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有許多時令風物的美妙季節,而松露,是這個季節最不應當錯過的珍饈。
每年10月中旬至12月初,不足兩個月的短暫松露季稍縱即逝,需要廚師耐心地對待和食客莫大的決心。
在中國,松露季往往從9月下旬就開始了。沒有完全成熟的松露香味不彰,但質地脆嫩,最適宜切成薄片過油爆炒。西方人覺得這樣做暴殄天物,而中國雲南的老鄉們卻樂此不疲。
當歐洲文人們以華麗無匹的辭藻包裝松露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問,這究竟是松露的自身魅力使然,還是源自時髦的饕客們那不甘人後的自尊心?
換個角度來看,中國人盛讚的鮮美無比的口蘑,在法國人眼裡,只是最早實現人工培植的、最平白無奇的雙孢菇;而法國人眼裡高貴無比的松露,又或許只是中國人心中無法烹飪,只配泡酒和餵豬的「土茯苓」。
是什麼原因,讓東西方對松露這種食物,產生了認知上的偏差?梁文道在他的《味道·味覺現象》裡有一段關於松露的耐人尋味的話:「我們在吃松露的時候,一定要記住這些使它增值的背景故事。正是它們造就了神話,使它昂貴,也使它更美味。」
食物的貴賤,從不僅僅是它們的天性和稟賦,而是文化、歷史的積澱所賦予它們的增值而已。
命名
塊菌還是松露
這是個誤會?
松露兩字,最早出現在中國改革開放後的歐洲文學譯作裡
作為一種食物,Truffle準確的譯名不是松露,而是「塊菌」
早在2000年前,古羅馬人就已經大量用松露燒烤蘸醬食用;而中國古人不常以松露為食
松露,是個很無釐頭的漢語名詞。
顧名思義,它被比喻成松樹凝出的露水。但這種生長在地下的真菌,既不在松樹枝幹上生長,也不是依附松針松根形成的自然生態。橡樹、榛樹、椴樹、櫸樹、樺樹、松樹、白楊都可以成為松露的生存環境。松樹與松露,從無必然聯繫。
事實上,直到上世紀80年代,松露在中國的名字依然充滿了下裡巴人的氣息——「土茯苓」「無娘果」「豬拱菌」「臭雞樅」……松露兩字,則最早出現在改革開放後的歐洲文學譯作裡。
也許在中國翻譯家眼中,最珍貴最美味的食用真菌,天然就應該與松樹搭上關係,比如松茸、松樹蕈、松蘑、松耳;而露珠本身,則與可食用真菌一樣,隱含著無根無蒂、無體無形,採納天地靈氣和日月精華而生的意蘊。
一個美麗的名詞,從誕生之初,就夾帶著獨特的誤會。
作為一種食物,Truffle準確的譯名不是松露,而是「塊菌」。從生物學的分類來看,松露,又名塊菌,屬於真菌界、子囊菌門、盤菌綱、盤菌目、塊菌科、塊菌屬,親緣上與羊肚菌最為接近。整個歐亞大陸和北美大陸各地,都出產這種生長在土壤下的真菌,可謂一種典型的世界性生物。
但東西方對它的態度,卻有著天壤之別。西方有著悠久的松露食用史:4000年前,生活在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就用楔形文字記載了一個孩子將這種食物獻給國王的故事。而到了公元1世紀的古羅馬時代,美食家阿比西斯在他的傳世名作《廚藝》中,已經詳細介紹了松露的吃法:煮熟後串起來,加鹽烘烤出焦香;另將葡萄酒、橄欖油、胡椒、蜂蜜、魚醬和酸葡萄汁一起煮沸,加入澱粉後做成蘸醬;最後在松露上用針扎出小孔,泡進蘸醬裡吸取味道。
即便到了今天,主要靠野外採集的松露依然是餐桌上的珍稀調味品。但早在2000年前,古羅馬人就已經大量用它燒烤蘸醬食用。一方面,貴族的奢靡生活反映了封建國家的富庶和強大;另一方面,也證明了歐洲人珍視松露的飲食傳統。
