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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語
11月19日,由中國科學院院士韓啟德所著的《醫學的溫度》新書發布會暨讀書分享會在北京大學舉行。會上,韓啟德院士結合本書的寫作、出版背景和個人思考做了主題發言。來自行業內外的專家學者結合本書的讀書體會,圍繞醫學人文與醫學技術、醫療體制改革、醫學教育、全民健康、社會發展等方面的話題進行了交流討論。
本期,我們擷取整理了座談會上部分專家的發言內容與讀者分享。如果讀者朋友在閱讀此書時有哪些思考與體會,也歡迎給我們投稿(10534577@qq.com)。
上個月底《醫學的溫度》一書發行後引起的強烈反響出乎我的意料。朋友圈熱議,各大主流與網絡媒體紛紛轉載代序和李昕先生的書評。一時間「溫度」成了流行語,不少朋友表示要做有溫度的人,要做「有溫度的音樂」「有溫度的教師 」。這些讓我很受鼓舞,很有些當學生時受到老師表揚後的感覺。但同時也有點惶恐,書中講的,只是從我個人角度出發對醫學某些方面的思考,不一定正確,更不一定全面 。
我想,我們首先還得感恩現代科學與現代醫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上世紀50年代初,我母親患傷寒垂危,我至今仍記得父親跑遍上海所有藥店才買到10片氯黴素,滿頭大汗趕回家中的情形。現在新的更好的抗菌素層出不窮,氯黴素已經基本淘汰,傷寒這個傳染病也不大看得到了。那時候我母親得子宮肌瘤,找到上海最大的醫院之一才做了子宮切除手術。現在比這大得多的手術,在一般的醫院都可以通過微創手術完成了。
上世紀60~70年代我在陝西農村當醫生,工作10年後終於得到一個機會,到當時西安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心內科進修。但即使在那樣的大醫院裡,遇到心肌梗死病人,也基本上一籌莫展,這讓我大為失望。
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經皮冠狀動脈腔內成形術(PTCA)還沒有在我國得到開展。我在1985年選擇去美國Emory大學進修,就是因為這項技術的發明者Gruentzig在那裡工作。現在,我國在有條件的地方,大多數急性心肌梗死病人都可以通過介入或溶栓得到有效治療了。
短短幾十年,醫學的進步讓無數生命得到挽救,讓很多以前無治的病痛得到緩解,比起前人,我們實在幸運!科技是推動醫學進步與保障全民健康的根本力量,對此,不容我們有絲毫的懷疑與動搖。強調人文,不應否定科學。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人體的複雜性,看到當前的科技和醫學水平還不足以讓所有疾病都能得到有效的診斷與治療,而且從根本上說,醫學永遠不可能消滅疾病。醫學是有限度的。技術至上的盛行只能使公眾產生不符實際的過高期望,由此產生更多的失望;也讓醫者不能跳出技術的局限,對患者施以更多的人文關懷。醫學的對象是人,人是有思想有情感的,在生病的時候尤其需要得到人性的關懷。疾病的根本危害在於傷痛,而傷痛是一種主觀的感覺,所以病人最需要的永遠是關愛和照顧。我們的許多醫生都體會到,與病人溝通是看病最關鍵的環節。同一種病發生在不同人身上,他們的生理和病理變化相似,但內心的感受都是不同的,背後的故事也不同,能和病人有效溝通,是醫者人文素養的體現。
我體會,人文的根本是對生命價值的認識與態度。人與任何其他生物一樣,都終有一死;不同的是人會思考生命的意義,人的生命的價值在於給人類社會和後人留下了什麼。理解了這一點,醫者會對醫學有更清醒的定位,患者會對疾病乃至死亡保持相對的淡定。
一周前,我的二姐去世了。她1961年畢業於北京醫學院,是一位婦產科醫生。她勤奮工作幾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後。她為很多婦女治好了病,助生了無數的新生命,那些生命成長成人,又有後代,他們不一定記得她,但她的生命實實在在讓更多的生命得到延續。她生前預囑,疾病最後階段不要做無謂的搶救,不插管,只求安泰離去,遺體捐獻給醫學教育事業。幾天前,在上海交大醫學院完成了遺體交接,她成為大體老師,繼續為醫學事業做最後的一份貢獻。她的生命是有意義的,因為她已經融進了更多的生命。
醫學具有很強的社會屬性。醫學的發展離不開經濟社會的發展,反過來又影響經濟社會發展。醫學涉及社會倫理,受到資本驅動。醫學技術的飛速發展,引發醫療費用的大幅上升,超過了財力增長的速度,我國又承受著「未富先老」的壓力。這種情況下,如果醫療資源分配不合理,將會嚴重影響社會公平公正。我們需要從我國實際情況出發,掌控醫學技術發展方向,大力發展適宜技術,從著力醫療轉向著力健康。我國醫藥衛生體制改革任重而道遠。
