抽出來看就令人感動,心有戚戚,拼合在一起看,則是一個讓人只能體驗、無法評述的大故事。
「街道英雄」們確實了不起,幫助王佔黑獲得了大獎,強勢出道。但是在此之後,街道英雄又會往何處去?從我的觀察看,王佔黑確實曾經面臨過只能寫短篇,難以拓展長篇的困境。但是她的工作、生活都發生變化,只要堅持寫作,作品面貌自然也會發生變化。
《街道江湖》
一、出走街道
我知道王佔黑寫得不快,不多,像小火慢燉,要慢慢等。兩年過去,聽說她要出新書,包含了過去兩年寫的幾個中篇,就迫不及待地問她拿來讀了。從短篇到中篇,文本本身就在不斷成長,作者也在成長。作者從在校研究生轉變為職業教師,街道英雄也慢慢走出街道,面對生活中更多的東西。
這兩年的作品裡,王佔黑的小說逐漸體現出所謂的故事性。故事性並不是傳奇性,而是隨著文本的延長,主人公經歷的事情越來越多,也就有了故事性。在以前的作品裡,王佔黑只給我們看一個人經歷的橫截面。《空響炮》裡的吳賭也好,美芬也好,一出場就已經是這個樣子,寥寥數語介紹幾點背景,整個人物就已經站住了。這是電影手法,留下很多線索需要我們自己腦補。
這當然與作者自身的經歷有關。王佔黑是個早熟的觀察者,一開始就能準確地把握這些底層各色人物的精神狀態和思想。每個人都是從小長到大,每個人都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成長和轉變經歷。所以王佔黑的寫作,有點像拍了一部電影以後,再慢慢拍電影的前傳外傳,把這些人物成為街道英雄的前史也記錄下來。這就是王佔黑最新的敘事手法。
創作於2018年的《黑魚的故事》明顯帶有轉折期的味道。篇名還是以「XX的故事」命名,表現出與過去街道英雄的聯繫。大黑魚這樣的名字,與怪腳刀、老菜皮等一樣,都是江湖綽號,所以大黑魚與妻子阿三這樣的人物,在街道群雄裡絕對佔有一席之地。大黑魚夫婦原本是雙職工家庭,雙雙下崗,正好有個娘舅懂得賣魚,於是大黑魚夫婦開始賣魚,終於靠著賣魚翻了身。
而等到大黑魚夫婦賣魚多年,有所積蓄後,買了新房,也不用賣魚,不用忍受那難以洗去的魚腥氣,家庭關係卻出現了微妙的裂痕。大黑魚經歷了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之後,發現只有在靠近水的時候,接近魚的狀態的時候,才能真正恢復平靜。這就是王佔黑根據每個街道英雄心理創傷設計的怪癖。每個街道英雄都有屬於自己的怪癖,根據怪癖,就能抽絲剝繭地揭示出內心真正的創傷。
而同一年創作的
《清水落大雨》
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轉折,暗示著王佔黑走出街道,走向新環境的意識。在小說裡,主人公小女孩李清水從原生家庭走向婚姻,從小城市走向大城市。在這個轉變過程中,小女孩面對各種細節上的不適,潛在的壓力,最終通過不斷下雨的黃梅天這個背景徹底釋放出來。
所有這些小說的故事情節都很淡,沒有什麼大起大落,也沒有什麼驚人的轉折。但這絕不意味著平淡。作者不厭其煩地渲染氣氛,給文字加上一層層的濾鏡,還有背景音樂,甚至一些象徵意義的特寫鏡頭。作者在環境塑造方面非常執著,可以說得上是不厭其煩,一定在氣氛上做足文章來推動故事進程。這是王佔黑偏愛的試圖與文藝電影對應的美學。
早期的《空響炮》和《街道英雄》裡,書中人物都還活躍在自己原本所處的環境中。即使隨著時代變化,行為中的一些怪異元素凸顯出來,但每個人都還是生龍活虎,令人羨慕。很多年長讀者把王佔黑的作品作為輕喜劇來閱讀。但隨著作者視角轉移,這些英雄不得不出走街道以後,他們身上的生氣似乎頓時消失了。
《空響炮》