在中國,松露的應用就落後很多。上下五千年,幾乎找不到對松露像樣的文字記載。只有13世紀北宋進士陳仁玉的著作《菌譜》中,出現了一種疑似的菌類:「麥蕈,多生溪邊沙壤鬆土中,俗名麥丹蕈。」
曇花一現的描述之後,中國人對土表以下真菌的探索又停滯了。300多年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裡援引了這段描述,並加入了自己的「私貨」:「麥蕈,生溪邊沙壤中。味殊美,絕類蘑菰。」
但事實上,松露的味道是不可能類似蘑菇的。李時珍說的「味殊美,絕類蘑菰」,多半是他試錯了對象,或是自己主觀上的想當然。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李時珍當然無法對《本草綱目》裡近2000種藥材描述得百分之百精準,相反,這恰恰能夠作為中國古人不吃松露、至少是不常以松露為食的歷史依據。
造成這種文化差異的原因,也許源於東西方哲學基礎的不同。源自古希臘的求真求知,讓西方人對地面下被掩蓋的真相好奇心十足;而東方信奉孔孟之道的中庸和諧、水到渠成,這讓中國人更願意採集地面上張開傘蓋的真菌子實體為食,並由此演繹出恢弘的食用菌餐桌譜系。
歷史
被視為不祥之物
而遭千年冷落
歐洲先哲們在食用松露時,一直在思考這種美味的來源
因其氣味怪異、來源神秘、模樣醜陋,宗教審判庭下令禁止食用松露
羅馬教皇西斯科特四世為松露代言,重新喚醒了歐洲珍視松露的飲食傳統
事實上,歐洲先哲們在食用松露時,一直在思考這種美味食物的來源。古希臘哲學家泰奧弗拉斯託斯稱,它是奧林匹亞山上的朱庇特神用雷電擊打土壤創造的;古希臘歷史學家普魯塔克認為,它是閃電、溫暖的環境和土壤中的水分共同催生的;古希臘藥劑師迪奧斯科裡德則堅持認為,它是一種沒有莖和葉的植物的塊根。
到了古羅馬時代,對松露的認識並沒有進步。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相信松露是大地的孩子;古羅馬自然學家普利紐斯認為熱、雨水和雷電引起土地生病長繭,故而長出了奇形怪狀的松露;甚至當時還流傳著,是雄鹿的精液在熱的作用下讓大自然的生物受孕長出了松露……
顯然,在沒有光學儀器的時代,先哲們始終不能將微生物與松露聯繫起來。進而無法獲得準確而有說服力的答案。
更有趣的是,在松露進入成熟期時,與之共生的植物還會發生「燒焦現象」:周圍的花草樹木全部枯萎,仿佛被閃電擊中。
此外,人們還很早就發現了松露的催情效果,古希臘人將其供奉給愛神維納斯,甚至將它當作有益於愛情「嬉戲」的藥方。
當西羅馬帝國因為蠻族入侵而滅亡,歐洲黑暗時代開啟之後,宗教的影響力日益提高,神職人員們認為,松露氣味怪異、來源神秘、模樣醜陋,還會引起周圍植物燒焦和誘惑人類的情慾,是一種不祥的東西、惡魔的化身。從公元5世紀開始,宗教審判庭下令禁止食用松露,一旦發現必須燒毀。這種美味,由此度過了千年失落的時光。
但轉變也在悄然發生。隨著十字軍東徵的發起、奧斯曼帝國和拜佔庭帝國的軍事拉鋸,中東阿拉伯世界的文化和風俗,為宗教禁錮數百年的歐洲吹來了新風。
這其中,當然包含了阿拉伯世界注重香料調味的飲食觀。
一個悖論是,對歐洲人來說,盛產香料的南亞和東亞大陸,被橫亙在世界十字路口的奧斯曼帝國阻隔了。很少有商隊能越過阿拉伯半島,進入神秘的東方進行貿易。缺乏食用香料的歐洲人,很快把目光聚焦到了有奇怪香味的松露。
