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蒿中意
說到蒿,大家往往想到的是涮鍋裡的茼蒿和滿山的艾蒿。其實蒿類有很多,僅在我國就有186種,而全球則有300多種,平常我們所熟知的就有艾蒿、蘆蒿、茼蒿、香蒿、牡蒿、白蒿、臭蒿等多種,其用途功能也大不一樣,有可以吃的,也有用來治病的,而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屠呦呦更是把從蒿類中提取的青蒿素推到了一個世界醫學應用的高端。
但是,蒿除了吃和藥用之外,其在漢語的使用意境中卻被賦予了更多的涵義。
蒿,從艹,高聲。按《百科》中的解釋,大部分蒿類植物能長到40-150CM,這在古人所認知的普遍依地而伏、低如螻蟻的眾多草芥中,也算是鶴立雞群、傲視群「草」了,所以「蒿」以高為聲顯然並非隨意,而是要突出其「卓爾不群」的風姿。
然而,古人對事物(漢字)圖像的理解並不僅限於其直觀圖像的既得感,「他」會從多個維度來擴大或加深對事物(漢字)表義上的拓展,甚至會通過對其整體環境的融合以及內心的感知來表達文字表義上的更高一層的境界,所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即是如此,所以我更願意把漢字叫做一種可以通達「心靈」的文字。這種關於事物認知以及語言理解的思維方式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漢語言的使用方式,當然也使得「漢字」——這一象形文字,在其它象形文字因表義功能的嚴重局限而無法延續的情況下,「她」卻能薪火相傳,長盛不衰。
高,白描了「蒿」挺而高直的圖像,賦予了「蒿」煢煢孑立的氣質,想像了「高而瘦削」的人文風骨,更由於其遍布荒野、無人而生的生存環境,「蒿」進一步升華成為古代文人表述破敗荒涼、孤獨悽苦、形槁心死的代名詞。
《詩經—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看那莪蒿長得高,卻非莪蒿是散蒿。可憐我的爹與媽,撫養我大太辛勞!
杜甫《無家別》: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裡百餘家,世亂各東西。天寶以後,農村寂寞荒涼,家園裡只剩下蒿草蒺藜。我的鄉裡百餘戶人家,因世道亂離都各奔東西。
韋莊《秦婦吟》: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第二天清晨到達三峰路,只見村鎮人煙寥落。田園破敗,只有野蒿,竹樹失主,都被摧殘得不成樣子。
蒿,在漢語中還多和其它野草組合使用,以表達一種「同是紅塵悲傷客,莫笑誰是可憐人」的孤苦心境:蒿棘(蒿草與荊棘);蒿藜(蒿和藜。泛指雜草;野草);蒿蓬(蒿草與蓬草)……。
而這種「孤苦」,帶來了更多的內心不安:蒿惱(騷擾;打擾;煩惱);蒿目(憂慮不安);蒿然(憂煩;憂慮不安);蒿憂(為世事憂慮)……。
蒿,由草高而形槁,由荒野而無依,由孤苦而不安,完美地闡釋了漢字由圖像到心知的語言表達演變歷程。
補註:
莪,從艹,我聲。即莪蒿。「我」在這裡同樣表達的是「蒿」高大的圖像感。
蕭,從艹,肅聲。即艾蒿。「肅」在這裡則表達的是「高」所帶來的直觀內心感受——肅立。
二、源
高,《說文》:崇也,象臺觀高之形。從冂、囗,囗與倉舍同意。即臺觀高聳之形。與倉字舍字下面從囗,構形同意。〈說文〉釋義沒有問題,但析形有誤。
高,「京」的分化字,由「京」字下加「口」分化符分化而來,表高、遠之意。(註:漢字造字法中有一種加分化符來造新字的方法,通常是由名詞分化為形容詞,表示事物有什麼樣的性質或特性。這一點與英語單詞名詞變形容詞的造詞方法類似,如:名詞後加-ful,hopehopeful;名詞後加-y,cloudcloudy;rainrainy;名詞後加-ly, friendfriendly,lovelovely;方位名詞加-ern,easteastern,westwestern。又比如,「古」下面的「口」也是分化符,表「盾」的特點是「固」,是「固」的本字,上面的「十」本為盾之象形;而「吉」則是由「士」分化而來)