醫護人員是醫學溫度的主要傳遞者。我們現在的醫學教育過於注重醫學知識的傳授,對科學精神與人文情懷的培養還很不夠,需要我們從理念上、制度上、方法上全面改革。我們培養出來的醫護人員首先要有好的人品與人格,要有愛心,懂人情,明事理,要能體會「性命相託」的凝重,努力做一個有溫度的人。(該文為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名譽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韓啟德在《醫學的溫度》新書發布會上的講話。)
發展醫學事業急需解決人文社科問題
中國工程院院士叢斌
韓啟德院士作所的《醫學的溫度》是一本具有高站位、哲理性、普適性的書。我想,正如韓院士在書中表達的,發展醫學科學事業,目前迫切需要解決的是人文社會科學問題,而不是單純的自然科學問題。
我個人理解,醫學是一門服務人類健康,預防和治療疾病的綜合性系統科學。醫學要解決三個問題,一是健康維護,二是預防疾病,三是治療疾病。追求健康是當今社會每一位成員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患病了就要及時治療,這是人類最基本的需要。所以醫學科學技術的發展要以人們的健康需求,人們對疾病的預防和治療的需要為導向,而不能以資本積累,以促進經濟發展為導向。如果是以後者為導向的話,我們怎麼能防止醫院和醫生不去為創收而給病人治病?這樣的醫學就不可能有溫度。因此,我們醫改的方向應該是始終以人為本,當然醫學科學技術發展和應用過程中,會產生資本積累和促進經濟發展的效果,這是值得肯定的,但絕對不能把資本積累和經濟發展作為醫學科學發展的目地,我們要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
此外,在衛生經濟學裡,「需要」和「需求」是兩個概念。「需要」是指人體在生存發展過程當中,感受到的生理或心理上對客觀事物的某種要求,它是一種以機體內部的缺乏或者不平衡狀態表現出的對某種物質條件的依賴性,機體只有滿足這種「需要」才能健康發展,對這種「需要」要保基本,不能完全用市場機制來調節。而「需求」是由市場機制調節的供求關係,通俗來講就是以需求者的經濟條件來實現其某種要求,經濟條件好的人可以享受到超過國家對基本需要供給的水平。所以在現有的經濟發展水平下,我們國家在醫改政策的制定中,在醫療保障制度的調整完善中,也應是以滿足人民群眾對醫療的基本「需要」為基準。
可以感受到,不止是醫患關係的「溫度」在降低,在社會轉型發展中,人與人之間其他關係的「溫度」也在降低。相信《醫學的溫度》這本書將會通過提升醫患關係的溫度來引領當今社會人與人之間其他關係「溫度」的回暖。(本報記者高豔坤根據中國工程院院士、九三學社中央副主席叢斌在《醫學的溫度》讀書分享會上的講話整理。)
醫學的追求永遠是「求真、求善、求美」
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國強
收到《醫學的溫度》一書之後,我很認真地拜讀,並力求讀有所悟、悟有所思,感觸良多。
我是從10年前開始從事醫學教育服務的。2010年10月,我開始擔任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院長,記得當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了30餘位75歲以上的名醫名師,他們共同的聲音就是叮囑我:「小陳,你們不要只是過多地專注於教學生醫術,而要教他們醫道。」老先生們說,現在醫學逐漸變成了技術至上,但是醫生和學生們的醫道開始缺失。
記得大概是做了一個月的院長後,我太太晚上洗澡時摔了一跤,受了傷。我把她送到醫院的急診科,那裡的兩位年輕醫生並不認識我,他們態度很是冷冰冰,甚至令我有些氣憤。這切實讓我感受到長輩們所強調的「醫道」是何其重要。於是,我上任的第一個舉措就是建立班導師制度,身先士卒並邀請名醫名師加盟,既讓醫學生自身感覺到溫度,也讓醫學之道能在他們身上傳遞。
後來,我去找年輕醫生討論「生命需要情懷,醫學需要溫度,而為什麼我們有些醫生卻很冷漠?」年輕人反問我,「強哥,您覺得我們醫院領導、科主任有溫度嗎?他們一開會問的就是你看了多少病人,發了幾篇SCI,拿了什麼項目。多少領導關心過我們的生活和家庭呢?如果醫院領導都沒有溫度,醫生怎麼會有溫度呢?如果病人不能理解醫生……」聽完了我覺得似乎有道理,要想醫生有溫度,首先醫院領導要有溫度,全社會要讓醫生感覺到溫暖,切實營造尊醫重衛的社會氛圍。