但是這些出走街道的人,仍然擁有街道留在身上的烙印,比如李清水這個溼漉漉的名字,比如大黑魚身上總也洗不掉的魚腥氣,他們自己也總是然想通過抓住一些什麼東西,重建自我,重新體驗原本的精氣神。但這是很難的。出走街道以後,他們只有很偶然的在一些城裡人習以為常的環境下,通過本能和直覺,讓自己的某些特質在一剎那甦醒過來。
這裡充滿了無奈,出走街道的英雄就像失去了靈魂一樣,走路都沒有原本踏實。這種隱含的對於現代性的批判,很克制,但力量也很強大。
二、隱喻
王佔黑不願意擺弄懸疑情節,但特別喜歡隱喻。有好幾種隱喻在各個文本裡反覆出現,水的意象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個,似乎可以視作所有隱喻的母本。她最近的幾個中篇,幾乎每一個都與水有關。《黑魚的故事》、《清水落大雨》就不用說了,《痴子》講述的是河浜邊幾個殘疾人的故事,幾個關鍵情節、關鍵場景,全都發生在水邊。而
《潮間帶》
更是如此,直接以一個水邊的暗喻來命名。這些細節都反映出王佔黑對於水這個意象的迷戀。
王佔黑是嘉興人。嘉興是水鄉,還保留了很多水的痕跡。上海以前與嘉興一樣,也是個水鄉。但是在這一百年的城市化進程裡,河道都被填成馬路,河道上的船也都變成馬路上的汽車。上海的發展史,也是一部河道消亡史。嘉興的發展落在上海後面,但也正沿著相同的軌跡快速飛奔。王佔黑的生活從嘉興到上海,利用時間差,也許還能從嘉興身上看到一絲上海以前的景象。
而近年來,一些年輕人在楊樹浦邊緣的定海橋組織一些學術和藝術活動,王佔黑也積極參與其中。顯然定海橋對於王佔黑具有類似的吸引力,破敗的街道,強悍的居民,難以預料的未來,以及充滿神秘色彩的水腥氣。我無意在王佔黑的小說細節中去尋找定海橋的痕跡,但眾多作品的色調與定海橋的相關性是非常顯然的。
定海橋區域
王佔黑總是喜歡寫殘缺的人,殘缺不全,似乎是她對於現代人的總體評價。當然現代人個個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殘疾人,身體與心理,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但總是想方設法遮掩下去。而在王佔黑筆下,大多數人的殘疾都很嚴重,一目了然就能看出,無法遮掩。比如《痴子》裡的嗡鼻頭、瘸腿阿興等等,這些不僅是外號,也是他們的身份象徵。
因為殘疾,所以他們的工作與生活受到局限,而他們的正常欲望無從表達,從而產生另一重扭曲。在《痴子》裡,並沒有什麼人真的是病理性的痴,所有人都是由於生理上的疾患,社會上的普遍歧視,對個性的壓抑和扭曲,最終表現為痴。讀者很難對於他們的行為進行什麼評價,因為大家都看到了結果,但也知道如同看待水池裡的東西,光線已經發生扭曲。我們和觀察對象之間就隔著一層水,它是透明的,但也會扭曲我們看到的東西。這層水就像不存在一樣,但看得久了,我們知道,它就在那裡。
所以王佔黑在小說裡反覆利用水這種媒介。水似乎能容納一切我們所需要的東西,透明,質感,連綿不斷,澎湃有力,輕柔,涼爽,恐怖,膩腥,潮几几,溼漉漉,滴滴答答。人最初是從水中來的,嬰兒時期一直被水所包裹,直到今天,體重裡絕大部分都是水。但是人終究不是魚,不能一直在水裡生活,水在很多時候對人都是一種致命威脅。
所以不管人物需要什麼樣的情感回應,都能從水裡找到答案。王佔黑的大多數作品裡,都有一股水氣撲面而來,有時是中年男人的枯竭,有時是年輕女性的淚,有時則是老年人逝去的夢。似乎所有優秀導演都對水有著深刻的認識,而王佔黑也是用水的高手,不斷調用水的各種形態,給作品添上一層朦朧水汽。
三、蒙太奇