高者,必遠。在商代甲骨文中多用「高」為遠義,如《粹》:「叀高且(祖)夒祝用,王受又(祐)。」在這裡高祖指的就是商朝的遠祖夒,而在現代漢語中高祖就有了兩個釋義:
1、曾祖父的父親稱為高祖,而與之對應的親屬稱謂是玄孫,即曾孫的兒子。
2、也可用於皇帝的廟號。
所以一個朝代開創基業的皇帝的廟號多為「太祖」,(太在這裡的意思就是沒有人能再超過他了,有最、開始之意)而廟號為高祖的皇帝,通常其在位時已經追封了他的某一個祖先為太祖(通常此祖先已有很高的地位和聲望,被認為是家族興旺的奠基人),當他駕崩後,後人便不能再追封他為太祖,改為使用高祖。比如李淵登位後,李虎(李淵祖父)被尊為皇帝,廟號唐太祖,所以李淵的廟號為唐高祖。
高,本指臺觀之高,引申而泛指一切之高,此為其一維圖像感。高則必遠、必長、必久,此為其二維圖像感。又事物高、長,則其端末多易曲,故「曲」為其三維圖像感,或這三維圖像感兼而有之。
嵩,從山,從高。《說文》:中嶽嵩高山也。亦從松。本義即高山。本是崇的異體字。中古以後,兩字發生分化,讀音不同,字義也不同。嵩字成了中嶽嵩山的專字。
篙,即撐船的竹竿,其形亦長而高。
稿,《說文》:稈也。由於禾稈都比較高大,故從高聲。又引申為「草」義,「草稿」、「手稿」即由此而來。
槁,《說文》:木枯也。葉落則木枯,其形較樹木葉盛之時顯高,其實「槁」表達的是葉落之後的樹木之形,但加上了人的內心感受,其表意功能上更上一層。《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形體誠然可以使它像乾枯的樹木,精神和思想難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樣嗎?形如槁木,枯乾而瘦削,心則如死灰,孤獨而無波。
敲,即手高高舉起然後敲擊。或曰:擊首也。
搞,後起字,本與敲同義,由敲分化出來的字,後專表敲擊的抽象引申義,即用力做事。《廣韻》:敲,亦做搞。
犒,〈說文〉無犒字。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槁而潤之亦曰槁,猶勞而慰之亦曰勞。其實這是漢字的多維圖像引申:草木枯乾以水潤之使之不「槁」也是「槁」,猶如辛苦而安慰之也叫做「勞」(如勞軍),正象人(士兵)辛勞枯萎而用牛去慰勞之,叫做「犒」,即以酒食犒賞軍隊。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犒,應為從牛,從槁省。
熇,hè。《說文》:火熱也。即火勢、火氣上騰的樣子,亦有高之圖像。又讀xiāo,指火熱、炎熱之義。《詩經—板》:多將熇熇,不可救藥。
鎬, hào。《說文》:從金,高聲。溫器也。武王所都,在長安西上林苑中,字亦如此。張舜徵約註:「鎬訓溫器也,是其本義也。蓋鎬之言熇也,言有火熱氣也。」即這種溫器可以讓火熱氣上騰。還指周武王建都的地方,在今天長安西上林苑中,那個字也寫成這個樣子。現代漢語還讀 gǎo,指刨土的工具,即鎬頭,俗稱「十字鎬」。在這裡應指的是這種工具需高高舉起。
事物高則光線好,白而亮,猶如「景」有白亮之意。
縞,《說文》:鮮色也。即白色精細的絲織品。
膏,本義即動物的油脂,凝結即為白色,引申有肥美之義。也可做動詞,即把油加上去。
喬,初文在高字上部別加一彎筆,或表高而曲之義,仍以高為聲。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上面加「屮」表其頂端之義的異體字,楚國文字中出現上加「又」或「尤」為聲的另外一種異體字,到小篆時規範為今天所見的從夭,從高省,高亦聲的形聲兼會意字。《說文》:喬,高而屈也。即高而上部彎曲。