我想今天醫學溫度有些缺失的原因,除了技術至上的理念之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是醫學對健康的作用被放大甚至被認為是全能的,同時醫療也染上了趨利的色彩。100多年之前,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的醫生都秉持一個信念和定力:醫者之一生,乃為他人非為自己,不思安逸,不顧名利,唯捨己救人而已。現在這些都發生了變化。
我覺得要回歸醫學的溫度必須審視醫學的文化。醫學文化應該是「求真、求善、求美」,是求真的認識觀,求善的價值觀,求美的藝術觀的有機結合。這種醫學文化應該根植於我們的內心,成為永遠不變的旋律。如果「技術至上,金錢之上」的理念將「求真、求善、求美」變成了「求功、求名、求利」,這樣的社會就會缺乏溫度。社會缺乏溫度,醫學就會缺乏溫度,然後又反過來影響社會的安寧和穩定。
文化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好醫生治療疾病,偉大的醫生治療病人。所以我想,要想醫學有溫度,必要重塑醫學文化。(本報記者高豔坤根據中國科學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院長陳國強在《醫學的溫度》讀書分享會上的講話整理。)
醫學的初衷是對病人痛苦的回應
香港中文大學榮休教授唐金陵
《醫學的溫度》,很平和的名字,薄薄的一小本,說的卻是醫學的大事情、大命題。在醫學如此昌盛的今天,為什麼要重提醫學的溫度這個議題,因為醫學變得有點不那麼溫暖了,有時甚至有點冰冷了。
什麼是醫學的溫度呢?在書的序言裡,韓啟德院士講了很多溫暖的醫學故事,從中不難看出,醫學的溫度就是醫者身上閃爍的人性溫暖的光輝,是醫者對病人那種設身處地的通情和關切。但是,我覺得這並不是這本書想表達的醫學溫度的全部內涵。
書中韓院士用了很大篇幅解釋了醫學是什麼,梳理了醫學幾千年的歷史,然後對目前醫學的重要領域進行了分析和反思,最後又從病人和醫者的角度來描述醫學的溫度的種種模樣。通讀全書,我開始領悟到醫學的溫度有更深層次的內涵:醫學的溫度不止是醫者對病人的溫情的關懷,更在於整個醫學界對其使命的執著,對其初衷的堅守。
那麼,什麼又是醫學的初衷呢?書中有句醫學界廣為流傳的話:病人病痛的表達是醫學介入的理由。醫學是對病人病痛的回應,這就是醫學的初衷。
在過去幾千年的時間裡,醫學的確一直堅守著這個初衷。因為那時醫生也沒有特殊的儀器,和病人一樣,感受和認識疾病用的都是與生俱來的儀器——五官。因此,醫生和病人的感受是相通的,語言是相通的,醫患意見不會相左,醫學不會背離其初衷。
然而,過去的一百多年醫學發生了巨大變化,最重要的特徵是有了科學儀器。儀器大大提高了醫學的觀察能力,可以看到很多人體內微小的但自身沒有任何感覺的異常,並把它們當作疾病診治。從此,醫學開始「脫離」病人的感知能力而蓬勃發展。
有了科學儀器以後,有沒有病,經常是儀器說了算,病人失去了話語權。感覺不適不一定有病,感覺良好不等於沒病,病人和醫生意見不一致時,矛盾就會出現。
當病人不能為自己是否有病以及是否需要看病的問題上做主時,其他利益方也會趁勢而入。再者,醫學對患者一些微小異常的「修正」,是對未來風險的預防,是對未來的投資,猶如買賣股票,大部分人是不會賺錢的。醫患之間的關係和溝通就越來越複雜、越來越緊張了。
因此,現代醫學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悖論:醫學過去100年的進步是之前幾千年的幾十倍、幾百倍,但人們對醫學卻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不滿。正如書中引用的羅伊·波特在《劍橋醫學史》開篇中的一句話:「在西方世界,人們從來沒有活得這麼久,活得這麼健康,醫學也從來沒有這麼成就斐然。然而矛盾的是,醫學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招致人們強烈的懷疑和不滿。」
怎麼辦?韓院士在書中也提到了一些重要的方向,那就是我們要時常反思醫學的發展,牢記醫學的初衷,始終堅持以病人為中心,提供病人真正需要的有價值的醫療服務。(本報記者高豔坤根據廣州市婦女兒童醫療中心臨床研究總監、香港中文大學流行病學榮休教授唐金陵在《醫學的溫度》讀書分享會上的講話整理。)
原標題:《中國科學院院士韓啟德:醫學是人學 醫道重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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