在過去,文字總是先於電影的。很多精彩電影都是根據小說改編。當然,電影和小說是兩種差異很大的表現手法。文字改編為電影,需要全新的表達語言,兩者的品質高下並沒有絕對關係。但是由電影反哺文學的創作方式並不多見。目前絕大多數文字工作者,最初都是先由文字進入創作的,但在王佔黑這代年輕人的成長經歷裡,電影與文字在生命中一樣重要,電影對於她的寫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閱讀王佔黑最近的小說,同時擁有讀小說和看電影的感覺。每一個細節,都像一幀特寫鏡頭,不停地堆砌,情緒在這過程中逐漸積累和調動。當代人觀影數量遠超前代人,讀者注視事物的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被現代電影所改造。所以,王佔黑的小說是電影時代的作者寫給電影時代的讀者的作品,一舉打破電影與文字的界限。不太熟悉電影語言的讀者,閱讀中會失去一些東西。
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王佔黑的小說就很容易改編成電影。她在小說裡就已經完成大多數電影導演所需要構思的鏡頭,而且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都沒有給電影改編留下足夠的空間。再加上她的人物都是底層民眾,幾乎沒有任何光鮮亮麗的角色,這也註定受眾群體的規模不會太大。
王佔黑的敘事節奏在小說中是比較慢的,因為她的參照系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跟著時鐘一點點移動。而她的敘事也非線性。與其說是現代小說的結構設計,倒不如說是參照了電影裡的拼貼敘事,用各種細節碎片來補充敘事,完善故事情節和動力,慢慢地讓人物立體起來。
但與敘事節奏相關,王佔黑的文字又是非常凝練,簡潔有力。從王佔黑一出道開始,她的文字就已經成熟。她的用詞造句非常用心地融入嘉興/上海方言。現在很多年輕作家只能在普通話的基礎上點綴地嵌入幾句方言,能力不足,但王佔黑的語言能力強得多,她的方言詞彙是整體文本的一個重要支撐點,不僅對話中的語言很地道,在描述中,也在廣泛使用本地方言,調動吳語人士特有的思維模式。我看過王佔黑的一些修改稿,每一版的修改,都在追求更地道、更徹底的方言表述,對抗不知不覺的普通話霸權。所以,王佔黑即使還沒有像金宇澄那樣改造一套滬語寫作詞彙,也已經很成功地將方言融入寫作,遙遙領先於同代人。不熟悉吳語的讀者,閱讀中又會失去一些東西。
大多數電影都是第三人稱視角,因為這是最適合敘事的上帝視角。王佔黑的寫作似乎可以分成兩類,大多數作品也是第三人稱視角,從而可以開啟全能視角,凸顯人物自身的生活經歷;但在少數作品如
《小花旦的故事》
和《潮間帶》中,作者採用了第一人稱視角,把自己暴露出來,通過主觀觀察,塑造了小花旦、母親妙華等形象。當然在這些作品裡,「我」仍然是次要的,小花旦和妙華才是真正主角。
這些主角仍然帶有一貫以來的悲劇色彩,婚姻不幸,遇人不淑,工作事業也都不順利,在底層掙扎,但是主人公也都沒有強烈的怨天尤人的情緒,默默地將這些打擊挫折吞下去,就像我們日常生活中所常見的那樣。王佔黑肯定知道讀者需要什麼,期待什麼,但她似乎從沒有選擇直接滿足讀者的胃口,只是用平靜的文字掩蓋住人物內心的波瀾,讓生活繼續下去。有人說,小說有兩種結局,主人公要麼低著頭,要麼抬著頭,而讀者是喜歡主人公抬著頭的。但王佔黑的小說似乎是例外,主人公既沒有低頭,也沒有抬頭,還是在平視前方。
如果說小說創造了一個個平行世界的話,王佔黑的平行世界恰是對日常生活的復刻,似乎沒什麼新意,但不斷給人觸動。審慎克制對於小說家是一種很稀缺的品質,因為這不利於小說的傳播和改編。這一類的作品也能在市場上走紅,實在是個意外,但是對它的藝術評價將會不斷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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