最晚到15世紀,義大利都靈地區的薩沃亞王室、法國瓦盧瓦王室和波旁王室都開始在烤雞肉、燴奶酪中加入松露的碎屑以提升滋味層次,這基本已經與今天松露的吃法沒有區別。
松露,由此完成了它從食物向調味料的歷史性轉變。
1481年,羅馬教皇西斯科特四世在日記中記載道:「有一種母豬特別擅長尋找松露,可是人們應該讓它們戴上口罩,以避免它們將松露吃個精光。」這常常被視作一個標誌性事件,當初最反對食用松露的教廷,都出現了一位為美食「代言」的教皇。這證明了,遭千年冷落的飲食喜好,在歐洲全面甦醒。
它與阿拉伯世界的封鎖和影響有關,更與文藝復興開啟、大航海時代來臨引起的宗教桎梏鬆動相關。
小小一枚松露的命運轉折,折射了整個歐洲世界的跌宕歷史。
追捧
從食物到香料的升級
17世紀80年代,松露已經成為巴黎最受歡迎、價格最昂貴的美食之一
大仲馬將松露描述為「美食家心目中最神聖的食材」「廚界的鑽石」
每個「松露獵人」身上都有一本秘而不宣的家傳藏寶圖
大航海引起的地理大發現,徹底打通了整個地球,也讓歐洲積累了大量的物質財富。科技,正在悄然萌發。
1699年,英國博物學家約翰·雷依靠簡單的放大鏡,在松露的切片裡發現了一些蜂窩狀的微觀結構。後來,人們把它稱為「真菌孢子」。
十幾年後,法國植物學家艾蒂安·傑弗裡第一次將松露定義成一種蘑菇。這是技術的進步,當然也是歐洲人文化自信的來源:隨著海上商路源源不斷地把南亞大陸和新大陸的香料運往歐洲,人們開始對胡椒、肉桂、丁香、薑黃司空見慣。相反,產於歐洲的松露,在純天然、本地產的標籤下,地位節節攀升。17世紀80年代,松露已經成為巴黎市場上最受歡迎、價格最昂貴的美食之一。
在這種背景下,松露的種類被進一步細化。英國的紅紋黑松露、西班牙的紫松露、義大利的白松露、法國的黑孢松露先後粉墨登場,它們的顏色、氣味、外形都有所不同,但無一例外,都成為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尤其以適合生吃的白松露和適合輕微加熱的黑松露最為名貴。
同時,松露的催情效果,也被應用於貴族社交場合。大仲馬將松露描述為「美食家心目中最神聖的食材」「廚界的鑽石」;法國貴族布裡亞·薩瓦蘭甚至赤裸裸地說:「若沒有松露,世上就沒有真正的美餐,它們只出現在貴族的餐桌上用以吸引女性。」
貴族們還為松露定製了一系列主觀色彩濃烈的形容詞,比如麝香味、泥土味、大蒜味、蜂蜜味、瓦斯味、酵母味、溼草味、藿香味、奶酪味等等。
沒錯,他們用以形容紅酒和生蠔的,也是這一堆名詞。
貴族們的追捧,進一步提升了松露的身價。義大利和法國甚至出現了專門採集松露的職業「松露獵人」。每個獵人身上都有一本秘而不宣的家傳藏寶圖,記錄著父輩們曾經找到松露的地點、時間,以及「戰利品」的大小。每年松露成熟的季節,按圖索驥,總不會空手而歸。
在義大利,人們更喜歡用經過訓練的雌性獵犬來尋找白松露。通常,獵犬會用它的爪子在松露所在的位置上做個記號,等主人來後用小耙子小心翼翼地從土壤中將珍貴的松露挖出來。
訓練一隻會尋找松露的獵犬要經過複雜的過程,首先是訓練狗把丟出去的球叼回來,然後用奶酪代替球,繼而把奶酪藏起來讓狗去把它找出來,最後再用小塊松露代替奶酪,讓狗找到並挖出來。這樣一條經過訓練的獵犬,在市場上可以賣到數千歐元高價。