《詩經·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於喬木。」鳥兒飛離深谷,遷到高大的樹木上去。後用作祝賀語,賀人遷居或賀人升官謂之喬遷。又,喬木高,梓木低,比喻父位尊,子位下,因稱父子為「喬梓」。《幼學瓊林》「祖孫父子」十五首:蘭桂騰芳子孫旺,椿萱並茂父母康。喬木高仰梓低俯,父尊子敬守倫常。由高而彎曲又引申為做作、假裝等義,如喬裝、喬辦等。
橋,《說文》:水梁也。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按架於水上,古式橋皆中高而兩端低,是高而曲也。
轎,由橋分化而來,其形亦中間高兩邊低。
驕,《說文》:馬高六尺為驕。即高大之馬。
僑,《說文》:高也。桂馥義證:「北方伎人,足系高竿之上,跳舞作八仙狀,呼為高橇,當作此僑。」本指踩高蹺的人。後專指客居異地,引申指客居國外者。此義應是從喬遷之人的意義分化出來的一個意思。
蕎,即蕎麥,比一般麥子高而彎曲。
嶠,山尖而高為嶠,音qiáo。
矯,《說文》訓為「揉箭箝也」。是指古代一種揉箭使直的箝子,後泛指使曲的物體變直,這裡強調的是曲而直的圖像感。
嬌,《說文》:姿也。即姿態嫵媚可愛,委婉如禾之曲的姿態則盡顯女人之嫵媚,這和女子高跟鞋所起的矯正姿態的作用類似。
三、讀:蒿裡行
作者:曹操
蒿裡行:漢樂府舊題,屬《相和歌·相和曲》,本為當時人們送葬所唱的輓歌,曹操藉以寫時事。蒿裡,指死人所處之地。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
關東的諸州郡將領,都起兵討伐董卓及其黨羽這些殘暴的人。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鹹陽。
本來期望各路將領在孟津會合,同心討伐長安董卓。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háng)。
結果各有打算,力不齊一,互相觀望,誰也不肯率先前進。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qiāng)。
權勢、財利引起了諸路軍的爭奪,隨後各路軍隊之間就自相殘殺起來。
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
袁術在淮南稱帝號,袁紹謀立傀儡皇帝在北方刻了皇帝印璽。
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
戰士常年徵戰,鎧甲上生滿了蟣蝨,百姓也因此死傷無數。
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
累累白骨曝露於荒野之地無人收埋,方圓千裡都沒有人煙,聽不到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一百個老百姓當中只有一人能活,想到這裡不免讓人肝腸寸斷。
生民:百姓。遺:剩下。
這首詩被後人稱為漢末的實錄,是一首反映現實的史詩。它反映了自初平二年(190年),關東各郡將領起兵討伐董卓,直到建安二年(197年)袁術在淮南(今安徽壽縣)稱帝這八九年間的重大紛繁的歷史事變和社會面貌。重點寫各路軍閥以討伐董卓為名而擁兵自重,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形成新的割據局面,從而給人民帶來沉重的災難。
此詩比《薤露行》更深刻地揭露了造成社會災難的原因,更坦率地表現了自己對現實的不滿和對人民的同情。曹操本人真正在政治舞臺上嶄露頭角還是從他隨袁紹討伐董卓始,故此詩中所寫的事實都是他本人的親身經歷,較之《薤露行》中所述諸事,詩人更多直接感性的認識,故詩中反映的現實更為真切,感情更為強烈。如最後兩句完全是詩人目睹兵連禍結之下民不聊生,哀鴻遍野的真實情境而產生的感時憫世之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