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的英國詩人威廉·柯珀有很多膾炙人口的詩句,但讓我深有同感的是一段家常話。
他6歲時喪母。在母親去世47年之後,53歲的柯珀寫信給朋友:「我真可以說,我沒有一個星期(或許可以準確地說,沒有一天)不想到她。」
那時我父母尚在,提前被這哀傷的長度驚嚇住了,第一次知道時間並非永遠行之有效的妙藥。喪親之痛綿延近半個世紀,依然如它剛剛發生時那樣新鮮。
我們終於到了北極點,有小雪。雪花且歌且舞,裝點艦船四周,如煙似夢。
無數次暢想過帶上冰鞋、球桿、護具等全套裝備,在世界的最北端玩一次冰球。
這是船上一位小朋友告訴我的他對北極點的設想。我們對所知甚少的事物,有著最豐富的想像。
「50年勝利號」到達北緯90度停下了。放眼望去,北極點和我們之前走過的千萬裡冰海,沒有絲毫不同。天海蒼茫,天雖是亮的,但濃霧籠罩,視野受限。
簡言之,北極點上是一些相互疊加的巨大冰塊,不平整不光滑地聚在一起,毫無特色。冰蓋上覆著厚厚的積雪,如同銀甲。零星散布藍瑩瑩的水窪,學名叫「融池」,像冰泊眼眸。若隱若現的冰縫,四通八達,類乎阡陌……
想起當年我在西藏守衛中印邊境未定國界,實際控制線兩側並沒有絲毫不同。以為一個標誌、一個點、一條線就會帶來顯著改變,非白即黑、景色迥異的思維,不符合大多數情況。
甲板上的漫長等待,讓大家在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欣喜若狂。船方已經準備了香檳酒和葡萄酒,人們紛紛舉杯慶賀這個時刻,大聲地說著話。重複最多的語句是——
「這就是北極點了!」
「哎呀,真的是!北極點北極點……」
「哈哈!來到了北極點!哈哈!」
「北極點北極點,我來啦!」
……
心中竊笑,這堆話沒有任何新意,可人們需要說個不停。告知和重複,需要從別人嘴裡聽到肯定才確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印證不休。
船方的紅色葡萄酒和黃色香檳,我各取了一杯。素日滴酒不沾,這次在北極點要有一點新動作,以茲紀念。酒是提前斟好的,工作人員放在託盤裡端在手中,親切地尾隨著大家,以備隨時取用。我估計酒的數量並不能支撐所有的人各拿雙份,那麼算我和老蘆兩人的,相互交換。
我一般對形式主義的東西不太感興趣,但這個地方很可能再也不能來了,留個特別紀念吧。
「50年勝利號」連續拉響3次汽笛,正式宣告我們的抵達,將氣氛推向頂點。
再然後,大家合影,留下北極點的全家福紀念照。
北緯90度的這個正宗的北極點,只能船上體驗。冰情不允許拋錨,人們不能真正站到這塊冰上。大約30分鐘後,破冰船又啟動了。船方儘可能在北極點周圍找一塊足夠大而堅固的浮冰,讓「50年勝利號」在上面停泊,遊客得以下船,親身輕探險。
現在,破冰船隨便朝哪個方向開,都是向南。你可以覺察到它在緩慢地兜圈子,好像小心翼翼的巨獸,仔細尋找獵物的洞穴。
尋找「停船場」的過程並不順利,持續了兩個多小時,人們心急如焚,我卻安然。到都到了,早一點遲一點又有何妨?大約10點鐘,找到了一塊適宜停船的地方。
大家以為馬上就能下船,腳踏實地……不,是腳踏實冰,親自感受北極點的韻味,卻不想廣播中一再告知大家少安毋躁。探險隊隊員們要先一步下船,勘測周遭冰體是否牢靠。凡存疑處,都要插上小紅旗,警示大家絕不可靠近。
遠處還要部署持槍探險隊隊員,做好驅趕北極熊的保衛工作。
陽隊長曾說過:「我從未在北極點附近發現過北極熊。它們到這裡來幹什麼?此地遠離大陸,沒有海豹海象海獅等活動,等於沒有北極熊的食糧。它們很聰明,才不會到一張空桌子上來呢。不過,我們還是要防備它們,這就是探險隊隊員會持槍械的原因。北極熊喜歡色彩鮮豔的東西……」
我不由自主瞟了眼船上配發給我們的防寒服,正紅色,豔麗如火。看來很可能正對北極熊的脾氣,它天天看黑、白、藍永恆三色,估計也審美疲勞。
記得陽隊長接著補充道:「北極熊還是很有好奇心的……」
想必那北極熊多少年來始終是自己抓那幾道食譜,早覺單調寡味。
「總之,你們絕對不能走出探險隊隊員守衛的這個範圍,絕對要聽從探險隊隊員的指揮。」陽隊長收起笑容,連用了兩個「絕對」。
備降過程相當漫長,大約持續了3小時。我趴在舷窗口眼巴巴瞧著窗外,看探險隊隊員們四處勘測,劃定安全活動範圍,將有冰洞的地方用小紅旗標記出來。在冰面戳下代表北極點的紅色標杆,圍建冰泳場地,準備食物飲料和桌椅……遊客們摩拳擦掌,恨不能翻一個跟頭蹦到冰面上。中午12點,終於得到通知,可以下船。
人們迫不及待地站在冰面上,深深呼吸一口北極點的空氣,冰冷清冽,凜然本真。從高高的「50年勝利號」甲板看冰面,似乎很平坦,真走上去,凹凸不平,冰冷溼滑,積雪絆人,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前行。
按規定,大家要先做完集體儀式,才能散開來自由活動。