在法國,人們習慣把母豬當作收穫黑松露的得力助手。母豬的嗅覺極其靈敏,在6米遠的地方就能聞到埋在25釐米至30釐米深的地下的松露。這是因為松露的氣味與誘發母豬性衝動的雄甾烯醇類似,所以母豬對其情有獨鍾。但是母豬有貪吃松露的毛病,如果獵人沒有及時攔住,母豬找到松露時會瘋狂地將它拱出來吃掉。
看來,雲南人早前把松露稱為「豬拱菌」,確實不無道理。
基因
松露與紅酒的秋天
不只屬於歐洲
法國人認為「印度塊菌」屬於劣等松露,香味寡淡、口感也差
中國的「印度塊菌」和法國黑孢松露的基因相似度達到96%以上,香味和營養價值也幾乎沒有區別
全世界已發現了100多種松露,並不只被西歐的一小片土地壟斷
雖然同樣是「豬拱」,但法國人似乎並不願意承認,從前在雲南只能拿來切片泡藥酒甚至餵豬的東西,和自家的國粹「黑孢松露」是同一種食物。他們更喜歡把產自中國東南部雲南、四川、貴州和南亞印度、緬甸北部的松露,稱為「印度塊菌」。
這種源自大航海時代的傲慢和自信,貫穿了今天的美食世界。法國人認為「印度塊菌」屬於劣等松露,香味寡淡、口感也差,相比於法國原產黑孢松露每公斤1000~3500歐元的高價,「印度塊菌」最多只能賣到每公斤1000元人民幣。
但事實上,二者的外觀需要在顯微鏡下才能區分,香味和營養價值也幾乎沒有區別。基因圖譜顯示,中國的「印度塊菌」和法國黑孢松露的基因相似度達到96%以上。同時,雲南地區海拔兩三千米的林區冬季多雨,夏季涼爽,四季溫差極小,環境與法國普羅旺斯地區的地中海氣候非常相似。
松露是「地方」的造物,它的香味、顏色、形狀、大小不僅取決於氣候和共生樹木,還來自它所生存的土壤。土質鬆軟的,松露外形接近圓形,表面較平滑。若土質較硬,或者碎石較多,松露成長時受到壓力,表面會凹凸不平,不規則。顯然,這不是大陸的大環境所決定的,更多取決於松露生長的小環境。
如果非要說「印度塊菌」不如「黑孢松露」,唯一的原因是大量「印度塊菌」在沒有成熟前就被挖掘出土,內部紋理甚至都尚未形成。今天的雲南人也確實更喜歡吃沒有徹底成熟的松露,香味淡、口感脆爽。一到成熟期,肉質變「柴」,香味過於怪異,就被當地人視為「死菌」。相比之下,法國人則將松露刨成薄片,撒在義大利通心粉、寬麵條或者沙拉上,以主食本身的熱度激發它的香味。但以這種食俗對比喜好重油、重辣、重酸的滇黔地區飲食,確實會覺得平淡無奇。
還有人把徹底成熟的「印度塊菌」和黑孢松露混在一起,以同樣的方式烹調成菜,法國人就徹底無從分辨了。
實際上,全世界已經發現了100多種松露,並不只被西歐的一小片土地壟斷。哪怕只是黑松露,大體來看,法國普羅旺斯、佩裡戈爾的黑孢松露,中國西南四川、雲南、西藏的印度塊菌,共佔到全球產量的80%以上;此外,西班牙特魯埃爾、美國俄勒岡、西澳大利亞橡樹谷,也都有分布。尤其是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因為季節相反,依靠發達的物流,能讓北半球的人們在完全不可能吃到松露的季節品嘗美味,松露的供應時間因此足足延長了一倍。
而松露的人工培植,也並不像純野生的松茸、雞樅那麼難——早在19世紀初,就已有人發現松露與石質土、橡樹的特殊聯繫,並利用這些聯繫開始半人工培育松露。1847年,法國人奧古斯特·盧梭依靠生長過松露的橡樹所結的橡子,成功收穫了大量松露。雖然這一培植技術一度因為兩次世界大戰而失傳,但到20世紀90年代,又被重新發掘並大規模應用。今天,法國國內一大半的黑孢松露,都來自於人工培植的共生樹。
之所以黑孢松露售價居高不下,除了保護本土物產價值優勢之外,也許只能以法國人謎之文化自信才能解釋了。