陽隊長指示大家,先是繞北緯90度標杆圍成一個大圈子。然後每個人側轉身,把自己的手臂搭在前一個人肩上,整個隊伍就像一列行進中的火車,在冰面上開始緩緩蠕動,反覆繞行兩圈。活動有雙重意義,一是在短時間內,大家都環遊了地球兩圈;二是讓站在甲板上的攝影師,留下冰原上最美好的集體照片。
此程序完成後,總指揮讓大家放下雙手,面朝北極點標杆,安靜地站好,然後……靜默一分鐘。
古往今來,人們創造了多少儀式啊!生命如同一根竹,需要儀式感劃分階段。
這一分鐘,像一顆鑽,在我記憶的星空熠熠閃光。每當人家問起,你的北極點之行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我都會想起這面對蒼白虛空的一分鐘。
濃霧滾滾,漫天皆白。我的記憶也如這周天寒徹的冰海,單純而分不清任何方向。我好像什麼也沒想,所有的記憶都化作白茫茫的霧氣,不料我清晰地看到了父母的面容,在北極點的空中出現,粲然微笑……
他們逝去的季節都是在冬天。所以,我對寒冷,有痛徹心扉的感知。平日我出外旅行的時候,會帶著父母的照片,一是我想時刻和他們在一起,二是我覺得他們也願意看看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但這一次,我沒有帶他們的照片。
我想他們大約不喜歡極地的寒冷,不喜歡冬天。卻沒想到,他們溫暖慈祥的面容,出現在這萬裡冰封的雲靄中,笑容盈盈。
我在那一刻恍然明白,他們其實是時刻與我在一起的,不在乎我帶或是不帶他們的照片。我不曾想起他們,是因為我從未離開過他們。我的基因來自他們,他們與我本是一體。害怕冬季,是我的創傷,而他們早已永恆,不懼任何冰雪嚴寒了。我望著他們,悲傷像酒一樣,已經儲存很多年,越發深入骨髓。父親已經離去24年,母親也已經走了11年。我未有一天不思念他們,這綿密的情感突然在這裡迸放。地球的極點,一定是離天國最近的地方,所以我才將他們的面容看得如此清晰如此真切……我很想同他們說幾句話,可他們只是微笑,並不說話。我想,他們一定覺得這個時刻是集體的靜默,所以就不說了。他們一定覺得所有要說的話,我都知道,所以不必說。
我多麼希望靜默的時間更長啊,我就可以和我的父母在地球極點相會,我就可以更仔細地端詳他們,和他們共度更長的時光……但是,時間到了。
這一分鐘的感受非常奇特,從此,我不再害怕冬天,不再害怕寒冷。因為大自然以它的力量,醫治了我的悲傷。我的父母能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安然出現,說明他們對此無所畏懼,證明他們也希望我能走出冰冷刺骨的哀傷。
人類是唯一一種能夠覺察到自己死之將至的動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化為煙塵,碎為土壤,完成從動物到植物或是無生命體的轉化。我們不畏懼死亡的方式,就是逐一放棄對身外之物的依戀,包括悲傷。對單個生命的過分悲痛,就是對神聖生命的輕慢。
旅行的神秘就在於你會猝不及防地遭遇深沉的觸動,你會在不知不覺中修改自己的心境,對炎涼世界多一分微明的期許。
靜默之後,眾人解散,自由活動。大家在冰面上各創不同形式的紀念。各種組合的拍照,外加跳舞、打坐、放風箏、就地臥倒、放肆旋轉……唱歌的、奏音樂的、拉橫幅的……勇士們成群結夥去冰泳,更有一窈窕女子,身著遊泳衣,以「50年勝利號」龐大的鋼鐵船體為背景,側臥在雪地上,多個角度留影,仿佛美人魚從北極點海底鑽了出來,一展綽約風姿。
我對極點的冰和雪感興趣。先撥開表面的積雪,從底下捏了一小撮淨雪渣,伸出舌頭嘗了嘗。北極雪顆粒很大,不粘,粒粒分明且有嚼勁,好似半透明的冰小米。嘴巴裡咔嚓嚓響,有一種屬於動物的兇悍湧動舌尖。我又找了一塊被破冰船犁開,如藍寶石一樣的海冰。它足有一個大衣櫃的體積,若真是藍寶石,富可敵國。我先用手指輕輕試探了一下,怕貿然用舌頭去舔,把舌皮粘掉一塊。發現並沒有冷到可怕,便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舔了一口。咦,完全沒有海水的鹹澀,如清泉一般甘甜。據說靠近底部的海冰是微鹹的,我因為沒有實地品嘗,不敢印證。
我在北極點標杆下留了個照。一看,北極點與北京,距離為5550千米,好像也不是太遠。
我想起據說是倉央嘉措的一句詩: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也是天堂,卻總有些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
將高原改成冰原,此詩句也可成立。想想也不很恰切,眼見得所有的人,都走得動。也許它們的相似之處在於——北極點,也是與神耳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